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讀到一篇《為什么說我們應當主動選擇脆弱》的文章,“脆弱”指的是,我們在面對生活的不確定、風險以及在需要情感投入時,會感受到的一種情緒狀態。人們往往是在一瞬間感到脆弱,然后立刻轉化為由脆弱喚起的自我防御。人會本能地掩飾自己的脆弱,因為脆弱被視為一種虛弱,不掩飾脆弱就意味著自曝其短。而且,在這個世界上,一般認為,只有弱者才虛弱,而強者則可以選擇不脆弱。
既然如此,人為什么要主動選擇脆弱呢?這是出于一種對“脆弱”的不同認識,那就是,脆弱是人類共有的,無分強弱。人活著,本身就是一種脆弱,主動選擇脆弱,展現人性柔軟的一面,可以幫助我們在與他人的交往中不是一味掩飾虛弱,逞強裝酷,而是坦誠相見,建立互信和積極互動交往的關系。
不假裝,以真面目示人,這是一種真誠的態度和善待他人的生活方式。這并不適用于任何社會,而是只適用于真誠不會吃虧或基本上不會吃虧的社會。因此,現在就理想主義地提倡“主動選擇脆弱”,只能是不合時宜的心靈雞湯。
今天,對許多人來說,與主動選擇脆弱相比,更具現在意義的似乎是主動選擇“傻”和“糊涂”——“裝傻”和“難得糊涂”。當然,也有人會主動選擇“聰明”,不過這種刻意選擇和偽裝的“聰明”很容易暴露出愚蠢的真相,反而讓人覺得很傻。老話說,大智若愚,大愚若智,智和愚的界限本來就不易確定,如今加上了普遍的“裝”,智愚的區分變得越加模糊不清。
社會生活的秩序及其穩定和可確定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一些倫理和認知基本范疇的廓清和共識,如善惡、忠奸、是非、智愚。人們經常對當今社會的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表示憤怒和憂慮。其實,智和愚的曖昧不明也是同樣嚴重。在特定的環境里,智慧和愚蠢的區別不僅僅關乎認知能力,也關乎善惡、忠奸、是非的道德區分。認知和道德界限的混淆和顛倒,經常是同時發生的。
屈原感嘆“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他發出悲鳴,感懷的不僅是良才賢士的冷遇和離棄,更是世道的昏暗和道德的失明。不遠前的歷史也給我們許多這樣的教訓,傻事被當作是聰明的創造(如畝產萬斤糧),真正的人才被冷落,甚至遭受迫害(一如命運多舛的“右派分子”)。經常是是非、善惡的不明在先,然后才有智慧和愚蠢的錯亂如影相隨。
智慧與愚蠢的區別,經常被誤認為就是知識和無知的區別。其實,智慧與愚蠢的區別更接近于聰明和糊涂,而不是知識與無知的區別。聰明和糊涂的區別不在于有沒有知識,而在于是不是明事理。沒有知識只是無知,無知可以通過獲取知識來改變。但是,即使有知識,也會不明事理,積累再多的專門知識,也還是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糊涂或愚蠢。
只重知識積累但忽視明辨事理的教育會把學生教傻、逼傻。法國作家蒙田說過,“這個世界的許多弊病之所以產生……是因為我們的教育一直羞于承認人的無知,是因為我們被要求去接受我們無法否認的那些東西。”他所說的“人的無知”是指人永遠不可能把握真理,而學校教育卻偏偏把某些東西當作絕對的真理灌輸給學生,強制要求他們予以接受。這樣的教育能對學生產生雙重致殘的效應——它不但把學生普遍弄傻,而且同時還在不斷訓練他們那種自以為是的“聰明”。
這樣的教育也生產出許多雖不真傻,但卻主動選擇糊涂的人們。一般而言,他們是人群中智商較高的那一部分。主動選擇糊涂與主動選擇脆弱不同,一個人主動選擇脆弱是因為他真的脆弱,但主動選擇糊涂卻并不是因為真的糊涂。主動選擇糊涂是經過審時度勢的考量之后的裝糊涂,是一種趨利避害的行為選擇。裝糊涂與裝傻一樣,需要相當高的智商和悟性,必須隨時明白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千萬不能讓別人,尤其是上司看出自己的明白和不糊涂。這種“難得糊涂”因此而被視為一種人生智慧和修煉境界。難得糊涂是一種認知的智愚顛倒,因它與教育失誤和社會道德是非不明的關聯而特別值得我們深思。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