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軍
父親的病情再次惡化,如再不進行骨髓移植,最多只能活三四個月。被遺棄多年的女兒來到父親病床前,聲淚俱下地表示愿意捐獻自己的骨髓來挽救父親的生命。然而,已病入膏肓的父親卻說:“先救你媽媽,這是我一生唯一能彌補當年對她傷害的方法!” ……
母女重逢
生母重疾是女兒的痛
朱淑蘭是地道的重慶本地人,父親朱裕和是機床廠的一名技術員,母親易運珍是廠里的質檢員。作為獨生女的她是父母手心里的一塊寶。她從重慶長江商學院外語系畢業后,應聘到市內一家外資公司工作。2014年退休后,朱裕和夫婦為照顧女兒,賣掉了萬州的老房子,還拿出多年積蓄在重慶市買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同女兒住在一起。
2015年春節后的一天下午,正在公司上班的朱淑蘭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名叫柏玉梅,約她下班后在一家咖啡廳見面。
柏玉梅?朱淑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她16歲的時候。那時,她讀高二,到同學家里去玩時,聽到同學的父母在廚房竊竊私語:“這不是朱裕和抱養的女兒嗎?幾年不見長得這么漂亮了。”從小到大不止一次聽到抱養的傳聞,朱淑蘭每次生氣地跑回家問父母,朱裕和都一口咬定她是自己親生的,還罵那些人吃飽了沒事干。結果這一次,朱裕和考慮到女兒長大懂事了,應該將真相告訴她,于是嘆息著對她說:“蘭蘭,你的確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
朱裕和與妻子易運珍結婚十多年一直沒有孩子。1994年春節剛過,朱裕和的老同學曹陽說自己的同事陳麗華的一位親戚剛大學畢業生下女兒,可男友家不同意婚事,只好將孩子送人,問他有無意愿收養。朱裕和說先看孩子。2月15日,陳麗華抱著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來到朱家——這就是后來的朱淑蘭。一年后,為了不讓其他人干擾他們的生活,朱裕和與妻子商量,舉家搬到萬州區居住。
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的朱淑蘭潸然淚下,朱裕和寬慰她道:“前些年我們對你有所隱瞞,是考慮到你年齡小。當年,我特意向陳麗華問了你親生父母的名字,你的父親叫彭宗華,母親叫柏玉梅。你先安心讀書,工作后找與不找你的親生父母,我們都尊重你。”懂事的朱淑蘭流淚說道:“我父母雖然生了我,可卻狠心拋棄了我,是你們養育了我,你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話雖如此,但彭宗華和柏玉梅的名字深深刻入 了朱淑蘭的腦海。
朱淑蘭工作后,很想尋找親生父母,可她怕養父母傷心,一直不敢提及。沒想到,多年后,一個女人竟用她生母的名字約她見面。此時的她心里亂糟糟,做夢都想揭開,卻又怕揭開身世謎底。
下班后,朱淑蘭來到了約定的咖啡廳。一位面色慘白、身型瘦削的女人站起來。看著這個弱不經風的女人,朱淑蘭心里涌出一種生生的痛:那人的臉型和眼睛,跟自己好像……中年女人一通問候后,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我叫柏玉梅,是你的親生媽媽。”朱淑蘭哽咽道:“我已猜到你是誰了。”柏玉梅驚詫地瞪大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講起當年往事。
原來,柏玉梅是重慶市巫溪縣農村人,大二時與來自重慶的同班同學彭宗華相愛。畢業實習時,感情篤定的兩人偷嘗禁果。可身為商人的彭家父母怎么也不同意兒子同農村女孩戀愛。
大學畢業后,彭宗華進了市教委下屬教科所工作,柏玉梅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選擇了回巫溪工作。彭宗華帶著肚子已經顯型的柏玉梅回家見父母。不想,他父母一見柏玉梅的樣子就氣得大罵:“要她,你就永遠別回來。”
后來,由于工作關系,他們分居兩地,久久才能見上一面。期間,迫于家庭壓力,彭宗華提出分手。柏玉梅萬般無奈下想打掉孩子。可醫生告訴她,孩子已經6個月了,容易出危險。表姐陳麗華給她出主意:生下孩子再送人。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1994年2月初,她生下女兒,幾天后,孩子被表姐送到了朱家。
1997年,柏玉梅辭去了巫溪的工作,與同學一起到重慶市一家私立幼兒園做老師。隨后,她在重慶創辦了一家私立幼兒園。幾年間,她曾多方打聽,幾次到朱裕和夫婦居住的地方尋找,都沒一點有關女兒的消息。2008年春,已經成大齡青年的她才與律師賈松戀愛結婚。
說起往事,柏玉梅泣不成聲:“我每年都會暗暗打聽你的情況……可我想見卻又不敢見你。”柏玉梅懺悔的淚水已經讓朱淑蘭內心對生母的怨恨一掃而空。她真誠地說:“我已把養父母接到重慶,現在生活得很好……你怎樣?”
