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之王

KEVIN POULSEN

2009年7月3日，約翰·凱恩獨自走進拉斯維加斯希爾威登賭場的高額游戲廳，在一臺叫作“游戲之王”的電子撲克游戲機前面坐下來。6分鐘之后，游戲機頂部的紫色指示燈閃爍不停，顯示他贏得了4300美元的最高獎。凱恩在一旁等著賭場工作人員前來核實他的中獎信息，并給了他一份美國稅務署（IRS）的表格——獎金超過1200美元時都需要走這個流程——接著，11分鐘之后，叮叮叮的中獎鈴音響起，他贏了2800美元。幾分鐘之后，他又贏了一個4150美元的大獎。

賭場的監控主任查爾斯.威廉姆斯全程都在通過游戲廳穹頂上隱藏的攝像頭注視著凱恩的一舉一動。50歲的凱恩身材高大，高額頭，鷹鉤鼻子，有一種貴族范兒，他的樣子更適合去演奏莫扎特鋼琴協奏曲，而不是坐在這里看著別人賭博。他連玩游戲的動作都顯得很有教養：他把修長的手指輕放在按鈕上，優雅地連擊，流暢地選定好牌，棄掉壞牌，贏得一個又一個大獎，像是一個追債人終于拿回了拖欠已久的債務一般。

多年以來，賭場從那些不老實的賭客手里沒收了一系列作弊工具，然而威廉姆斯發現，凱恩并沒有使用其中任何一種。他沒有用輕巧的小棒塞進機器的出鈔槽，或者用電子脈沖裝置干擾“游戲之王”的運轉。他所做的只是不停地按下按鈕。但是他贏得太多了，也太快了，僅憑運氣是不可能實現的。

中午12點34分，“游戲之王”第七次亮起大獎的指示燈，一個半小時內，這臺機器送出了10，400美元的獎金。現在威廉姆斯可以確定機器出了問題：屏幕上五張牌的花色與凱恩上一把贏得大獎時牌的花色一模一樣，都是四張2和一張梅花4。這種情況出現的幾率幾乎趨近于零。威廉姆斯立刻找來了負責希爾威登賭場電子游戲機的管理層人員，一起回看監控錄像。

證據越來越清晰，凱恩掌握了某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技能——他在拉斯維加斯這種最流行的電子游戲機上發現了一個程序漏洞。

就在他們觀看回放尋找線索的同時，凱恩第八次中了大獎，獎金是8200美元，威廉姆斯覺得不能再耽擱了。他聯系了希爾威登的保安主管——一個梳著銀色大背頭，穿著黑色西服套裝，看起來令人望而生畏的家伙，并把他安排在游戲廳門口。這位保安主管得到的命令是：不要讓約翰·凱恩離開賭場。

凱恩3個月前在賭城的另一端發現了“游戲之王”的小故障，那是在下城“金鉤銀壑”區裝修樸素的弗里蒙特酒店賭場。他當時已經很久沒有交過好運了。自從幾年前玩“游戲之王”上了癮，他每年都會輸掉幾萬甚至幾十萬美元不等。在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一很多當地人出沒的博爾德車站賭場酒店，僅2006年一年他就輸掉了50萬美元——這個數量級讓他掙到了足夠多的“撲克俱樂部”會員積分，并免費換得一臺“游戲之王”電子撲克機，這臺機器被他放在拉斯維加斯郊區的家中，廠家還有技術人員專門上門提供維修保養服務（那臺機器只是純娛樂性質的——它并不會開出大獎）。“他是全美國玩電子撲克機次數最多的人，”他的律師安德魯·萊維特說。“我并不是要夸大其詞或者美化他的形象，他就是對這個東西上癮。”

要想了解電子撲克機上癮是怎么回事兒，你首先要知道這種游戲的吸引力在哪里，它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大有玄機。你往機器里放進一些錢，選擇投下一倍到五倍的賭注，電腦會發給你一手撲克牌。你選擇要留下的牌，然后按下“抽牌”按鈕，機器就會把你棄掉的牌替換成別的花色。你最終得到的那一手牌決定你的輸贏和賠率。

