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傳家寶

荀錦高

我家唯一的一件傳家寶就是一枚戒指。它的主體呈正方形，無情的歲月給它披上了一層灰暗的外衣，淡紫色的細毛線纏繞在環上，顯示著主人對它的珍視。

金秋的一個午后，雨過天晴。母親將這枚戒指拿給我。這是三十二年后，我又一次見到它，那段本已塵封的記憶不禁浮現在眼前。

那是我的兒子出生不久的某一天，奶奶拿出一枚戒指，鄭重地交到我妻子手上，說：“兒啊，這是我年輕的時候賣了三擔玉米打的一只戒指，總共都不曾戴過幾回，現在，我要把它傳給長頭重孫，你可要替他收好了！”妻子連聲道謝，欣然收下，藏到箱底。沒過幾天，趁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母親突然來到我家明間里，一句話也未說，就號啕大哭起來。我很是納悶兒，忙問緣由，她邊哭邊說：“那個戒指，奶奶原來是給我的，后來又不明不白地要了回去，現在聽說倒給了你們……”其實，這只戒指我從來就沒有看見她戴過一次，也不敢去向奶奶求證，因為奶奶是一個很有脾氣的人，鄰居們都暗地里稱她“老閻王”。奶奶確實比較厲害，但并不屬于那種蠻不講理的人，她愛打抱不平，批評起人來一點面子也不給。如果讓奶奶知道這事，母親肯定會吃不了兜著走。當然，我根本就不想告訴奶奶，事實上她到死都不知道，這只戒指又被母親要去了。我想，不能因為一只小小的戒指，而讓她們婆媳之間爆發沖突。再說，母親要這只戒指，也不是為了戴在手上顯擺的，她不是一個好洋氣的人，相反，她很樸實本分，又很勤勞。從我記事時起至今，我好像沒有看到她有那一天閑著，不是忙里，就是忙外，簡直忙得不亦樂乎。因而，她平常是不會把這個東西戴在手上的，那樣做起事來不方便，又容易弄丟了。她要它，可能只是因為心氣不平，覺得奶奶不該隔代傳承，把她給跨過去了。她性子有點急，受不得半點委屈，往往是話未出口淚先流。這些，我做兒子的都知道。但是，戒指給了她，將來還會不會再給我們，那就很難說，因為我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不過，我當時并沒有猶豫，因為我覺得長輩舒心，家庭和睦，遠比金子珍貴得多。因此，我問她：“就為這事嗎？”她“嗯”了一聲。我說：“那簡單，把戒指拿給你不就好了！”我對妻子說：“趕緊把戒指拿給媽媽，不能讓她老人家生氣。”妻子沒有違拗，順從地從箱子里翻出戒指，交到母親手上。母親接過戒指，止住哭聲，悄悄地走了。

此后幾十年，我們誰都沒提過戒指的事，就像壓根兒沒發生過這事一般。父母還是一如既往地為我們操心操勞，我們也為他們盡心盡力地盡孝。光陰荏苒，歲月如梭。他們都已走在“奔八”的路上，我也是“奔六”之人了，有兒有孫，但還算是個中年人。我深知中年人的擔子有多重，更懂得不能把精力都放在兒孫身上，而要較多地放在父母身上，因為我們能陪伴他們的時日已短，而陪伴兒孫的時日還長。所以，我很珍惜跟他們相處的有限時光，無論有多少氣，都絕不會往父母身上撒，因為孝敬老人首要的就是不能惹他們生氣：無論有多忙，都會每周抽出時間，帶上病妻，回老家陪他們吃吃飯，喝喝酒，談談家常;無論有多困難，也不會空著手回去，總要買些葷菜，給他們打打牙祭。父母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過慣了苦日子，靠種幾畝地以及收廢品掙點錢，確實不容易，因而十分節儉，平時舍不得買值錢的東西吃，有時候一塊錢豆腐與青菜或茄子等和在一塊兒，燒點湯，就是一頓午飯的菜。父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有錢要想無錢日”，教導我們花錢不要大手大腳，能省則省。

