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憂
因為開始對愛有信仰,曾以為丟失得很遙遠的人,原來也能觸手可及。
李元寶十八歲的時候,最討厭的事就是每周要坐很久的公交車去上聲樂課,課程枯燥無味,時間漫長且過得緩慢。可她綜合成績不好,母親指望藝術特長能在高考的時候給她加分,所以,不管她有多討厭,每周兩節的聲樂課她都必須風雨無阻地去。
那時候的李元寶就是這么一個有些無趣、容易與困境握手言和的少女。她認識秦洛陽就是在聲樂課上。那天,她站在聲樂老師家的陽臺上,跟著老師抑揚頓挫地唱著:“啊~~~~”
陽臺的門毫無征兆地被人給撞開了,一只布偶迎面咂向了李元寶。李元寶看著肇事者,那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男生,他倚著門框,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眉目間青春飛揚。他挑高眉毛看著李元寶,說:“嘿,你確定你是在學唱歌,而不是感冒了喉嚨不適?”
李元寶沒有反駁,只是習慣性地咬了咬嘴唇,倒是聲樂老師把玩偶朝他扔了過去:“秦洛陽,快點出去!要不然,我就要你媽早點帶你回去!”
門口叫秦洛陽的男孩子無辜地聳著肩膀:“小阿姨,你這個學生一點天賦都沒有,你這是在浪費她的時間。你要知道,浪費是一種非常可恥的行為。”
聲樂老師氣得揮手將他趕了出去,可這時的李元寶內心極想為他的口才搖旗吶喊。很久以后,李元寶不得不膚淺地承認,其實,最先擊中她心的,并不是他出色的口才,而是他那雙仿佛在微笑的眼睛。他長得多么好看啊——鼻子高挺,笑起來時嘴角微微上揚。
上完了聲樂課,李元寶規矩地跟聲樂老師說了再見,然后走出老師家的房門,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樓道里的秦洛陽。聽到她走路的聲音,他轉了個身,微挑著眉毛看著李元寶:“嘿,你明天還來嗎?”
李元寶呆呆地看著這個漂亮的男孩子。她一直都比較笨拙,并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倒是秦洛陽從臺階上蹦了起來,把手上的玩偶塞進她的懷里,說:“其實你唱得也沒有很差,我只是午睡被吵醒情緒失控。這只玩偶送給你,就當是給你道個歉。”
李元寶并沒有接那只玩偶,漠然地越過秦洛陽。她背著一只舊舊的書包,那只書包又大又泛黃,使她看起來沒有一點親和力。
“我說你還真是個奇怪孤僻的女生啊!”背后的秦洛陽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李元寶沒有答話,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樓梯。這并不是第一次有人說她奇怪孤僻,十七歲的李元寶在單親家庭長大。她的父親是個警察,在她八歲的時候外出執勤,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一個人母兼父職,所以,她一直孤獨而保守地長大。
回到家后,李元寶堅持要退課。母親問她緣由,她只說自己嗓子有問題,每次練習都達不到老師的標準。最后,她寫下保證書,保證從此認真讀書,提高綜合成績,母親才答應她的要求。
李元寶從來沒有想過還會和秦洛陽有什么交集。她退課后的第二周,有天大家正準備上課,就見班主任領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走進了教室。正在底下背書的李元寶一眼就認出是那天取笑過她的秦洛陽。他站在臺上,雙手斜插在口袋里,一雙漂亮的眼睛好奇地四周打量。
李元寶低垂著頭,可還是沒有逃過秦洛陽雷達一樣的眼睛:“嘿,李元寶,真是你!你怎么不去上聲樂課了?”
李元寶在底下面無表情地攤開書,弄得講臺上的秦洛陽意興闌珊。老師只當兩人是舊識,再加上李元寶后面有空位,于是就安排秦洛陽坐在了她后面。
下課之后,從同學們的議論聲中李元寶才知道,因為秦洛陽的戶籍在這里,所以,高中最后一年他要留在這里上學并參加高考。李元寶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熱情,倒是秦洛陽趴在后桌不死心地問她:“李元寶,你為什么不去上課了?是不是上次我講的話讓你受打擊了?”