20世紀70年代，第一臺電子撲克游戲機進入賭場的時候，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賭徒們很樂于通過自己的選擇來影響游戲的結果，而不僅僅是拉一下扳手然后看著滾軸自動旋轉。這項發明專利的擁有者隨即成立了“國際游戲技術公司”，并且于1981年在納斯達克上市。

“國際游戲技術公司”的核心理念就是充分利用電子賭博的巨大靈活性。1996年，公司在“游戲之王多功能電子撲克機”上將其產品策略發揮到了極致，這款機器可以讓玩家在一臺電子撲克機上選擇多種不同的游戲類型。各賭場開始瘋搶“游戲之王”，而“國際游戲技術公司”會定期把添加了更多游戲的升級固件出售給他們。2002年9月25日，公司發布了第五次重大改版之后的新系統——“游戲之王5.0版”。其宣傳語充滿勝利者的姿態：“全新改版，從領先的視頻圖像技術到加強立體聲技術，游戲之王5.0多功能游戲機一定會以前所未有的精彩表現征服你的賭場！”不過，新的“游戲之王”代碼中有一個特征并沒有被寫進產品介紹手冊——編號為G0001640的程序里有一系列微小的錯誤，而且這個漏洞還逃過了實驗室測試和源代碼檢查。

接下去的7年里，這個漏洞像只蟑螂一樣僥幸存活下來。它被傳到之后的新版本里，一代又一代，最終，全世界上千臺“國際游戲技術公司”生產的游戲機里，有99個不同的程序受到了影響。就目前所知道的情況來看，這個漏洞一直沒有被發現，直到2009年4月底，約翰.凱恩在弗里蒙特一家中式快餐攤檔門外玩起那一排四臺低額賭注的“游戲之王”電子撲克機。當時他周圍一片烏煙瘴氣，賭場的音響系統里，90年代的流行音樂震天動地。

凱恩不會一直守著一臺機器玩兒，而是習慣于玩一會兒換一臺機器。可是當他要把錢取出來換一臺機器繼續，并按下“提現”按鈕之后，“游戲之王”頂部的蠟燭燈亮了起來，屏幕也被鎖定，顯示他中了1000美元的最高獎。凱恩連玩都沒玩，只是按了“提現”鈕，就出現了這種情況，他知道，一定是游戲機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錯。他把這個差錯告訴了賭場的工作人員，但人家覺得他只是在開玩笑，并且依然把獎金給了他。

當時，凱恩完全可以把這個插曲拋在腦后。但他沒有，他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并由此開始了人生最大的賭局。

電話鈴沒響之前，安德烈·內斯特已經預感到巨大的變化即將在他身上發生。他住在匹茲堡郊區，平時非常迷信，還特別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他這幾天一直覺得有大事降臨，2009年4月30日可能是個特殊的日子。1994年的這一天，內斯特曾經非常想去買彩票，但他最終還是沒去。結果他當時想買的號碼就是當天賓夕法尼亞州“大四喜”彩票的頭獎號碼。

這就是他人生的基調——總是在錯誤的時間選擇正確的號碼。從他剛到合法賭博年齡時起，運氣就一直在玩弄并背叛著他。2001年，為了賭博更方便，他搬到了拉斯維加斯，白天在一家銀行接電話，晚上帶著微薄的薪水去賭場下注。也就是在那時，他在一個同城網民聚集的美國在線聊天室里認識了凱恩。雖然內斯特比凱恩年輕13歲且一直處于貧困邊緣，兩人還是因為對賭博的狂熱而成為了密友。

內斯特的記錄顯示，他曾經連續六年每年輸掉差不多兩萬美元，直到他2007年徹底戒賭，跟凱恩辭別，并搬回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市郊寧靜的小鎮斯維茨威爾。之后的兩年中他靠政府救濟金安穩度日，偶爾小賭一把，不時買幾張彩票。然后他就接到了凱恩打來的那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發現了一個電子撲克機的漏洞。內斯特當晚就開車直奔機場，并登上最早一班飛往拉斯維加斯的飛機。

