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WUJUNYAO
鸕鶿與漁人
吳鈞堯WUJUNYAO

臺灣文學雜志《幼獅文藝》主編
出生金門昔果山,東吳大學中文所碩士,《火殤世紀》寫金門百年歷史,獲文學創作金鼎獎。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小說獎及梁實秋等散文獎。著有《遺神》《熱地圖》等十余種,繪本作品《三位樹朋友》獲第三屆臺灣出版獎
最早識得鸕鶿,是漁人訓練它,做為捕魚工具。鸕鶿站在船舷兩側,腳系上繩子,它的脖子套著莎草等草莖做成的圈環,有時候也用特制的銅環,鸕鶿長長的頸子分成粗、細、粗三種尺寸,看上去像一個葫蘆。圈環像一閥流,控制了鸕鶿,讓它無法吞食大只的魚。
我看到的鸕鶿捕魚是在紀錄片或電影中,漁人與鸕鶿都灰撲撲的,拌著點江流薄霧、摻著點江湖自得,讓我覺得漁人跟鸕鶿都是老的。漁人與鸕鶿,一個剝奪、一個被剝奪,似乎我更應該同情鸕鶿,但我也無意責怪漁人,生物的生存都緊依著食物,掠取以及被掠取,經常都攸關性命了。他們的關系像是主仆、也像是搭檔。鸕鶿吞不了的大魚,被漁人從嘴巴里倒了出來,為了鼓勵鸕鶿,漁人喂食它小魚。鸕鶿沉默跟安靜、安分,讓我想起牛。我曾經陪伴它們長大、也跟它們道別的牛。
二月間在金門,一位李姓向導開車,載著我跟幾位朋友一起踏訪故鄉。果然,一個人的故鄉地圖始終被他的鄉愁束縛,他帶一行人參觀播音臺、看蕭瑟的軌條柴,都是我聞所未聞的。他自信滿滿地說,來金門就該看其他地方沒有的,金門獨有的。他說的是“鸕鶿歸”:鸕鶿晨起赴廈門覓食,夜晚歸返金門。
我很驚訝。幼時居住金門十二年,未曾見過鸕鶿,及長,返鄉數十次,又豈曾見過鸕鶿?我所認識的故鄉疆域缺乏表面張力,它被畫成幾條路線、幾個輪廓,每次歸返,便自動跟上既有版圖。這一回倒巧,趕在鸕鶿即將北返的時節,驅車金門偏北之地觀賞。
路經雙鯉湖濕地,右轉幾個彎,就到了目的地。雙鯉湖濕地是個生態展館,金門的林相、鳥類、地質等,有扼要介紹,最有趣的是入口處,透過挑高的尖塔屋頂設計,站在對角線的兩人,能聽聞彼此的回聲。兩兩相對的回聲關系,正如我與鄉愁了。我玩過許多回這把戲,還曾在雙鯉湖的地下咖啡廳小憩,看水草于透明的玻璃外柔舞、望鳥禽于草舞之上輕盈飛舞。
看鸕鶿歸來,當然不能在地下室,而在幾個彎處后的海邊。沒料到竟然這么近。傍晚四點多,真見到鸕鶿從海上飛了過來。禁不住要求向導,停車,給個時間拍照。向導說,還有還有,多得是。我心中嘀咕,待會沒有了,怎么辦?車子越往前開,越證實向導所言不虛,車子停在路邊,我們興奮下車,看鸕鶿一批一批從廈門歸返金門。
仿佛鳥群,也有它們的帶頭大哥,一落落,隨著領頭的鸕鶿,翱翔。它們從廈門彼端的海面蟄伏而出,一抹煙、一款魅影,它們黑得華麗而神秘,它們在天空寫著不同的字,它們從海面飛起時是安靜的,但又讓人覺得它們的不安靜。
這一群鸕鶿,當然不比漁舟上的鸕鶿,它們沒有葫蘆狀的脖頸,也沒有漁人喂食。它們的飛翔,讓我想起船舷邊不飛翔的鸕鶿。戴斗笠的漁人跟不戴斗笠的鸕鶿,都像是一種老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