“還是你突然靈魂開竅,覺悟到不應該在一件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上面浪費時間?”
他一直追問,可李元寶一概不予回答。
兩人的座位一前一后,可是,兩個人真正開始說話,是在秦洛陽轉來后的一個午后。
那天下午學校進行大掃除,李元寶負責教室的兩個窗戶。意外就是在她擦窗戶的時候發生的。那扇窗戶的玻璃不知為什么松了,當時秦洛陽正在窗戶旁掃地,他扔掉掃把,搞怪地捧著臉說:“李元寶,我和你前世無仇、今生無怨,你可不能毀了我的臉哦!”
李元寶淡淡地沖他翻了個白眼,站在窗臺邊上死死地抱住松了的玻璃。秦洛陽的臉總算是有驚無險,只不過,抱著玻璃的李元寶卻從窗臺上跌了下來。玻璃應聲而碎,割傷了她的掌心。
“李元寶,你要不要這么傻!你為什么要抱住玻璃啊?玻璃掉下來,我會躲開的啊!”看著跌下來的李元寶,秦洛陽張大嘴巴,話里雖然有抱怨之意,眼睛里卻再也沒有平時的戲謔,分明是要漾出來的擔心。
秦洛陽在校醫務室買來了紗布和云南白藥,只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給她包扎,她自己已經簡單地做了一下處理,拍拍屁股又站到了窗臺邊開始擦起了玻璃。
他一人站在窗臺下好窘。看著她受傷的手,他心里泛濫成一片。
每個學校都有一個像秦洛陽這樣小有名氣的學生,他們籃球打得好,他們眉目如畫,他們自帶磁場,大家都喜歡和這樣美好的人做朋友。偏偏李元寶就矛盾地、別扭地與他劃清界限。一直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兩個人的關系才因為一件小事而有所緩和。
李元寶家住在父親以前的單位房,那里是老城區,隨著城市的發展,大部分的鄰居都搬了家。李元寶那幢樓的老鄰居就只剩下一個姓周的奶奶。周奶奶平時一個人生活,養了一只特別皮的貓,那只貓時常躥到李元寶家里抓壞她家的沙發,弄壞她媽媽養的花花草草。所以,那天晚上,當周奶奶爬上樓梯說貓丟了,要李元寶幫忙找找時,媽媽沖李元寶扔了一個眼神,然后輕描淡寫道:“哎呀,真不巧,我家元寶還要復習功課呢!”
李元寶默不作聲地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等老奶奶下了樓,母親走進了廚房,她才覺得心里堵得慌。于是,她帶著負罪感趁母親不注意偷偷下了樓。
她原本以為老貓只是在家附近玩耍,結果一路找過去,竟然找到了老城區附近的山頭上,等她想起要回家時,天色已暗。小山坡上灌木叢茂密,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她摔破了膝蓋,一路慢騰騰地走。冬天的晚上總是迅猛地到來,她還沒有走到山下,天已經一片墨黑。她蹲坐在山上的一棵樹下,迷迷糊糊竟然睡著了。忽地,一束強光打過來,被驚醒的李元寶哇的一聲就哭了。
“李元寶,怎么是你啊?”
抬眼望過去,正是秦洛陽,她心里鎮定了下來,止住哭聲,低頭輕輕說了一聲:“我迷路了。”
秦洛陽知道她不愛多說話,并沒有多追問,見她在樹底下發抖,便脫下外套蓋在她的身上,陪她坐在樹底下。兩個人都沒有作聲,寂靜里只有獵獵的風聲。
李元寶不知怎么又睡著了,是秦洛陽把她從睡夢中搖醒過來。只見天邊一輪鮮紅的朝陽忽地跳出來,整個天空仿佛少女的臉龐,紅暈微微地暈開。這是冬天的黎明,遠方的天空正在進行日夜更迭。
原來,冬天的日出竟然這么美,李元寶看呆了。秦洛陽架著相機拍了很多張日出的照片,末了還給李元寶拍了一些特寫。
兩個人回去的途中經過一棵大樹,在大樹下聽到了貓叫,李元寶興奮地指著貓說:“丟掉的貓找到了!”
