一種屬于自己的方式

毛云爾

小時候，我是一個十分孤獨的孩子。這主要因為我單薄的身體里，缺乏男孩子應有的力氣。是的，我不能像其他男孩那樣，在長滿了青草的河灘上，如同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馬駒，無休止地奔跑；不能一口氣爬上那高高的白楊樹，像敏捷的小猴子一樣，在樹梢上將遠方眺望；周末來了，我也不能和村子里那些男孩一起，爬到陡峭的山嶺上，將最好的柴草挑回家……當村子里的男孩成群結隊地玩耍或勞作時，我就站在遠處，默默注視著這些充滿了樂趣卻又需要力氣的游戲。

一個孤獨的孩子總是擁有太多的時間，可一時之間，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將屬于我的一個漫長上午打發掉。剛開始，我默默注視著一群男孩在河灘草地上奔跑；接下來，我欣賞了另一群男孩有驚無險地在樹上的表演；漸漸地，便覺無聊了，轉身離去的我開始尋找著什么——我在尋找一種屬于自己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使我喜歡上了閱讀。當我提到閱讀的時候，一定會有孩子好奇地詢問，小時候的你一定讀了很多書吧？這個問題讓我慚愧。事實上，在上初中前，我只讀了兩本課外書，一本是我忘記了名字的連環畫，另一本是《安徒生童話選》。

那連環畫是我人生中自己買的第一本書。大概是我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做針線活的奶奶沒有線了，給了我一毛錢，要我去買一縷線來。我拿著那一毛錢來到合作社的柜臺前，那是一個混合柜臺，除了針線，角落里還擺放著幾本連環畫。當我的目光落在連環畫上時，我將奶奶的吩咐忘記得一干二凈，用手中的錢買下了其中一本。然后，我在回家路上的一個山坡上，靜靜地翻閱著。直到傍晚來臨，姐姐氣喘吁吁出現在眼前，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現在，一毛錢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四十年前，編織一雙草鞋才能掙一毛錢——而編織一雙這樣的草鞋，爺爺需要在煤油燈下忙碌兩個夜晚。我忘記了當時母親為這件事是否責備過我。但可以肯定的是，年紀小小的我有了心理陰影，即使過去了這么久，每當我想起爺爺在暗淡燈光下編織草鞋的情景，我就為自己一時沖動而花掉的那一毛錢內疚不已。

小學快畢業的時候，姐姐從同學家借了一本《安徒生童話選》。我立即喜歡上了這本書。我像牛羊反芻一樣，慢慢地、仔細地閱讀著那些精彩的故事。遺憾的是，這本破舊不堪的書被撕掉了后半部分。我讀到的《海的女兒》，是一個并不完整的故事，所以，當時的我不知道第二天來臨，陽光灑滿大地，那善良的美人魚將會遭遇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當我提起筆開始文學創作時，我才知道了那個凄美的結局。

如果能擁有大量的書，靜靜坐在山坡上閱讀，哪怕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都可以將孤獨粉碎，將大量無聊的時光打發掉，對我而言，無疑這是件幸福的事情。可是，童年和少年的我偏偏沒有這樣幸運。然而，值得慶幸的是，我找到了另一種方式。

回想起來，我要真心感謝故鄉大地上那些普通的植物，是它們將我的目光深深地吸引。比如，葉子可以泡水喝的桑樹；比如，果實酸酸的李樹；比如，牽著長長藤蔓的扁豆。其中，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種叫作旋復花的草本植物。它們成片成片地生長在田頭地間，個子矮小的它們往往淹沒在其他植物中間，不被輕易發現。不過，用不了多久，它們就將自己與其他植物區分開來。它們渾身上下開滿了細小的花朵——像瓷一樣潔白的花朵。這些花朵有著漫長的花期，即使到了秋末，天氣開始轉涼，枯黃的草叢中，依然可以看見這些有著月亮造型的花朵在風中不停搖曳。在注視這些花朵的同時，我不僅將一個上午的時光打發掉，這些普通卻美麗的花朵還深深觸動了我的心，隨著它們的搖曳，胸腔里那顆小小的心臟，仿佛長出了兩片可以飛翔的翅膀……

我還要感謝我家那頭黑山羊。這是我十歲那年，舅舅送給我的禮物。剛剛來到我家的小羊連站立都不穩，搖搖晃晃的。每逢晴朗的日子，我將黑山羊拴在山坡上吃草，放學后，我牽著它一起回家。羊漸漸長大，毛發越發黝黑，頭上長出了彎彎的角。羊就用頭上的武器，一次次和我展開較量。許多次，羊將我抵在地上無法動彈。但有時，羊似乎懂得放水，被我輕易摁倒在地上，讓我從中體驗到了勝利的喜悅。我和它還聯手將一條瘋狗打跑了，望著瘋狗落荒而逃的身影，我和羊既沒有歡呼，也沒有雀躍，就那樣靜靜地站在山坡上。和羊相處的日子里，小小年紀的我開始了思考。我想，當我們勝利的時候，羊的內心里是否也涌起快樂的波瀾呢？第二年冬天來臨的時候，羊已經足夠大了，父親打算將羊宰掉。我無法改變父親的決定。那一天，我離開家在山坡上游蕩了整整一天。夜幕降臨，當我回家時，羊圈里空空蕩蕩，那一刻，一個十一歲少年的眼眸里，眼淚突然流淌下來。

這樣的事物有很多很多。

我十分感謝這些普通的事物。是它們陪伴著我度過了人生的童年和少年，使我養成了觀察與思考的習慣，并體驗到了喜悅與悲傷。每每回想起和它們相處的時光，我就有了傾訴的欲望和寫作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