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中國醫藥導報》記者 劉志學 孫君偉
捍衛生命尊嚴,發展我國和緩醫療事業
——訪北京協和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王任直教授
文圖/《中國醫藥導報》記者 劉志學 孫君偉

王任直教授近照
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照在背光而坐的王任直教授滿頭銀發的發梢上,跳躍出一叢叢炫目的光芒。在萬木爭榮的春天里,他平靜舒緩的話語,一直在“和緩醫療”、“臨終關懷”、“生命尊嚴”等莊重而又嚴肅的話題間切換。
2016年4月6日,這位神經外科的頂級專家,向本刊記者剖析了一上午我國和緩醫療事業的現狀和發展問題。在接受記者采訪時,王任直教授時而發出的一聲聲嘆息,體現著一位醫學大家對于生命的敬畏和體恤……
采訪一開始,王任直教授首先提到了中央電視臺曾經播出的一期節目,那是關于當今社會醫療支出的一項調查。該調查的一個數據顯示:中國人一生中在健康方面的投入,有60%至80%的醫療支出都花費在臨去世前一個月的搶救性治療上。“也就是說,中國的整體醫療的投入,80%都是用在了最后的搶救上。”王任直教授質疑道,“那這80%的搶救性支出到底有沒有意義?”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王任直教授以自己的親人舉例說:“我父親已經去世了,我的岳父也去世了。我是學醫的,在他們生命的最后關頭,我一直守在旁邊。在當時,那些姑息性的氣管切開、上呼吸機、心臟復蘇按摩等搶救措施,都被我們拒絕了……這種拒絕不是說我不愛我的父親和岳父、不想挽留他們的生命,更不是因為家庭經濟條件的原因,是因為我們覺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能增加患者的痛苦,只能增加親人的痛苦。沒有任何意義的臨終搶救沒有必要去維持——這是我從一個醫生和一個患者家屬的角度作出的決定……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我自己將來到了這個時候,會怎么辦?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如果臨床診斷已經明確所患的病已經是治不了的病了,我也一定會采用和緩治療的方法——只要讓我在最后不感到痛苦就行了……”
王任直教授接著說:“事實上,這個話題在我們醫生圈子里也經常討論。有一句老話叫‘好死不如賴活著',我覺得這種觀念對于危重病患者而言,是不科學的。比如說癌癥晚期,明知道生命已經無法延續了,仍然要強制性地通過化療、放療去‘賴活著',那就會讓患者活得沒有尊嚴。所以從尊重生命尊嚴的角度來看,和緩醫療是符合人道主義的。從尊重科學的角度來講,如果一名絕癥患者真的沒有什么辦法延續生命了,那就只能讓他活得有尊嚴一些,讓他在離世前痛苦少一些——通過和緩醫療手段,就能達到這些目的——這是最佳的選擇……”
在接下來的采訪中,王任直教授系統地闡述了他對和緩醫療的認識。
他首先介紹說,和緩醫療也稱為舒緩醫療或姑息醫療,是指通過控制疼痛、緩解軀體上的不適癥狀和提供心理、社會和心靈上的支持,為無治愈希望的末期患者提供積極、人性化的服務,為患者和家屬贏得盡可能好的生活質量,讓患者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舒適、平靜、有尊嚴和少痛苦。
王任直教授進一步解釋說,和緩醫療肯定了生命的重要性,認同和接納死亡,既不刻意縮短生命,也不有意延長生命;重視臨終患者最后的自主選擇權,致力于提升患者的生活質量,從而使其獲得較好的心理慰藉。其核心內涵在于重視患者的尊嚴,力圖通過有效的手段為患者減輕痛苦、滿足患者延年益壽的需求。當代和緩醫療的思想核心,不僅符合我國的社會倫理,也是基于唯物主義領域的生死觀而作的概括。
他進一步介紹說,這門學科發軔于20世紀60年代,當時英國的西塞里·桑德斯博士提出了現代和緩醫療這一概念,經過半個世紀的發展,在西方國家已漸趨成熟。就我國而言,和緩醫療的理念在很早之前就出現了。我國傳統的佛、道
以及儒家文化,都可以找到與和緩醫療相對應的思想文化源頭。現代和緩醫療在我國的發展最早是從20世紀80年代引進國外和緩醫療理論文獻開始的,發展到現在,我國境內的和緩醫療服務機構已突破200家,這個行業的從業者接近5萬人;而且和緩醫療在我國香港、臺灣地區也得到了很好的發展。這對于很多臨終患者而言,都是極大的安慰。
在采訪中王任直教授還表示:“隨著社會經濟水平以及醫療技術的發展,和緩醫療已經成為社會文明的核心構成元素之一。盡管我國和緩醫療事業有了長足的發展,但在實踐環節,仍暴露出了一系列的問題和缺陷。”