在一旁擺弄相機的秦洛陽聽到她的話,驚訝地“咦”了一聲。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一直波瀾不驚的眼睛里是滿滿的要溢出來的欣喜。原來,她跑到這山頭竟只是為了找一只老貓。她平時性格古怪,話也不多說,這會兒卻因為一只貓眼睛里有光亮閃現。
秦洛陽見她手足無措,就在一邊利索地脫下鞋子,光腳爬上了大樹。頑皮的貓原來是被鳥巢里面縱橫交錯的樹枝絆住了腿,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貓解救出來。干凈的白色毛衣被弄得皺皺巴巴的,可他并沒有抱怨,看著那只貓的眼睛像泉水一般清澈。
秦洛陽抱著貓小心翼翼地交給李元寶。兩人靠得很近,李元寶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氣,那是陌生的、強烈的、青春期男孩子的氣息。李元寶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李元寶悄悄紅了臉,偏偏被秦洛陽瞧見了,他挑挑眉頭,說:“李元寶,我們現在算是革命戰友了吧?你以后不要再當我是透明人了。”
李元寶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他的話,卻故意躲過他的眼神,低頭安撫起了貓。他啊,總是習慣性地揚眉,卻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深邃如海,輕易能將人淹沒。
她把貓送回去,母親找了她一夜,看到她急紅了眼睛:“李元寶,你現在長了反骨了,媽的話也不聽?”
若是平時,她一定會乖乖道歉,可那天偏偏嘴硬,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母親順手操了一根晾衣桿對著她的背就打了下去。她挺著背,做好了接受懲罰的準備,可一邊的秦洛陽忽地沖上前,輕輕喊了一聲:“阿姨,她是在找貓的過程中迷路了。晚上那么冷,她差點就凍壞了。”
看著狼狽的李元寶,一直嚴苛的婦人手上的晾衣桿垂落了下去:“還沒有吃飯吧,冰箱里有菜,我幫你熱一熱。”那是母親第一次對李元寶笑得那么暖。
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秦洛陽笑了笑。那個笑容真是溫暖得一塌糊涂,李元寶聽到自己的心瞬間轟塌的聲音。
周奶奶摸著失而復得的貓,望著狼狽的兩人,咧著沒牙的嘴說:“阿寶啊,這只貓要下崽了。跟你的同學說,下了小貓,阿婆送給他一只。”
李元寶不敢邀請秦洛陽,阿婆說完話,她便扭頭裝作看往別處,可眼睛的余光還是偷偷地瞥向秦洛陽。他正在逗那只貓,臉上滿滿的都是笑意。
秦洛陽把那天在山上的照片洗出來以后,送了一些給李元寶。李元寶第一次和顏悅色地夸贊他:“技術還行啊,拍得不錯。”
秦洛陽有一種泰然自若的氣場,面對夸贊,他面不改色地說道:“那當然啊,我以后還要去北極拍照。”
“那么冷的地方,你去賣冰激凌嗎?”
原來李元寶也會和人說笑,秦洛陽溫柔地揚起眉毛,說:“去拍極光啊!說了你也不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李元寶臉上依舊淡淡的,沒什么表情,可是回到家里后,她就找了一個盒子把秦洛陽送給她的照片都偷偷藏了起來。那只拉近兩人關系的貓蹲在李元寶的窗頭,她嘴角噙著笑,心里柔軟得一塌糊涂。
找被貓回來后,秦洛陽總是會用筆戳她的后背找她說話,但是又沒有什么別的話題,說的無非就是那只老貓什么時候會生小貓,那些小貓會是黑色的還是白色的。
他似乎很喜歡貓,講到貓的時候嘴角微微上揚,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教室打開的窗戶送來陣陣風,掀起作業本的幾頁紙沙沙作響。李元寶總是不敢接話,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明亮得好像什么心事都藏不住。
兩個人關系一直這樣不溫不火的。有一天午后,秦洛陽從教室外面走進來,他手拿著兩張紙,“啪”的一聲拍在李元寶的桌子上:“李元寶,我的機會來啦!”