凱恩去機場接了他。兩人簡單吃過早餐之后，開車前往弗里蒙特賭場，并排坐在兩臺“游戲之王”電子撲克機前面，開始玩起來。凱恩大概知道這個漏洞是怎么運轉的，但是還不清楚如何讓它再次發生。兩個人開始一起嘗試不同的牌面組合、游戲類型和下注倍數，像黑暗中的蝙蝠一樣，想方設法要找到那個漏洞。

事實上，“游戲之王”的多功能性恰好也是它最致命的缺點。除了提供多種游戲類型，機器還允許你選擇下注的金額：在弗里蒙特賭場的低額游戲機上，你可以選擇六個不同等級的賭注額，每注從1美分到50美分不等。

而這個漏洞的關鍵在于，在適當的條件下，你可以逆向選擇賭注額。那就意味著，你可以一直用副氐額1美分下注，玩上好幾個小時也只是輸點兒小錢，直到你終于拿到一手賠率高的好牌——比如四個A或者一個同花順，這時你就可以在游戲界面上把下注額改為50美分，而機器會按照你新設置的更高的賭注額來賠付。

要想讓這個漏洞一直出現并不容易——玩家需要給出一番極為復雜的錯誤引導，才能讓機器的內部變量“陷入—種迷惑的狀態”。不過，在座位上一刻不停地奮戰了7個小時之后，凱恩和內斯特終于總結出了一套每次都能觸發漏洞的詳細攻略。

內斯特和凱恩各自利用這個漏洞贏了幾筆大錢之后，一起去豪吃了一頓作為慶祝，席間還商量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他們要在賭場發覺前，把戰場擴大。幸運的是，“游戲之王”游戲機在拉斯維加斯隨處可見，從街角的便利店到最高檔的豪華賭場。兩人做了一番詳細部署之后，一起回到凱恩家里過夜。

凱恩住在拉斯維加斯市東北邊緣處的一座大房子里。他的那臺“游戲之王”就放在前廳。客廳里擺放著3臺施坦威三角鋼琴。凱恩是一名鋼琴演奏家，80年代初他曾經是芝加哥舞蹈界的首席鋼琴伴奏，直到今天，資深廠牌“主音唱片”還在出售他錄制的唱片。現在他有一家管理咨詢公司，并聲稱財富百強公司中有三分之一都是他的客戶。

凱恩的生意很賺錢，所以他習慣于經手大筆財富。但是如今他們正處在暴富的邊緣，他對內斯特有些擔心：他能預見到這個年輕人會把贏來的每一分錢都扔進輪盤還給賭場，要不然也會在一些無謂的事情上揮霍一空。“如果你有一百萬美元，你要做的10件事是什么？”凱恩問他。他希望內斯特列一個清單，好好想想該怎么花錢。

內斯特列了一份清單，但是后來發現這樣做沒什么必要。在弗里蒙特賭場又玩了一天之后，他們轉移陣地了。讓他們意外的是，之前總結出的攻略不管用了。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嘗試了希爾頓、肯樂利，然后又去了云霄塔、銀柒、硬石、康納、盧克索和其他五家賭場，結果都是一樣的令人失望。不知什么原因，“游戲之王”的漏洞似乎只有在弗里蒙特賭場才能被觸發。

令人沮喪的一周過后，內斯特前往機場準備返回匹茲堡，他的賭城之行一共只贏了8000美元。雪上加霜的是，候機時他又在一臺電子撲克機上輸掉了700美元。

凱恩決定從弗里蒙特賭場的四臺游戲機E盡量多贏些錢。他學會了使用“翻倍”功能來加快贏錢的速度，這個功能讓玩家有機會贏取雙倍的獎金，風險則是會失去原有的獎金。曾經讓凱恩心滿意足的獎金額現在根本不值一提，他要翻倍贏大錢。連續五周采取這個新策略之后，凱恩從弗里蒙特賭場一共贏走了超過10萬美元。

