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黯
杜禪雪家中世世代代做茶葉生意,自家在福建武夷承包了茶山。后來,父親把家遷到了杭州,茶葉生意照做,門路也廣了些,不僅僅出口正山小種、大紅袍等紅茶,這會兒連龍井的生意也做上了。
她是家中獨女,備受寵愛,自然也擔上了一份承擔家業的責任。幸而杜禪雪從小就對茶葉有種無端的熱愛,從初中開始,她每天帶著上學的保溫杯里便盛著一小撮茶葉,有時候是龍井,有時候是毛尖,有時候從老家帶來的金駿眉。
有人笑她老派,她一言不發,只是點頭微笑,既也不抱怨也不解釋,由他們說去。
她習慣在校服里面穿上一身白衣,從春到冬,衣服都是各式各樣的雪白顏色,而且漢服居多。她把長衫穿得格外好看,但同齡人只覺得她是個怪胎。
在別人還在想著法兒怎么去偷偷將頭發染成老師發現不了的棕色時,她永遠都是一條黑色馬尾辮在腦后晃蕩,別的樣式、別的顏色,簡直是想也不想。
周末的時候,她在家里的茶山工作。在采茶的季節,她便和那些工人一起在腰上系上小簍子在茶園里忙活。
女生手指纖長靈活,采茶的時候上下翻飛的動作像蝴蝶撲閃著蝶翼一般美麗。有些工人嘖嘖稱贊:“這丫頭,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除卻采摘,杜禪雪連炒茶都不在話下。每當她坐在茶園門口炒茶的時候,有些游客總會舉起相機對著她一頓猛拍。女生肌膚似雪、眉眼璀璨,總是一身漢服,模樣可真是好看。一時間,杜禪雪父親的茶莊還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景點。
就是這時候,宋河的父親找上門來。他專做進出口生意,這會兒正想找到自己的供應商為海外顧客銷售茶葉,他還看中了杜禪雪姣好的外貌,正好可以印在廣告上做宣傳用。
被宋父帶到現場的還有宋河。宋河也有一副好皮囊,他從小被父母寵壞,在學校的時候成績優異,這會兒驕傲得無法無天,此刻看到所有的人都圍著杜禪雪打轉,心中自是憤憤不平。
拍攝結束后,宋河三兩步走到杜禪雪面前。他叉著腰,抬高下巴,那雙新買的白色球鞋被他踢得是斑斑點點。他截下了杜禪雪的去路,說:“喂,你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杜禪雪上下打量了宋河一眼,嘴角微揚:“原來你不是女生啊。看你的臉蛋,我還以為你是個女孩。呢”
說完之后,杜禪雪翩然離去,絲毫不管那個在原地氣到跺腳的宋河。
在走到他快要看不見自己的時候,杜禪雪這才回了頭。她偷偷看著那個穿得像只花孔雀一般的宋河,心跳開始變快。
說真的,杜禪雪第一次看到長得這么好看的男生。
兩人經那次結仇。男生每次看到杜禪雪都開始用鼻子說話,有時候老大一聲哼,真是顯得幼稚極了。
杜禪雪后來才知道,宋河最討厭別人說他像個小女生,原因便是他那張唇紅齒白的俊秀小臉。而且,他在小的時候真的留過長發,被母親扎過小辮兒,很多人都把他的性別錯認過,以至于現在他都是留寸頭,甚至連額前都不會搭上一縷頭發。
杜禪雪本是無意,思來想去想道歉,但是宋河每次見她都繞道而行,搞得她無從下手,久而久之,她就把這事兒給拋到腦后了。
宋父的拍攝任務結束了,但是這會兒正值暑假,而九溪風景獨好,他就把全家都接來住下了。宋河為此還發了一頓脾氣:“我朋友都在市內,這樣來來回回跑真是麻煩!”
宋父好言相勸道:“你在這里也可以跟杜禪雪玩啊。”
宋河咒罵聲更大了:“她又不是我朋友!她很奇怪,我才不會跟她一起玩!”