“中五百萬了?”李元寶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平淡的眉目里蓄滿小孩子似的天真。
“膚淺!我是要去參加攝影比賽,拿到了名次就可以去北極!那里的極光美死了!”
“那你家人怎么辦呢?”李元寶垂著眼睛問了一個很稀松平常的問題。
可這個問題似乎并沒有給秦洛陽造成困惑,他背靠著長桌,俊俏無比的臉上滿是得意的神采:“他們當然會理解我啊!我可不是單純地想去拍極光,我還要去《國家地理》雜志!好男兒嘛,當然要攜一身本領去闖蕩!”
聽到他的話,李元寶微微一笑道:“無愛一身輕,祝你成功啊,以后策馬奔騰于四海列國,如大鵬一樣翱翔萬里。”
拿著比賽的通知書,秦洛陽那些心里的話就這樣被一句“無愛一身輕”給堵了回去。他分明只是想聽她一句真心的夸贊。小姑娘們不都喜歡男孩子為理想孤身上戰場嗎?她們不都喜歡男孩子的歸途是星辰大海嗎?為什么李元寶和其他的女生這么不一樣?她臉上看不出一絲欣喜,反而毫無波瀾。
秦洛陽心里有些失落,又不能埋怨,畢竟,他們倆之間只是最普通的同學關系。他沒有從李元寶那里得到夸贊,于是悶悶不樂地將報名表塞進了課桌。
他并不知道,李元寶那晚她在日記里寫:你為什么要去那么遠呢?那樣,一事無成的人豈不是坐飛機也趕不上你了?
李元寶寫這句話的時候,心就那樣跟著疼了起來。她不是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和秦洛陽之間的距離,卻是第一次像被拋棄到海灘的魚,離開水后連呼吸都是疼的。
因為那次晚上通宵找李元寶,李元寶的母親患了感冒。她一直硬撐著,再加上持續的勞累,感冒加重并發了肺炎,不得不住進了醫院。住院費和生活費成了李元寶的負擔,所以,母親住院后的第三天,李元寶偷偷地找了一份兼職,每天晚上在一家24小時便利店值夜班。
白天繁重的課程和晚上的值班工作讓李元寶的臉一天比一天蒼白。有一天數學課,在答問題的時候,李元寶腦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搖搖晃晃地倒了下來,頭砸在后面秦洛陽的課桌上。聽到那“咚”的一聲,秦洛陽心臟仿佛被捏成了一團,刺骨般地疼。
那天晚上,他跟蹤了李元寶,這才知道她在課堂上摔倒的原因。他沖進便利店,一把將她拽了出來:“現在學業這么緊張,你還有閑心做兼職?”
李元寶半天沒有吭聲,像往常一樣咬著嘴唇。
“李元寶,你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你可以告訴我啊,我們不是好戰友嗎?”
李元寶卻什么話都不肯說,轉身又進了便利店。那天,秦洛陽跑到她住的小院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節課上完后,秦洛陽突然躥上講臺,他口才很好,聲情并茂地把李元寶家里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并號召大家一起幫她。臺下的李元寶睜大眼睛,她沒有像秦洛陽想象中的那樣向他道謝,反而推開桌子奪門而出。
秦洛陽快步追上她,扯住她的衣袖:“李元寶,我真的只是想幫你。”
“秦洛陽,你知不知道,你的干涉讓你看起來很討厭?!”話雖然這么說,可李元寶的心里有種難以言喻的苦澀。
他從來就沒有想干涉她的事情,他只是想讓她過得輕松一點。有時候,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恨不能將城池、將山河日月、將世間所有的美好都拱手相讓。想到喜歡這個詞,他又是怎么喜歡上眼前這笨拙而又冷漠少女的呢?是從那次她跌下窗臺的時候,還是從她對所有的人和事都疏遠偏偏對一只貓傾注所有的熱情的時候?