自然，弗里蒙特賭場也注意到了這個異常現象。賭場里的每一臺電子游戲機都與一個中央服務器連通，這種反常就像出現了第五張A牌一樣明顯。中餐館下面的四臺游戲機一躍登上弗里蒙特賭場“虧本游戲機排行榜”榜首：此前它們每個月能夠為賭場帶來14500美元的穩定收入，但是僅5月這一個月這四臺機器就造成了75000美元的虧損。

5月25日，一位游戲機管理人員在凱恩又一次贏錢后找到他，告訴他“游戲之王”機器上的“翻倍”功能都將被禁用——他注意到凱恩一直在頻繁使用這個功能，而且認定這跟他讓人匪夷所思的連勝有關。

凱恩對此卻并沒有太在意：他成功的真正秘訣不是“翻倍”，而是游戲機的漏洞。但是讓他大為震驚的是，他再一次在“游戲之王”上賭錢的時候，過去讓他戰無不勝那一套居然失效了。突然之間，弗里蒙特賭場的機器與其他賭場的機器一樣——對漏洞免疫了。

他給內斯特打了電話，內斯特仔細分析了一下情況。“翻倍”功能開啟的時候，漏洞能發揮作用；如果關閉，漏洞就不管用了。無論是什么代碼造成了這個缺陷，內斯特總結道，“翻倍”功能應該就是漏洞的關鍵所在。他們只是沒有意識到這點罷了。

所以這根本不是壞消息。它反倒是讓凱恩他們豁然開朗了。為什么這個漏洞在其他賭場都沒用，唯有在弗里蒙特賭場才有效。大部分賭場的機器上都不會啟動“翻倍”功能，因為這個功能并不太受玩家的歡迎。而弗里蒙特賭場的“游戲之王”都開啟了“翻倍”功能。

但即便是在那些沒有開啟“翻倍”功能的賭場，賭場里任何一個工作人員都能輕松幫你啟動這項功能。一扇新的、閃著金光的大門就這樣徐徐開啟了。

內斯特買了兩件高檔襯衫，再次搭機前往拉斯維加斯，并且和凱恩一起來到哈拉斯賭場。一排排的“游戲之王”在等著他們，而且，當他倆提出啟動“翻倍”功能的要求時，賭場工作人員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

內斯特贏了此行第一個大獎：他得到的牌面是四個四和一張單牌，獎金是500美元。隨后他按下了那一系列激發漏洞的按鈕，再按下“提現”，興奮地看著之前的500美元變成了1萬美元的頭獎。他給了那位工作人員20塊錢小費。

他們現在可以說是所向披靡。無論到哪個賭場，他們都可以把莊家贏個落花流水。一直靠每月1000美元的政府救濟金度日的內斯特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未來正在眼前呈現。對凱恩來說，他已經開始把搬到“罪惡之城”后輸掉的巨額賭資一點點兒贏回來了。

兩人聯合行動自有其優勢。在測試漏洞的時候，他們發現，用同一手牌他們就能夠數次激發大獎：只要把賭注額再次調低，然后重復必要步驟，就可以讓錯誤再次出現。這樣他們就能無限增加贏錢的次數，一遍又一遍，想贏多少。次都可以。這是一種很冒險的玩法——就算是最繁忙的賭場也會注意到同一。個玩家在同一手牌上重復贏錢的反常情況。不過如果他們一起玩兒的話，兩人可以利用對方贏得的大獎再多贏一次。內斯特在一手四個A的牌面上贏了4000美元；過了一會兒，凱恩使用他剛用過的同一臺機器，重復那一手牌，也贏了4000美元。

他們甚至還可以從其他玩家的牌面上贏到錢。在哈拉斯賭場的大廳里，他們四處尋找玩家已經離開，但屏幕上還顯示著他上一手牌面的機器。他們會叫來服務員啟動“翻倍”功能，然后用幾秒鐘的時間重復那一手牌，并且得到比原來的賠付額多10倍的獎金。這樣看來，玩電子撲克甚至都不能算是在賭博了。“你完全能夠控制你要贏多少錢，”內斯特說。“如果你某一天想到賭場去贏50萬美元，你就一定能夠在那一天贏到50萬美元。”