他說這話的時候,杜禪雪正好過來替父親送茶葉。聽到宋河的聲音,她在原地愣了半秒,這才輕叩房門,說了一句:“宋叔叔,是我。”
推開門后,杜禪雪看到了氣得臉色通紅的宋河,對方看到她時更是高昂下巴,徑直從她的身邊走了過去,還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杜禪雪吃痛,沒吭一聲。她被宋河撞得差點摔倒在地,手上用木頭小碗盛著的茶葉撒了一地。
宋父無奈,對杜禪雪說了一句:“小雪,不好意思啊,是小河太沒有禮貌了。”
杜禪雪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三分淺笑:“沒事的宋叔叔,我也有錯。”
等從房間里出來時,她這才看到剛剛摔門而去的宋河居然站在屋外,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不知哪兒來的塑料瓶。他看到杜禪雪的時候又是一聲冷哼:“假惺惺的!每天穿著人不人、鬼不鬼的衣服到處亂跑,還說什么你也有錯,你就是故意博得我爸歡心,知道他和幾個著名導演關系好,想要去拍戲罷了。我告訴你,你們家人在想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杜禪雪問了一句,捏著小碗的手有些顫抖。
宋河將腳下的瓶子踢到了她的面前。塑料瓶里灌了水,砸得她的腳踝有點痛。男生快步走來,伸手點著她的鼻子說:“我看到了!那天你爸爸帶著錢去找我爸爸,說想讓你去參加一部電影的角色甄選,希望我爸爸能夠跟選角導演說說,讓你直接上。”
說完之后,男生轉身離去,聲音鏗鏘有力:“告訴你,套近乎的多了!我就是惡心你這種人!”
他說的什么,杜禪雪一句都聽不懂。但是,看到他一臉憤恨的樣子,她只明白一件事情:她被宋河扎扎實實地討厭了。
杜禪雪果然被父親強制要求去參加了一個什么電影角色的甄選活動。甄選當天,她看到了評委席的宋父。站在隊伍里的杜禪雪格外不自在,她想到那次宋河對他的厲聲指責,這會兒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索性走出了隊伍,借口上洗手間,便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剛剛走出賓館的時候,杜禪雪被外面的太陽照得眼花,她踏空了一步,差點滾下臺階。這會兒,她意外被人拉住,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你是傻子啊!這么長的臺階,滾下去臉都摔平了!”男生的聲音悶悶的,一聽就知道他很不愉快。
杜禪雪愣了一下,連忙抬頭——果不其然,她看到了宋河的臉。
男生永遠都是倨傲地高抬著他的下巴,此刻也沒有例外。宋河說了一句:“你別多想,我就是怕你摔下去,沒什么別的意思。”
她整了整衣衫,推開了宋河,生怕他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她又擺出了往日的面龐,說:“那真是謝謝你了。”
說完之后,杜禪雪頭也不回地從樓梯上走了下去。等到要轉彎的時候,她這才回頭,發現高臺上已經沒有了男生的身影。
她痛恨自己的別扭,也討厭自己擺脫不掉的包袱。她想,為什么她就不能好好說上一句謝謝,非要擺出這樣的姿態呢?
搭車回家后,杜禪雪被父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頓:“我為你花了那么多錢,你居然不去甄選!我是看你有點天賦才這樣砸錢,你真是太沒出息了!”
杜禪雪也不辯駁,靜靜聽完訓斥之后說了一句:“我不想去演什么電影,我也不想當明星。我就想和茶葉為伴,這樣不可以嗎?”
杜父看著杜禪雪很久,然后才嘆了一口氣:“隨你,你愛怎么樣怎么樣。”
其實,根本沒有人問過她喜不喜歡拍照、愛不愛演戲,反正,別人說什么,父親就把她推到前頭去做什么。
她不喜歡鏡頭,也不喜歡拍照,但是,她很少說不,便被誤以為覺得不錯。她只是羞于表達,所以一個勁地被推到了臺前。杜禪雪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印著自己照片的廣告被貼得大街小巷都是,每次路過的時候,她都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
但是這會兒她又想,如果宋河看到了她的海報會是什么感覺?想著想著,她突然臉紅了。不過轉念之間,她又覺得,宋河肯定會很厭惡看到那些海報,畢竟他那么討厭她。
上大學的時候,兩人都在杭州。好久不見的宋河依舊是趾高氣揚。
新生入學的時候,杜禪雪依舊是一身白衣,不過她再也沒穿漢服,而是改穿白衣白褲。她長高了不少,頭發扎得很低,蹙眉的時候,還是自成風情。
不少學長都搶著幫她提行李,她東西不多,笑著婉拒了。這時候,一輛囂張的保時捷911從校園門口開了進來,一個男生從車窗里探出腦袋:“干嗎?知不知道你們很擋路啊?還讓不讓新生報到了啊?”