這十幾年來,他一直順風順水,一直這么隨性,吃什么、玩什么,都只隨自己的心意。而這一刻,看著她冷冷的表情,他心中那巨大的無助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他不知道要怎么靠近她。他怕她會拒絕他一個人的好心,所以才號召大家一起幫忙。
可是,他做的事并不能打動她。他落寞地走回教室。
李元寶看著秦洛陽走遠,寂靜無言的天空下,她聽見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他這樣的男生,怎么能令人不動心?可她知道自己和秦洛陽之間有很長的距離。他喜歡極光和海洋,希望有一天能去《國家地理》雜志做首席攝影師。而她只不過是想考所好大學,找一份離家近的安穩工作,以便照料生病的母親。
如果他是汪洋大海里的一艘艦,乘風破浪,一直向前,那么她就是河流中的一葉扁舟,安穩地度過一生便好。
兩個人的關系又降到了冰點,秦洛陽好幾次想喊她一聲,等放學鈴聲一響,她就抱著保溫壺往外面沖,一絲機會都不留給他。
看著李元寶的背影,秦洛陽恨恨地想:這個女孩子,她有什么好啊?她像一座冰山亙古不化,她像是沒有心肝一樣,把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像是賭氣一般,秦洛陽選了幾幅比較好的作品交了上去,沒有想到居然輕易地闖進了復賽。
復賽是在另一個城市舉行,如果他去,將會錯過李元寶隔壁阿婆那只老貓產子。他和李元寶之間的聯系本來就不多,錯過了這一次,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共一場盛事。
機票訂了下來,酒店也訂了下來,組委會那邊將接待的明細也發了過來。要走的那天晚上,秦洛陽拖著行李箱去了一趟李元寶上班的超市跟她道別。
李元寶并沒有跟他說很多話,她一直默默不語,在他走的時候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祝你成功。”
秦洛陽沉默了片刻,然后拉著行李箱離開了小超市。
在秦洛陽走后,李元寶打開倉庫的門,默默地蹲守在里面清點庫存。她一邊清點,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想:秦洛陽大概已經上了飛機吧,飛機和地面之間的距離大概就是她和秦洛陽之間的距離吧。
李元寶不知道清點了多久,和她一起值班的大姐已經回家了,她依舊留在倉庫。等她感覺到不對勁走出倉庫時才發現外面已經火光沖天,濃煙彌漫。她只覺得腳下一軟,縮在超市的一角,裹緊外套。
李元寶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活得這么偏執敏感,是因為她八歲那年親眼看著親人消失。那天父親原本休息,她嚷著要去外面玩,父親就帶她到游樂場玩。沒想到商場著了火,她親眼看著父親沖進了火海,再也沒有回來。從那時起她心里就筑起了一層保護殼。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靠近任何人,就算她那樣想和秦洛陽一起收養一只貓,也始終沒有吐露半個字給他聽。
火勢越來越猛,她聞著這種熟悉的氣息,排山倒海的恐慌將她緊緊包裹。就在她以為她要像父親一樣再也沖不出火海時,超市外面突然傳來了秦洛陽的聲音:“李元寶,你在里面嗎?”