當天晚上，兩人回到酒店分錢。但對于曾經商量好的對半分，兩個人都開始有了些別的想法。

內斯特知道自己每次中獎的金額要上報給國稅局，而他贏到的錢已經足夠讓他成為高稅收人群中的一員了。如果他把總收入的一半分給凱恩，那他剩下的錢可能根本不夠留到第二年4月支付高額的稅款。他跟凱恩提及此事，并且說他認為交完稅之后再分錢會更公平，只不過再等一年而已。他愿意把自己稅后收入的一半分給凱恩。

凱恩很憤怒，但是并不覺得意外；把錢留在內斯特手里，他會把每一分能花的錢都花光才罷休。凱恩堅持讓內斯特按照原來的約定行事，內斯特也變得越來越煩躁，講話嗓門也大了起來。“那我圖什么呢？我費了半天勁是為了什么呢？”他抱怨道。“如果我現在就把所有錢都給你，那我等于一分錢都沒賺到。”

凱恩最終同意讓內斯特把當天贏的2萬美元的三分之一分給他。內斯特從床頭柜里數出總值6000美元的百元紙鈔，凱恩拿到錢之后跟他道了晚安。

兩人的緊張關系一直延續到了第二天，在高聳入云、擁有1300臺游戲機的超級賭場永利酒店大廳，他們并排坐著，一邊玩著游戲機不停地贏錢，一邊還在因為怎么分錢而爭執。內斯特現在覺得，他一分錢都不該分給凱恩。畢竟，發現“翻倍”功能是漏洞關鍵環節的是內斯特。這一點足以讓他們互不相欠了。

“這個機會也是我給你的，”凱恩很暴躁地回擊。“如果發現漏洞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根本不會告訴我。”

這個指責很傷感情。內斯特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朋友，然后起身離開了。

第二天，傷心的內斯特獨自一人來到里約賭場。他發現一臺空著的“游戲之王”的牌面顯示出四張A和一張單牌，他順手操作了一把，贏了5600美元。然后他溜達到高額游戲機房，發現了另外一臺機器上也有一手四個A的牌面。他在這臺機器上玩了兩次，第一次每注投5塊錢，贏了2萬美元，等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又玩了第二次，每注投了2塊錢，贏了8000美元。內斯特的贏收記錄顯示，他離開賭場時口袋里一共裝了34000美元獎金。他根本不需要凱恩。“錢多到掙不完，還有什么可計較的呢？”他說。

在拉斯維加斯的最后一天，內斯特繼續單獨行動，在永利的一臺“游戲之王”上一共贏了61000美元。回到比爾酒店的房間里，他統計了一下自己的收獲：這次回家時，他的行李箱里裝了152250美元現金。而且這還只是開始。賓夕法尼亞州也有賭場，在那里出手就能完全甩開凱恩。

內斯特走后，凱恩懷著憤恨在拉斯維加斯瘋狂贏錢。官方的數字從未被公開，凱恩也拒絕接受本文采訪，不過據聯邦調查局后來統計，凱恩在8家賭場贏了超過50萬美元。永利酒店——凱恩在那里的一臺“游戲之王”上用一手4個9的牌面連續玩了好幾天——這家的損失最大，達到了225240美元。

回到賓夕法尼亞之后，內斯特盯上了華盛頓縣新開張的草原賽馬場賭場。他賭錢的風格跟凱恩有明顯不同，凱恩賭錢沒有什么樂趣可言，只是高效緊張地操作而已，而內斯特在草原賭場則是招搖過市、夸夸其談。他著裝瀟灑，而且根據法庭記錄，還帶了兩個同伴：一個是他的室友，退役警察凱里·拉韋德；還有一個餐廳服務生帕特里克·羅什爾——他同意代替內斯特申領一些大獎的獎金，這樣獎金就不會出現在內斯特的報稅單上。內斯特每一次贏錢都表現得很夸張，他對著工作人員興奮地大喊——“我太開心了！來，摸摸我的心跳！”——并且大方地給他們發小費。