大概兩年沒見,宋河似乎更好看了。他眉目清俊,本來有些秀氣的模樣,這會兒倒是露出一種張揚的美感。杜禪雪拉著行李箱退了兩步,目光從他的身上撤離了。
宋河開著車低速從她身邊經過。從始至終,他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好像兩人是陌生人一般。
杜禪雪有些失落,她擺了擺手,拒絕了所有學長的幫助,自己一人拖著行李箱去報到。
等她拿了鑰匙的時候,她又一次看到了宋河。宋河正在幫一個女生提行李。那個女生身材嬌小,瓜子臉上嵌著一雙大眼睛,說謝謝的時候聲音甜膩膩的。
突然之間,杜禪雪有些惱怒。她快速地從二人身邊經過,滾輪卻特別不爭氣地軋到了小石頭,砰的一聲,她行李箱的滾輪飛了出去。
身后的瓜子臉女生發出了尖細的竊笑聲,杜禪雪連耳根都紅了。她蹲下身子,企圖掩蓋自己臉上快溢出來的羞恥感。她幾乎絕望地想著,如果自己是只鴕鳥就好了,那樣她就能夠將腦袋埋在沙地里,看不到來自宋河和那個女生嘲笑的眼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這才抬起頭來。她只覺得短袖襯衣貼在自己的后背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這時,一件衣服搭在了她的身上,宋河的聲音響了起來:“喂,把衣服穿著,我幫你把行李搬去寢室。你住幾棟?”
杜禪雪抬起頭,被男生擋住的陽光在他的身上勾出了一條金邊。那一瞬間,她居然有種想哭的沖動,簡直莫名其妙。
“干嗎非要穿這件衣服?”杜禪雪一邊把薄外套往身上套,一邊問了一句。
“你是白癡嗎?一天到晚穿著白衣白褲,衣服被汗濕了,后背幾乎是透明的。我是不介意你這樣穿著透明裝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你要是不穿,就把衣服還給我。”
宋河一只手提著她的行李箱,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她牢牢地攥著衣服的領口,說話的時候居然有些結巴:“我穿!我……我洗了之后再還給你。”
這會兒,男生只是瞥了她一眼:“再說吧,反正我也不缺這一件衣服。”
不知怎么,杜禪雪聽到這話后感覺挫敗極了。她總以為宋河對她還是有點情誼的,要不然那天不會把她拉住,可現在看來,那大概也就是舉手之勞罷了。
為什么這種放在別人眼里稀松平常的認知,在此刻卻讓杜禪雪那么想哭?她走在宋河身后,揉得雙眼通紅。
這是她期待了好久的見面,怎么就搞成了這個樣子?
在學校里,杜禪雪幾乎時時刻刻都能聽到宋河的名字,好像他的一舉一動都是旁人眼里的一出偶像劇,每個人時時盯牢了他,生怕錯過一分一秒。
大概人人都喜歡張揚且熱烈的人,好像人們都喜歡擁簇陽光、追逐明亮。宋河就是那樣的人,他天生就有種“我故我,哪管誰說”的氣概,并且還能讓旁人心服口服,真是厲害極了。
所以,杜禪雪也只能仰望他,看著他被萬人敬仰,自己只能當個觀眾,還是最不狂熱的那種。
誰叫她天生不會表達感情呢?特別是在他面前,喜歡演成了討厭,心跳變成了拒絕。
有時候他們在選修課上遇到,男生向來呼朋引伴,坐在教室的最中央,有一大群好友陪伴,看起來真是熱鬧極了。
杜禪雪大概是應了她的名字,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她坐在角落里,仰頭記筆記的時候才敢裝作不經意地瞟他一眼。
宋河還是那樣隨意的坐姿,他右手夾著筆,在指尖上簡直可以旋出一朵花兒來。杜禪雪偷偷練了好久,怎么也學不會。
杜禪雪很少在食堂遇到宋河,她依稀記得,當年和他一起住在茶園的時候,對方就很挑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是這樣。
她恍恍惚惚地想著,哪知拿到餐盤轉身的時候撞到了身后的一個人。
女生尖叫起來:“我剛買的衣服!”說完之后,那個女生居然抽泣起來,拽著杜禪雪不放手。
這會兒動靜越鬧越大,宋河居然擠到了人群中:“蘇月,你怎么還不出來?”
“她弄臟了我的衣服,還不道歉!”蘇月死死拽著杜禪雪,一雙眼睛里已經含了淚。
杜禪雪向來應對不來這樣的場面,她端著餐盤一臉木然。
其實,她的雪白衣衫上也是污跡斑斑,看起來比蘇月的衣服還要臟,但是她沒有表情的臉讓蘇月大怒。
“看吧,她連道歉都不會,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女生高分貝的聲音幾乎等于尖叫。杜禪雪低著頭,一言不發。
宋河皺眉,直接把蘇月從人群里揪了出來:“衣服臟了我再給你買一件,別為無所謂的人傷了你的嗓子。你不是還要去參加電影甄選嗎?”