柏玉梅停頓了一會兒后,說道:“孩子,我今天來找你,一是想看看你,另外還有件事想求求你……”看著朱淑蘭,柏玉梅吞吞吐吐地無法把話說完。這時鄰桌上的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臉色尷尬地對朱淑蘭說:“我是她的愛人賈松……你媽得了晚期尿毒癥,需要你來救命。”
原來在2014年底,柏玉梅患上了晚期尿毒癥,需要進行腎移植。可賈松跟她血型不配、柏玉梅的兄妹配型失敗,女兒賈玲才5歲不宜做移植。眼看著妻子的生命進入倒計時,賈松想起當年被妻子丟棄的孩子。柏玉梅起初堅決不同意,但經不住賈松苦苦相勸,又想在生命結束前見見從未養過的女兒,這才千方百計打聽到女兒的電話。賈松眼巴巴地說:“我知道這個請求過分,可除了你,沒有別的人……請你救救你可憐的媽媽!我們向專家咨詢過,捐腎沒有危險,也不會影響你今后的生育。”
朱淑蘭想象過無數次母女重逢的場景,做夢也沒想現實竟是這樣的難堪與揪心。她說道:“我好好想想,還要回去征求父母的意見。” 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咖啡館。
生命告急
生父再現悲泣的親情
回到家,朱淑蘭把自己關在臥室,內心生出陣陣糾結、痛楚:生母見她是想念她,還是把她當救命稻草?想到要把自己的腎捐出去,她心里更加充滿恐懼和驚慌,可那是自已朝思暮想的親生母親啊!她又怎能漠視?
朱淑蘭一夜難眠,第二天早上就把事情跟養父母講了。易運珍急了:“不是他們養大的女兒,果然就不心疼啊!”說什么也不同意配型。第二天上午,賈松約朱淑蘭見面,謙卑地問她考慮得怎么樣了。見朱淑蘭沉默,賈松急切地說:“你媽媽打拼了大半輩子,吃了不少苦才有了今天的生活,看在她給你生命的份上,去做個配型吧。如果你也不合適,那是她的命。”看著賈松傷心的樣子,朱淑蘭流淚了,內心深處也在隱隱作痛。賈松把話都說到這份上,她感覺到自已沒了退路。
第二天一大早,朱淑蘭就來到醫院血液科做了配型。幾天后,賈松興奮地給朱淑蘭打電話,配型結果出來了,她的血型與媽媽一致,淋巴細胞毒試驗陰性,是合適的腎源供體。朱淑蘭懸著的心落地了。起初,她以為自己配型會不成功,可聽到這個結果讓她感受到基于血脈的親情,那種力量讓她愿意放下所有的委屈作出犧牲。她告訴賈松,她愿意捐腎,同時她會盡量做通養父母的思想工作。柏玉梅夫婦喜極而泣。
不料,福不雙降禍不單行,就在此時,另一場風波不期而至。
2015年5月的一天,朱淑蘭正在上班,一位中年婦女敲開了她的辦公室,聲音低微道:“你是淑蘭吧?我叫解佳菊,想必你知道彭宗華這個人吧,我是他妻子,今天有急事求你……”
原來,彭宗華與柏玉梅分手后不久,經父親介紹,與重慶一家中醫醫院的護土解佳菊戀愛并結婚。在婚后的幾年里,解佳菊一直沒懷孕,多年來夫妻倆去了省內外很多家醫院,檢查結果是解佳菊先天性無子宮。直到1997年初,解佳菊做通了丈夫的思想工作,領養了一個男孩,取名彭旭。
2015年初,彭宗華在單位的例行體檢中查出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癥,需進行骨髓移植。彭宗華的家人為他進行了骨髓配型,可父親、姐姐和兒子都沒能配上。到中華骨髓庫尋找合適的配型,也一直沒有結果。萬般焦慮下,彭宗華的姐姐告訴了解佳菊弟弟以前與柏玉梅還有一個女兒的事,希望她出面說服朱淑蘭。解佳菊也顧不上計較丈夫曾經的戀情和私生女,輾轉找到了朱淑蘭。
在一家茶樓,解佳菊聲淚俱下地懇求朱淑蘭:“淑蘭,你是你爸唯一的女兒,求你救救他,也是救了我們全家啊。”