但是，從凱恩在希爾威登賭場等待付款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開始落幕。賭場的保安主管就守在高額游戲大廳的門口。凱恩氣憤地踱著步子，像一臺節拍器一樣不停地扭動轉椅，向路過的服務生投訴抱怨。終于，3個男人向他大步走來。保安主管把凱恩帶到一個小房間，給他戴上了手銬，然后把他帶離了那臺電子撲克游戲機。

博彩管理委員會的一名配槍特工很快抵達現場。他用橙色的證據封條把凱恩玩過的那臺機器封起來，并從后面的一個房間里，把一直被銬在一把椅子上的凱恩帶走了。凱恩錢包和兜里的27000美元被悉數沒收，他還因為涉嫌盜竊被送進了克拉克郡的拘留所。

在監獄里被關押了一夜之后，凱恩被放了出來。周一他給內斯特打了個電話，警告他說那個漏洞被發現了。內斯特從來沒有聽過他這么沮喪。“離賭場遠點兒，”凱恩說。“千萬不要再回去。”

內斯特的心情因為老友的遭遇而沉重起來。想到凱恩經歷過的一切，在監獄度過一夜、拍大頭照、留指紋，被當作一個罪犯來對待，這些羞辱想起來就讓人難過。但是放下電話之后，內斯特又有了另外的想法。如果根本沒有什么被捕事件呢？也許是凱恩懷疑——他一定會這樣懷疑的——內斯特仍然在利用那個漏洞贏錢，所以就編造了希爾威登賭場的故事來嚇唬內斯特，讓他停手，這樣凱恩就能夠獨自利用這個漏洞繼續賺錢了。此時此刻，內斯特已經回到賓夕法尼亞三個星期了，他已經在草原賭場的“游戲之王”上贏了將近50萬美元。

他決定忽略凱恩的來電，繼續到草原賭場去。

3天后，在拉斯維加斯，內華達州博彩管理委員會科技部的工程師進駐希爾威登賭場。對“游戲之王”騙局進行取證調查的任務落到了約翰.拉斯圖斯基身上。他是一個看起來挺利落的25歲小伙，畢業于南加州大學計算機工程系。

拉斯圖斯基調出了凱恩玩過的兩臺機器的游戲記錄，檢查了他的贏錢過程，然后把邏輯盤——安裝了“游戲之王”核心電子元件的金屬支架——取了出來，并檢查了包含機器的核心程序、圖像和音響的六個可擦寫存儲器。所有硬件都沒有任何被破壞的跡象。他把邏輯盤包好帶回總部作進一步檢查。

內華達州博彩管理委員會科技部的總部坐落在機場附近一個不知名的科技園區內，這個部門成立于80年代中期，專為監管剛剛開始在拉斯維加斯流行起來的電子游戲賭博機而設立。這個部門制定了一整套嚴格的規范，所有的游戲機制造廠商比如“國際游戲技術公司”等必須要遵守，才能向內華達州出售他們的游戲機。總部辦公園區后面有一個占地3000平方英尺的實驗室，里面擺滿了賭博用的電子游戲機，一些機器被拆得面目全非，不過大部分機器看起來跟賭場里的那些一模一樣。

實驗室旁邊那個上了鎖的小房間則更重要：房間里永久儲存著內華達州獲準上市的所有游戲軟件的每一個版本的源代碼和執行代碼——一共有超過3萬個程序。這個代碼庫是博彩管理局龐大的軟件完善審核部門的核心。程序中每一項新添加的功能都需要經過仔細檢測：隨機數字生成機制是否足夠隨機？游戲是否真的會按照標示的賠率來賠付？在不應該有規律可循的地方會不會呈現出規律？“我們并沒有刻意尋找惡意的內容，但是我們的目標是保證產品足夠完善。”部門主管吉姆·巴比說。

如果賭博類游戲軟件被黑客攻破，后果會非常嚴重，雖然大多數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1995年，一名叫作朗·哈里斯的博彩管理局員工鋌而走險，在測試程序中做了一些手腳，并偷偷把他負責檢測審核的游戲程序重新編程并寫入存儲器。他的新代碼的作用是，當你在一臺機器上按特定順序按下一系列按鈕后，就會激發大獎——像是密碼鎖一樣。他最終被抓獲，并被判了兩年刑。