聽到“電影甄選”這幾個字的時候,杜禪雪好像受驚一般抬起了頭。宋河只是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然后說:“走啊!還杵在這兒干嗎?耽誤別人吃飯啊?”
對啊,別人的電影甄選和衣服重要,她站在這里就是耽誤旁人吃飯。虧她當年還傻乎乎地那么在意宋河的評價,推掉了大好的機會。
她幾近惡毒地想著,如果當年她去參加了選角后一炮而紅,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糟心事情了,是不是就不會蠢到將一個根本不會把她放在心上的人藏在自己的心間這么多年。
杜禪雪甚至都不敢開口喊他的名字,生怕發顫的舌尖泄露了自己的心意,被他嘲笑。
喜歡上一個人到底能讓人卑微到什么地步她不知道,她只是恨極了自己現在的模樣——明明狼狽不堪,卻仍舊忍不住看向宋河的方向。
杜禪雪鮮少待在學校,她怕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時時刻刻都要被“宋河”二字浸染,所以,一有時間,她就逃去茶室兼職。
她能輕易分辨出每一種茶葉來,鼻端、指尖的靈讓所有人都嘆服不已。雖然她話不多,但是很多客人都很喜歡她。
喝茶并不是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做的事情,十幾二十歲的人中意咖啡多一些。但是,對杜禪雪來說,茶有種別樣的美,沉淀于光陰之后還能散發出生命力,美得內斂而悠然,簡直讓人一見傾心。
她到現在都很少用手機,如非必要,連電腦都不用。她除了和茶打交道,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看書。她從小就離群而居,所以在人際交往方向非常苦惱。
但是她也不打算改,畢竟,她應付不來像宋河那樣被簇擁著的熱鬧。
這天茶室快要打烊了,杜禪雪正在收拾著桌板上的茶具。突然有人沖了進來,身上的衣服被綿綿細雨浸濕。
“有花茶嗎?”
男生一開口,杜禪雪就知道是宋河。她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應聲還是不應聲。
她久未回答,宋河一邊拍著身上的衣服一邊抬起頭來,在看到杜禪雪的時候,愣住了。
“怎么又是你?”宋河喟嘆一句,好似認命地坐了下來,“所以呢?你們店里到底有沒有花茶?”
“花茶……沒有,不過,我自己炒了一種帶著花香的茶。”
他挑了一下眉毛,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可以給我嘗嘗嗎?”
“好。”
女生關了店門,拉上了卷閘,這會兒又把收拾了一半的茶具擺了出來。她用木勺子從儲藏茶葉的小罐子里撥了點茶葉出來,然后開始沖泡。
氤氳的水汽蒸騰起來,杜禪雪柔柔的黑發搭在肩上,她本來就漂亮的眉眼多了一份朦朧的美。這一瞬間,宋河的目光居然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她的身上,怎么都移不開。
泡好的茶水泛著琥珀色的光澤,空氣里浮動著桂花香氣。這個時候,杜禪雪起身拿了一份桂花栗子糕遞給宋河。
“茶葉是我家的,桂花是在滿隴摘的。那天我去滿隴看桂花,喝茶的時候有桂花落到杯子里,我覺得滋味挺好的,便想著炒了一點茶葉。”
杜禪雪托腮坐在宋河的身邊,絮絮叨叨地輕聲說著話。正在喝茶的宋河看到杜禪雪低垂的眉眼,不自覺就嗆到了。他咳得滿臉通紅的時候還把栗子糕往嘴里送,杜禪雪趕緊捉住了他的手:“喂喂,你這樣會嗆死的。”
“哦,哦……”男生不無尷尬地應了兩聲,最后平緩了呼吸,卻消不掉臉上莫名其妙爬上來的紅暈。
宋河把杜禪雪炒的那些桂花茶全部買了去,杜禪雪問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歡喝茶嗎?”