現在，母親居然主動把這只戒指拿出來，交到我手上，說：“我和你老子都一大把年紀了，早上不知晚上事，趁現在還不糊涂，把它交給你這個做老大的，我們就放心了。”我接過戒指，托在掌心，它雖然只有二錢五重，我卻覺得它沉甸甸的。說實話，這只戒指奶奶生前就給過我們，作為長兄繼承這個傳家寶似乎也無可厚非，但是，父母畢竟有三個兒女，在他們老人家心中都是一樣親，一樣重，給了我，就虧欠了他們。因此，我建議再打兩個一樣重的給他們，父母都覺得這樣最妥當。我說：“假如你們手頭上不方便，這錢就由我來出。”父親說：“你有這份心意，我們就很滿意了，這點錢我們還是出得起的。”事不宜遲，父親趕緊拿了錢，要我馬上跟他一起去辦。我用電動車馱著父親來到富東小街，請我熟識的一位銅匠師傅打制了兩只一樣重的戒指，又給那只老戒指淬了火，它金燦燦、亮晶晶的，煥發出炫目的光彩，昭示著永恒的生命，還似乎洋溢著對新主人的歡迎之情。我認認真真地把它戴到手指上，仔仔細細地端詳著，把玩著，想著關于它我所做出的選擇與決定，以及為這件傳家寶所賦予的精神內涵。“發什么呆？回家吧。”父親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回家后，我就通知弟弟和妹妹把那兩只新打的戒指拿了去。他們都歡天喜地的，父母也樂滋滋的，我就像辦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很有成就感。妹子說，她做夢都沒想到還能得到娘家的戒指，之后，她對父母更加孝敬了，隔三岔五地買些雞蛋、豬蹄什么的送來。弟弟把戒指直接給了兒子，兒子戴著它走向了工作崗位，幾乎逢人便說這是我家的一個傳家寶。我戴著那只祖傳的戒指，總喜歡給同事和朋友講講有關它的故事，聽者往往都會感嘆一番。

一次，我上東臺城的兒子家去玩，睡午覺時把戒指抹下來，放在床頭柜上，醒來時卻不見了，我驚出一身冷汗。仔細一想，好像孫子在我午睡期間來過，一定是他拿去了。老保姆已將他帶去五角廣場玩了，我趕緊追過去，幸好孫子好像也知道這是寶貝似的，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他抬頭看見了我，馬上展開小手，說：“爺爺，給你。”“謝謝，你真乖，我們的小花生！這個寶貝將來一定會傳給你的，我保證！”“好！”孫子蹦蹦跳跳地跑開了。我又把它戴到手指上，在廣場上漫步，不禁想到，要將這個傳家寶趕快傳下去，我已年近花甲，經常丟三落四的，說不定哪天會把它弄丟了，那多可惜。因為它的價值已不只在物質上，它還凝聚著長輩的厚愛，凝聚著我對孝敬長輩和處理親人之間關系的理解。再說，兒子也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齡階段，到了應該繼承這個傳家寶的時候了。

因此，當天晚飯后，我把一家人召集起來，正式舉行傳家寶交接儀式。我坐在方桌的東邊，病妻斜倚在我左側，兒子坐在西邊，兒媳緊靠在他右側，孫子坐在媽媽懷里，老保姆坐在北首。我給大家一五一十地講述了關于這枚戒指——這個傳家寶的故事，接著站起身，把它從手指上輕輕地慢慢地脫下來，連著我的體溫和厚望一起，親手給兒子戴上去，并注視他的雙目，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什么現在就把這個傳家寶傳給你嗎？”兒子也站起來，眼里噙滿了淚水，嘴唇微微顫動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深深地點了點頭。我們父子倆的手連同傳家寶緊緊地握在一起。這時，孫子見狀，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一下子從母親懷里跳出來，急切地喊道：“還有我呢！”他伸出兩只嫩嫩的柔柔的小手，把我們父子倆的手夾在了中間，“咯咯”地笑道：“真好玩兒！”面對事業有成的兒子、通情達理的兒媳和天真爛漫的孫子，看著三代人貼在一起的手，我欣慰地感到：我家的傳家寶后繼有人啊！老保姆一直靜靜地聽者，默默地看著，這時居然發了一通很有見地的感慨：“你家的這個傳家寶真不簡單，要是能讓更多的人見識見識，那就更好了。”

是啊，真正的寶貝是不該藏著掖著的，應該與更多的人分享，才能充分體現它的存在價值。因此，今天我把我家的“傳家寶”亮了出來。親愛的讀者，如果你也想要，那就盡管來拿吧，它就在本文的字里行間之中。我希望它能走進每個人的心里，成為大家共同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