管理局內部誠信的這個污點直到今天還讓整個技術部門難以心安。不過所有證據都表明，技術部門近乎偏執的審核與游戲行業的利己主義兩相作用下，電子游戲賭博機的程序代碼一直還算干凈，并且絕大部分程序中都沒有可被利用的漏洞。這使得“游戲之王”的案件讓拉斯圖斯基格外困惑。在凱恩操作游戲機時的監控錄像的幫助下，拉斯圖斯基在一臺“游戲之王”前坐了下來，開始測試。幾天之內他就掌握了激發漏洞的方法。他把自己的發現告知了“國際游戲技術公司”，后者則向所有客戶發出了緊急通知，讓他們立刻關閉游戲機上的“翻倍”功能。“替代程序正在加緊開發中。”公司宣布。

這個星球上的每一臺“游戲之王”都受到了影響，都需要打補丁。升級過程將會耗費一些時日。微軟視窗或者Mac OS X操作系統出現安全漏洞的時候，客戶可以在幾分鐘內就從網上下載并安裝補丁。但是電子游戲機并沒有聯網。廠商需要把新的程序寫入存儲器，然后再把存儲器放在塑料管中逐個郵寄給各位客戶。

此時的內斯特對于拉斯維加斯發生的巨大風波一無所知，7月余下的時間和幾乎整個8月里，他都在草原賭場繼續玩電子撲克贏錢，直到8月31日，賭場終于起了疑心，拒絕向內斯特支付獎金。內斯特表示了抗議，但還是悻悻離去了，走進停車場之后，他撒腿就跑。

內斯特一共贏了48萬美元。“游戲之王”的大冒險算是結束了，但是他已經贏到了足夠一輩子花的錢。

2009年10月6日下午1點半，十幾名警察包圍了安德烈·內斯特位于斯維茨威爾的躍層別墅。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正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盹兒。“警察！開門！”幾秒之后，傳來了重物撞門的聲音，房門被砸裂了，警察蜂擁而入。

接下去的兩小時里，內斯特被銬在一把餐椅上，無助地看著警方把他整潔的家翻了個底朝天。他們掀開他的床墊，撕掉他屋頂的隔熱層，還拿走了他的電腦。下午4點左右，內斯特的室友拉韋德回到家也被當場逮捕，罪名是協同犯罪。

這是賓夕法尼亞州自2004年宣布電子賭博游戲機合法以來的第一起重大賭博作弊案。媒體把內斯特描述為現實版的“十一羅漢”頭目丹尼·奧申，檢方對他提起698項重罪控訴，從盜竊到預謀犯罪各種罪名皆有。地方檢察官凍結了內斯特贏得的每一分錢，并把錢退還給了草原賭場。內斯特和拉韋德在當地監獄里待了大約10天之后被保釋出獄。

內斯特表示不服判決，要抗辯到底——他確信，沒有一個陪審團會因為一個賭徒玩電子賭博機贏了錢而判他有罪。但是2011年1月3日，正值此案進入甄選陪審團成員階段，內斯特又一次受到了驚嚇。兩名聯邦調查局特工突然出現，把他從華盛頓郡的法庭帶走了。美國司法部接管了此案。內斯特和凱恩都在拉斯維加斯遭到了聯邦政府的起訴。

被特丁們押送著上車離開之前，內斯特在一家電視臺的攝像機面前停住腳步，大聲疾呼。“我現在被聯邦政府逮捕了——罪名是玩游戲機贏了錢！”他難以置信地大喊。“這就是他們對待人民的方式！他們把一臺機器放在大廳，如果它的程序沒把你的錢贏走，而你反而贏了機器，他們就會把你丟進監獄！”