她已經吸入了很多濃煙,說不出話。那么大的火,她以為秦洛陽會放棄尋找她,卻沒有想到他會慌慌張張地沖進火海。濃煙之中,她看不清秦洛陽那漂亮的臉,卻感覺到他將她抱了起來。她聞到他身上不知名的香氣,莫名就心安了。
秦洛陽見她不說話,竟然急得掉了眼淚。不要問她為什么知道,雖然她看不清他的臉,可那些淚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她臉上。
“李元寶,你千萬不能有事啊!”他頓了一下,繼續哽咽著慢慢說道,“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喜歡你!我明明已經到了機場,卻又半路折返,只是想和你一起等老貓產子。雖然這在你眼中這可能是一件平常小事,可是李元寶,我一直在等著和你經歷任何一件事。”
他說得那般執拗而又動人,火光漫天,她心跳得厲害,眼淚泛濫成海,可她仍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秦洛陽抱著她在火海里橫沖直撞,就在離門口很近的地方,頭頂安裝照明燈的燈架因為被火嚴重損毀,就那樣砸了下來。秦洛陽咬著牙一只手撐住地,一只手將她護在身下,他努力掙扎著,終于掙脫了燈架。
這次火災李元寶沒有什么大礙,秦洛陽卻受了傷。秦洛陽的父母從外地趕了過來,這時候李元寶才知道,秦洛陽原來家庭條件這么好,父親溫文爾雅,母親雍容華貴。兩人并沒有指責李元寶,只是給秦洛陽換了醫院最好的病房。
李元寶因為愧疚,每天下課后都會去探望秦洛陽,秦洛陽會央著她說笑話給他聽。她是這樣笨拙的女孩子,把段子像背書一樣說給秦洛陽聽,那些很尷尬的笑話卻讓秦洛陽笑得像一只傻氣的松鼠。他的媽媽也跟著他一起笑出來:“你啊,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傻氣了?”
聽著媽媽的話,秦洛陽眉梢上的笑意并沒有消散,他溫柔地說道:“因為某個人比我更傻氣,明明一直都是高冷范,原來也可以講笑話。”
四周忽然出奇地安靜,在背笑話的李元寶抬起頭,一下子就撞進了秦洛陽的眼睛,于是又很快地垂下頭。為了防止秦洛陽在醫院覺得枯燥無味,李元寶開始背起了笑話,只是,等她記熟了那十幾個笑話再去醫院的時候,病房里已經空無一人。
窗外開了一樹樹花,李元寶搬了一張凳子坐在病房里,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其間,護士來了一趟,看著身形單薄的少女,好心地說道:“別等了,你那個朋友辦理了出院手續,聽說是要去國外治療。”
冬天的晚上很冷,大街上寒意洶涌,她踏著薄風輕輕地走回家。她不是沒有想過有一天秦洛陽會離開,只是沒有想過會這么快,快到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出口。
在秦洛陽離開的第五年,李元寶參加了一檔歌唱選秀節目。
評委老師看著李元寶微跛的腿,想在她身上尋找一些故事,于是問她:“你的腿是怎么受傷的?”
李元寶對著攝影機很平淡地說著那些陳年舊事:“那還是五年前,我在一家超市兼職。當時我在倉庫收拾東西,超市電路著火,濃煙滾滾。我以為我將葬身火海,這時,我的一個朋友沖了進來。他抱著我往超市外面沖,途中,屋頂縱橫的燈架突然掉了下來,他把我推開,那些燈架大部分砸在了他的身上,有一些砸在我腿上,我的腿就在那時受了傷。”
評委被她平淡的訴說弄得意興闌珊,再加上她曾經上聲樂課半途而廢,唱得也不是很出色,三張通行證只拿到了一張。李元寶從大廳走出來,她坐在通道的臺階上,大廳里來來往往的都是神采飛揚的面孔。
她坐了很久,直到當天的海選結束,她抱著飲料和零食對著節目組一行人沖了上去。只不過,她哀求的對象不是評委,而是扛著笨重機器的攝像大哥。她把飲料和零食一股腦塞到攝像大哥的懷里,攝像大哥尷尬地擺手:“姑娘,你找錯對象了,我手上沒有通行證。”
高廋蒼白的女孩抱著飲料和零食不知所措地看著攝像師,眼角發紅地哀求道:“我不要通行證!我知道你們的節目很紅,你可以給我拍一段短片嗎?”