他認為,當前我國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面臨五大困境。“首先是經典醫學倡導的人道主義理論對人們的影響。”王任直教授說,傳統的醫學理念認為,醫療的意義就在于救死扶傷,每一位醫護人員都需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減輕患者的痛苦,最大可能地給予他們生的希望,放棄治療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
“同時,我們中華民族傳統的孝道文化對于和緩醫療發展的制約也不容小覷。”王任直教授著重分析說,在我國傳統的孝道文化里,“孝”是人們最高層級的行為規范;傳統思想更為看重養老送終的思想,也十分重視患者生存的長久性。但在實際醫療領域,患者本人的意愿并沒得到有效的滿足,臨終患者往往需要承受很大的痛苦,傳統理念帶給患者的只是煎熬,這也嚴重阻礙了我國和緩醫療的進步。
王任直教授繼續闡述說:“第三,當前我們國家也缺乏對和緩醫療知識的普及與人才培訓;第四是國家缺少相關政策的支持和資助。我國當今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還十分有限,和西方國家相比,缺乏產業化規模,而且波及面也較為狹隘,開設的項目也十分有限。最后一個問題是醫護人員對家屬關懷的缺失。在當前的醫療實踐中,醫護人員往往只注重患者疾病本身,對其心理和精神的需求缺乏全面性認識。臨終患者的家屬會在其醫治期間付出巨大的心思和精力,精神上遭受著各種刺激,這也使得患者自身的心理負擔十分沉重,往往得不到相應的心理疏導,得不到同情、理解和幫助,認為和緩醫療服務與一般的醫學服務沒有多大差別,這在很大程度上也限制了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
王任直教授認為,和緩醫療目前已經成為普遍的社會需求。因為隨著人們生活質量的提高,大家更看重生活的幸福指數;而且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趨勢日益顯著,一些癌癥的發病率也不斷攀升,社會領域對和緩醫療的需求也逐漸增加。和緩醫療的理念必將越來越被更多的人接受、采納和應用。這是和緩醫療事業發展的前提和基礎。國外多項研究表明,和緩醫療不僅可提高晚期癌癥患者的生存質量、減少臨終治療措施、延長生存期,使患者享受生命所賦予的幸福與樂趣,還能避免有限醫療資源的浪費,大幅度壓縮醫療服務成本。
鑒于以上認識,王任直教授對我國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提出了如下建議:首先,和緩醫療要得到制度化發展。“因為就其性質而言,和緩醫療應該表現為一種醫學模式,而且需要不斷加以推廣,提升這種體制的覆蓋面。政府應制定出一整套完整的規章制度,通過全方位的服務保證該制度的享受者受益,同時從現實的財力出發,將提供的服務僅限于經濟條件允許的范圍內,從而為和緩醫療的發展創造更有利的條件。其次要實施多樣化、多學科綜合管理。政府部門要重視醫療衛生領域的發展,加大扶持力度,通過健全的體制來推動社會醫療衛生水平的發展。例如,可以強化一些臨終關懷醫院的建設,在綜合醫院或專科醫院中開設和緩醫療病區,在社區衛生機構中開設和緩醫療病房、居家臨終關懷服務等,以適應臨終患者的需求。此外,在心理和精神層面,臨終患者也需要得到慰藉;在實際醫療領域,要為這一類群體配備專門的醫師及心理治療師、康復師、社會工作者等,還要針對這一群體開展一些特色活動,使其感受到自己人生最后階段的意義,從而促進我國和緩醫療向著規模化、系統化、科學化的方向發展。
“最重要的是和緩醫療要得到專業化發展。”王任直教授強調,“我們要把和緩醫療當作全新的學科來對待。一些醫科院校應開設一些相關的專業課程,為我國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提供更多的專業性人才。醫療服務機構或科研機構應設立和緩醫療專業,加強對和緩醫療專業人員的培訓,強化與和緩醫療相關的理論研究,不斷開拓全新的醫學模式,深入開展人文主義關懷在醫學領域的運用,不斷強化醫療衛生領域的評價體制建設,從而為我國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提供有利條件。同時,發展和緩醫療事業,還需要人們在觀念上進行一場革命。要改變大眾對死亡的傳統觀念,即瀕死患者、家屬及醫生都要堅持唯物主義,清醒地認識到一些病癥醫治的無效性,在臨終患者的最后階段,致力于為其提供高質量的生活。只有這樣,才能真正體現出人文主義關懷和人道主義精神,才能促進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
在采訪中,王任直教授還著重談到了臨床工作者如何參與和開展和緩醫療工作問題。他首先說:
“毛主席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懲前毖后'是另外一層意思了,但‘治病救人'這四個字歸納得很好。現在很多醫生都是‘治病'的,不是‘救人'的。舉個例子說,過去評判一個腫瘤外科大夫是好是壞,兩張片子就決定了:一張片子是治療前的、帶著腫瘤的;另一張片子是治療后的,腫瘤沒有了。不管是誰看見這兩張片子都會說,你這個外科大夫是好大夫,因為腫瘤沒有了。但是作出這種表面判斷時,大家很少去想,腫瘤患者在這個大夫的治療過程中,綜合獲益是什么?如果你把腫瘤切掉了,血管出血了,損傷到神經了,結果患者癱瘓在床、走不了路了,甚至成了植物人,那你光是‘治病'了,能叫‘救人'嗎?所以我很贊賞把‘治病救人'結合起來去論述。”