面對親生父母的生命告急,朱淑蘭更加迷惘了。二十多年來,自己身世成謎,一直無人問津。如今,親生父母幾乎同時出現,但不是為尋親情而來,而是來索要:一個要她的腎臟,一個要她的骨髓。她心底的悲憤像火山一樣爆發,對解佳菊怒吼道:“早知現在何必當初,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對親生父親沒什么印象,更談不上感情,你從我這里什么也求不到!”
朱淑蘭傷感地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失聲痛哭。易運珍安慰女兒:“蘭蘭,咱們什么也不捐,好好生活,就當他們沒有出現過!”
想到這么多年來未曾出現的親生父母都是為了活命才來找她,朱淑蘭徹底死心了。她打電話告訴賈松,她不想捐腎了,請他們不要再來打擾。事情的急轉讓賈松不知所措。
8月初,為了解朱淑蘭反悔的原因,柏玉梅和賈松又一次敲開了朱家的大門。可他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彭宗華竟在解佳菊的陪同下,也來到了朱家。原來解佳菊不甘心,三番五次要彭宗華親自來做朱淑蘭的工作。為了見見親生女兒,更為了能活下去,彭宗華硬著頭皮來了,沒想到竟在這里碰到二十年未曾謀面的柏玉梅。
這四個人的出現讓朱家的場面一下子尷尬了起來。朱裕和夫婦老淚縱橫,連推帶搡把四人一起推出門外,恨恨說道:“現在你們有了難才來認親,你們把蘭蘭當成了什么了?還有臉跟她提要求……”
柏玉梅臉色慘白,眼淚漣漣,一邊向朱裕和夫婦道歉,一邊拉賈松往外走。沒走兩步竟暈倒在樓梯間。朱淑蘭聽說后,急忙跑出門,看著賈松背著柏玉梅的背影,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往下掉。一回頭,她看見解佳菊扶著一個中年男子淚眼汪汪地正看著自己,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彭宗華,目光短暫交匯,誰都沒有說話,內心卻翻江倒海,五味雜陳。
血濃于水
善良讓親情重拾溫暖
柏玉梅剛被送到醫院就收到病危通知。醫生告訴賈松:病人已經出現透析綜合征,必須盡快進行腎臟移植,不然生命難保。賈松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想到彭宗華的出現才令朱淑蘭悔捐,他急忙開了一張50萬元的支票,找到彭宗華家說明來意,希望他主動退出。彭宗華本來想關心一下柏玉梅的病情,賈松的急切卻讓他憤怒,他不客氣地回敬道:“捐腎和捐髓,哪個對身體影響更大,你心里應該有數!”兩個男人不歡而散。這件事后。彭宗華告訴妻子:“你不許再去找淑蘭,我不會要她的骨髓。”解佳菊心如刀割。
那邊賈松見彭宗華不肯答應自己,又單獨與解佳菊聯系,希望用80萬讓她勸彭宗華放棄讓朱淑蘭捐骨髓。解佳菊同樣對賈松的行為萬分惱怒,不但拒絕了,還把經過告訴了家人。彭宗華的姐姐憤怒不已,帶著一幫親友在柏玉梅幼兒園的辦公室大鬧一通,后因警察趕到,事態才沒有進一步發展。
聽說親生父母撕破臉皮,朱淑蘭如萬箭穿心般地疼痛。這些年,她在養父母的溫暖關愛下學會了寬厚待人一心向善,雖然親生父母讓她傷透了心,可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但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呢?