攝像大哥被李元寶弄得沒有辦法,只好打開攝像機。李元寶認真地看著攝像機:“大家好,我是十號選手李元寶,我的微博名字也叫李元寶。如果有人經過那已經荒蕪的微博,請幫忙轉告一個叫秦洛陽的男生,十七歲的李元寶很喜歡他。”
李元寶鎩羽而歸的事情在朋友圈傳得沸沸揚揚,大家紛紛在微信上發來慰問。李元寶并不覺得難過,她只是有些遺憾,遺憾自己沒有紅,沒有人可以帶話給秦洛陽。她看得出來,那個攝影大哥只是被她弄得沒脾氣了才敷衍她拍了那段短片,他也許不會把她的影像保留下來,也不會傳遞下去。
如果沒有人帶話給秦洛陽,那么她的秦洛陽將看不到她的微博,永遠都不會。
因為,當年那些燈架砸在他的身上,他除了受了外傷,他的眼睛也受到了傷害,他此生再也看不到極光和海洋了。那些傷還引起一些并發癥,所以他才那么急地出國治療。
而這五年來,城市變化得太快,她住的老城區進行了一場舊城改造,她和媽媽一起搬了新家。可每個月她都會回去看一看,與其說她念舊,還不如說她心里有執念。
這些年她已經慢慢打開了心扉,開始交朋友,開始學著和母親表達溝通。原來,她早些年的敏感偏執是那樣可笑,如果怕靠得太近而會失去,那么,一直不靠近豈不是永遠都會活在失去的陰影里?
她參加選秀后不久,在太平洋的那頭,有一個男孩子舉辦了一次個人攝影展。年輕人一雙眼睛黯然無神,但并不影響他的好看。那是一種攝人心魂的好看,那張幾近完美的臉上眉目清俊、鼻梁挺直,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特別的氣質。
雖然他的作品都是一些舊作,可是每一幅作品都美得不可思議。有美麗熱情的西方姑娘向他索求擁抱,他羞澀地拒絕了。這世上,堅韌而又漂亮的人運氣不會太差,年輕人的攝影展很成功,還上了當地比較有名的報刊。
有記者慕名而來,問到他攝影的初衷,年輕人說:“年少時,我總以為歸途在遠方,總想著用膠片留住極光和海洋,所以才對攝影有著無比的熱愛。”
記者又問他:“那你有沒有拍到極光和海洋?”
年輕人目光沉沉,卻不經意地微微翹著嘴角:“沒有。可我并不后悔,因為,在我失明前,我已經看過極光和海洋。我喜歡的那個人就是我的極光和海洋。”
西方人贊賞地看著年輕人,他們一直以為東方人含蓄,原來表白起來也這樣轟轟烈烈。記者壓抑住內心的顫動:“那你為什么舉辦這次攝影展?”
年輕人笑得十分靦腆:“她是個敏感的姑娘,總覺得自己不夠好,會成為別人的負擔,總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內疚。為了不讓她內疚,我出國治療,如今,除了眼睛,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正常。我舉辦這個攝影展,是想著如果有機會再遇到她,希望她明白,當年的事故并沒有對我的人生造成影響,她不必感到內疚。”
年輕人一邊說,一邊抬頭眺望著前方。雖然他的眼睛看不見,可這時眼睛是亮亮的,像是真的看到了喜歡的人一樣。
太平洋的這一頭,李元寶拜托的那個攝像大哥沒有她想象中的不靠譜,他把她的獨白交了上去,并央求剪輯師保留了下來。
那個夏天,陸陸續續有人光顧了李元寶的微博。那條微博的轉發量雖然沒有很大,但足夠把一些重要的信息傳遞出去。
某一個晚上,李元寶習慣性地打開自己的微博,收到了一條私信,上面是一個臉書的地址。李元寶“翻墻”進了臉書,臉書是一個年輕攝影師的,那上面的照片讓她既熟悉又心悸。
李元寶顫抖著手,一遍遍上拉下滑。屏幕上的秦洛陽還是那樣漂亮,好幾年的時光仿佛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李元寶注視著電腦屏幕,看著眼淚蓋住了她的臉龐。
因為開始對愛有信仰,曾以為丟失得很遙遠的人,原來也能觸手可及。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