拉斯維加斯的檢察官以密謀犯罪及違反《美國計算機欺詐和濫用法案》等罪名對內斯特和凱恩提起公訴。這項于1986年頒布的法案主要是為了打擊黑客遠程侵入涉及國家安全的計算機或者銀行系統。但是在互聯網時代，政府一直在持續地調整這個法案的判決范圍，以免將沒有入侵電腦行為發生的案件也包括在內。政府方面認為，凱恩和內斯特在得知機器有漏洞可以利用之后，超越了他們對“游戲之王”游戲機的合法使用權限。賭場只授權玩家按照電子撲克機的規則來玩游戲。“如果玩家可以隨意回到之前玩過的游戲界面，這會消除機會因素并且違背了賭博的全部意義，”一份法庭文件如是指出。“它自然也違背了撲克游戲的規則。”

辯方律師團則致力于讓法庭撤銷電腦黑客罪名，理由是按照定義，“游戲之王”允許玩家在其游戲界面上進行的任何操作都屬于“授權使用”：玩家使用電子游戲機的核心目的就是要贏過機器。“這些人所做的不過是合法地按下一系列按鈕。”凱恩的律師說。

庭審前的動議階段就持續了超過18個月，在更廣泛的司法環境下，《美國計算機欺詐和濫用法案》本身也經受著自頒布以來最細致嚴格的審視。2013年1月，程序員及社會活動家艾倫·施瓦茨，因未經授權批量下載學術文章被同一法案判有罪后自殺，引發了大量重新修正該法案的呼吁。3個月之后，美國第九巡回上訴法院駁回了對大衛·諾薩爾的黑客指控，在這個廣受關注的案件中，大衛·諾薩爾作為某獵頭企業的前任高管，說服3名員工從公司的潛在客戶數據庫里為他竊取了一些信息。第九巡回上訴法庭認為，竊取的客戶信息來自電腦而非復印機并不足以說明諾薩爾是電腦黑客。

負責審理凱恩、內斯特一案的法官也看到了這些案件與“游戲之王”案的相似之處，于是命令檢方為黑客罪名提出有力支持。檢方根本沒有做任何努力，就選擇了撤銷這項控訴一只留下一項同樣不夠具有說服力的“密謀通信詐騙”罪名。

檢方的形勢并不太妙，他們自己也清楚這一點。隨著2013年12月3日庭審日期的臨近，聯邦調查局分別給凱恩和內斯特提出了兩個完全相同的庭外和解建議：兩人誰先同意出庭指證對方，就可以被撤銷控罪，獲得5年假釋，不必坐牢。

舊日的賭場搭檔如今又面臨著一次合作的機會。FBI擺出的是典型的“囚徒困境悖論”。兩人在沒有任何溝通的情況下，都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策略：他們拒絕了和解建議。幾個月后，司法部把最后一項控罪也撤銷了，他們都重新獲得了自由。

凱恩和內斯特自2009年以來就沒再說過話。在希爾威登被捕之后，凱恩開始在家里錄制古典音樂，并且上傳到YouTube。去年3月，聯邦起訴撤銷之后，他給自己高中的鋼琴老師寄了一張收錄他這幾年作品的CD。“我現在已經退休了，依舊單身，過著平靜的隱居生活。”他寫道。

內斯特最大的遺憾在于他讓“游戲之王”的漏洞影響了他和凱恩的關系。“我并不希望事態發展到那個地步，”他說。“我以為他跟我交情那么久，這類事情大可不必發生。”他聲稱自己一直打算付給凱恩他贏得的收入。但現在他不能了。他的室友拉韋德為了避免自己被起訴，簽字交出了內斯特的銀行存款（并沒有法庭文件顯示凱恩贏的錢被沒收）。內斯特說，草原賭場把他贏來的錢又拿了回去，而國稅局還在向他追討二十多萬美元拖欠的稅款、利息和罰金——他根本拿不出這筆錢。

如果說這個事件還有一點兒好的結果，那就是內斯特再也沒法兒去賓夕法尼亞州任何一家賭場賭錢了。他仍然不時到鄰州小賭一番，但是他目前最大的愛好是“糖果粉碎”游戲，他在自己那臺便宜的安卓平板電腦上玩得不亦樂乎。他兩個月內就通過了515關，還從網上找來秘技增加游戲次數，而且不需要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