國慶長假的一天傍晚,朱淑蘭突然接到賈松的電話:“你趕緊到醫院來一趟,你媽媽不行了。”她趕到醫院。柏玉梅臉色慘白已經昏迷,醫生正在進行搶救。看著這可怕的一幕,往日怨恨霎時隨風而去。她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媽媽,你不能走啊!”剎那間生死邊緣的感覺讓她異常清醒:那是她的親媽,哪怕從此形同陌路,只要他們能快樂地活在人世,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幸福啊!這一刻,一個堅定的念頭定格在她的腦海。
拿定主意后,朱淑蘭打電話把解佳菊和賈松一起叫到自已的辦公室,告訴他們倆自己的決定。解佳菊和賈松悲喜交集,他們的親人有救了。可朱淑蘭一個人能既捐腎又捐髓嗎?三人一同來到醫院咨詢。一聽朱淑蘭的決定,醫生連連搖頭:“捐腎之后,病人的身體機能要完全恢復正常得一年左右的時間,而且,器官捐獻后,醫學上不再主張捐髓。作為醫生,我們可不能損害供者救患者。”
解佳菊和賈松好不容易激蕩起來的心又墜入谷底,但他們都沒有再說什么:朱淑蘭的大義和善良已經感知,而他們為親人也盡力了,剩下的一切都交于朱淑蘭決定。
很快,柏玉梅和彭宗華也得知了朱淑蘭的決定,兩人內心都百感交集——作為父母他們真的不稱職。善良的女兒義無反顧向他們伸出了拯救之手,比起她的善良,他們太卑微了。無論雙方親人如何勸說,柏玉梅和彭宗華都鐵了心:不要女兒身上任何東西,女兒今后還要成家,還要生兒育女,如果因為捐獻而影響她今后的生活,那是何等的殘忍啊!
11月底,彭宗華的病情再次惡化,肝腎功能已損壞。醫生告訴他,再不進行骨髓移植,最多只能活三四個月。朱淑蘭立馬到醫院要求與彭宗華進行骨髓配型。可即便在這種關頭,彭宗華也不同意。他一字一句地告訴這個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卻讓他感動最深的女兒:“給你媽一次活命的機會,是我唯一能彌補當年對她傷害的方法。”
12月2日彭宗華執意要求朱淑蘭把賈松請來。他真誠地說道:“我的病沒救了,玉梅還有希望。你勸勸她,接受女兒的腎吧,讓淑蘭,讓大家都安心。”賈松十分感動,拉著朱淑蘭來到柏玉梅的病床前,把彭宗華的話轉述給妻子。朱淑蘭哭泣著拉住媽媽的手說:“過去的一頁已翻過去了,現在你病情危重,如果不及時換腎,隨時都有生命危險。老天讓我們母女相認,你就讓我盡一次孝吧!”
朱裕和夫婦也被女兒的善良所感動,老倆口來到病房勸柏玉梅接受女兒的一番孝心。在大家濃濃的愛意里,柏玉梅感動得熱淚盈眶。
活體捐腎必須是親屬或有幫扶關系的人群。朱淑蘭向醫院提出請求為自己和柏玉梅進行親子鑒定。親子鑒定結果出來,朱淑蘭與柏玉梅的親子關系率為99%,醫生同意為她們母女進行腎移植手術。
2015年12月20日,母女倆進行腎移植手術,手術非常成功。而此時,彭宗華已經陷入昏迷。
2016年除夕,彭宗華去世了。守在他身邊的朱淑蘭潸然淚下。解佳菊握住了她的手說:“淑蘭,雖然你沒能給你爸爸捐髓,但你讓他和你媽媽在最后一刻化解恩怨,讓你爸爸走得心安。”
朱淑蘭捐腎后,在父母的精心照顧下很快恢復了健康。手術后的柏玉梅在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各項指標顯示正常,回家休養了。
清明節,柏玉梅夫婦堅持要和朱淑蘭一道去公墓祭奠彭宗華。柏玉梅拉著女兒的手,跪在彭宗華墓前,含淚說道:“宗華,我們有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兒,每年的今天我們都會來看你,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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