王任直教授繼續闡述說:“一個患者經過醫生的治療,得到什么綜合性的益處,這一點很重要。不是說你把患者的腫瘤治沒了,你就是好大夫;而是患者通過醫生的治療,有哪些綜合性的收益,這才能真正體現我們經常所說的‘以病人為中心'的理念,而不是‘以醫生為中心'。在臨床上,‘以醫生為中心'就是治病。不管是什么病,都不惜一切代價去治,家屬也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去治。實際上病人的很多想法是隨著醫生的想法去轉變的,醫生在這里邊是起主導作用的;但我認為在整個治療過程中,醫生其實只是是一個觀察者,是個外人,只有患者自己才是一個承擔者。所以醫生治病就要把疾病和患者的整體情況聯系在一起去綜合考慮。既然患者是疾病的承擔者,那么所有的主導權,包括治療方案,病人都應該參與到里邊來。這并不是說一切治療措施都要由病人去決定,他們畢竟不是學醫的,但醫生一定要尊重患者的意見。這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在幫助醫生思考很多問題。醫學的發展,也是按照這路去走的……”
王任直教授認為:“不管是作為正常人還是作為患者,快樂、幸福和尊嚴是三個基本的人格需求。這是人只要活著都要追求的,一輩子都要追求的。那么一個人一旦患了絕癥,到了生命末期,是不是這種生命的尊嚴就得無條件服從于治療呢?認識這個問題,大概有兩點需要分析。第一是醫生。醫生首先要尊重科學,科學地認識疾病,科學地認識自己的能力和專業。第二,如果患者確實已經到了危重期了,尤其是神經外科的重癥患者,最重要的就是‘我到底怎么去治療這個患者'的問題了。積極的治療理念不僅僅是藥物治療、手術治療,還要把和患者之間的溝通、心理疏導,如何能讓患者在最后的時光活得更有尊嚴、更幸福等問題,看作是和手術治療、藥物治療同等重要的問題,甚至有的時候還會重于藥物治療或者手術治療的。作為一名醫生,還要向患者、患者家屬宣傳普及這種知識。宣傳的聲音多了,和緩醫療的理念能被社會認可了,大家也就慢慢接受了……”
采訪到最后,王任直教授歸結說:“現在面對人口老齡化進程的不斷加劇以及癌癥患者、心腦血管病等慢性疾病數量持續上升,和緩醫療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這也應該成為我國醫療衛生體制改革把握的重要方向。所以,不管從哪個角度說,作為一名臨床工作者,都必須重視以臨終關懷為主要內容的和緩醫療事業的發展,真正以人為本,以患者為中心,為患者提供‘全人、全隊、全家、全程'的‘四全服務'措施,最終造福廣大患者,確保社會健康有序的發展……”
專家簡介
王任直,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北京協和醫院神經外科主任。系中華醫學會會員、中國神經外科學會青年委員、中國微循環學會理事、世界神經外科學會會員、日本神經外科學會榮譽會員、中央保健局專家、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評委、教育部出國留學人員科研基金評審委員、中國醫學科學院倫理委員會委員。從事神經外科工作30余年,尤其擅長垂體腺瘤、顱咽管瘤、顱底腫瘤、腦干腫瘤、腦血管病、脊髓髓內腫瘤等疾病的治療。在垂體性疾病、顱咽管瘤及腦血管病等基礎及臨床研究方面都有獨到之處。參與并且承擔過多項國家“八·五”“九·五”“十·五”攻關課題及北京協和醫院重大課題,作為課題組成員參加的科研項目曾獲原衛生部及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國家科技部及北京市醫療成果三等獎。在基礎研究方面,作為課題負責人承擔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衛生部科研基金課題、國家863課題、國家教委博士點基金課題多項。在腦血管病研究方面,尤其是缺血性腦血管病研究方面有很多創新之處,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自創了可在動物活體直視情況下觀察腦血栓形成的動物模型;在動物活體直視情況下觀察腦血栓形成前后腦局部微循環和病理學變化;在動物活體直視情況下觀察溶栓藥物溶栓過程,了解最佳溶栓時機、最佳以及判斷溶栓藥物療效。近年致力于應用先進的基因轉入技術和神經干細胞移植的方法治療缺血性腦血管病,取得了很大進展,其研究成果曾經獲得第一屆“世界腦卒中大會青年研究者獎”,第一屆亞洲微循環大會“優秀論文獎”。發表醫學論文100余篇,參與編寫醫學論著6部;現為中華醫學雜志等多家學術期刊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