他粗著嗓子說:“我給我爸買的。”
連同那個漂亮的小罐子一起,杜禪雪炒制的桂花香茶被宋河買了過去。但是很可惜,杜禪雪知道那不是宋河買給自己父親的,因為他把小罐子交給了蘇月。
杜禪雪也是偶然才知道這件事情的。那天她上完課,從教室里出來的時候遇到了宋河和蘇月,蘇月正拽著他的胳膊說著什么。杜禪雪放慢了腳步,有些厚顏無恥地想要聽清楚二人的對話。
“誰要喝茶啦?我才不喜歡呢!我把那些茶葉都倒了,把那個漂亮的小罐子拿去裝咖啡了。不過罐子很香呢,有桂花的味道。”
聽到這里,杜禪雪忍不住往宋河的方向看去,對方正好看了過來。兩人對視的時候,宋河率先撤離了視線。
她忍不住苦笑,低下頭去,吸了吸鼻子,生怕在這一瞬間突然涌現在眼眶里的水分就這樣不爭氣地溢出來。
真是好奇怪啊!為什么她又想哭了?
杜禪雪匆匆下樓,疾步往校外走去。走出學校之后,杜禪雪打心底里涌現出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杜禪雪乘車往滿隴方向去,反正不知道去哪兒,索性再去摘點花,去炒點自己都沒有喝上的茶葉。
哪知她上了公交車之后,車子剛剛啟動,卻被人攔了下來,接著,一道身影躥上了車,杜禪雪一看,居然是宋河。
對方氣喘吁吁,扶著欄桿朝她看了過來。她雙眼通紅,手上還攥著紙巾。這一瞬間,她已經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別過腦袋,對著車窗外。
車上空蕩蕩的,宋河偏偏要在她的身邊落座。男生喘著粗氣,慢慢平復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你去哪兒?”
“滿隴。”
“我陪你。”
宋河很是堅定地說了那三個字,杜禪雪難以置信地回望了他一眼。男生又問:“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嗎,怎么紅成這樣?”
杜禪雪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接著伸手捶了一下宋河的胳膊。男生被打得莫名其妙,有些惱地說了一句:“我這還不是關心你!”
她忍不住笑得更大聲了,肩膀也不停地聳動,笑到最后,再一次流出了眼淚。
兩人去往滿隴,金秋時節,只有此地才真真正正讓人體會到“金秋”的“金”字。
有風襲來,桂子撲簌簌地落地,就像有香味的雪紛紛揚揚地下,滿眼都是詩意。
杜禪雪指揮著宋河脫下外套,兩人坐在一邊,讓桂花落在外套上,等數量夠了,再收起來。宋河反問一句:“這樣難道不會很浪費時間嗎?”
她笑了笑,說:“天地萬物自有韻律,所謂浪費,是對于不值得的事情。眼前景色這么好,喝喝茶,望望風景,時間一會兒就過去了,哪有什么浪費的嫌疑呢?”
宋河默然,過了半晌他才出聲:“你啊,真是個怪人。”
這么些年聽了這么多句“怪人”,她早就不太在意了。夕陽斜下去的時候,兩人的外套上滿滿地鋪上了一層桂花,數量之多,讓宋河有些詫異。
“看吧,并不是什么都能急來的,這樣慢一點也沒什么不好的,對不對?”
杜禪雪兜起衣衫,展顏一笑的時候,宋河徹底看得愣住了。
懷中金桂,眼前美人,點點暗香,一眼萬年。
她像一場遲來的美,像晚拆的禮物,被打開了,便讓人再也挪不開眼。
宋河有些遲疑地說:“那你……能再為我炒一份花茶嗎?我會藏起來,不會讓給任何人的。”
這是他第一次放柔語氣說話,滿滿的懇求,讓杜禪雪都有些詫異。
當她看向宋河的眼睛時,她被他眼里的認真所震撼。女生不自覺地點頭,換來了他那璀璨到讓人移不開眼的笑容。
“那你炒給我看,我也要學!”宋河玩心大起,幾下將她的衣衫疊起,小心翼翼地拿好,“我還要喝你泡的茶!我們去茶室!”
今日茶室正好例行歇業一天,這一方天地,只為二人所有。
杜禪雪將新收集的花放在一邊的簸箕里,然后拿出了曬干的茶葉給宋河:“這樣的茶葉才能炒制,我來給你演示一下。”
他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她身邊,像純真稚童一般望著她。
空氣中只有茶葉在鍋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但是兩人都覺得,即使是這樣的聲音,也比任何一種天籟來得悅耳動聽。
但是誰也沒想到,瞬息之間,地動山搖。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左側的墻面在頃刻間炸裂開來。炒茶的器具被磚石砸倒,向二人砸了過來。不過眨眼的工夫,杜禪雪毫不猶豫擋在了宋河的身前。
熱炭帶著火星打在了杜禪雪的臉上、身上,她咬著牙一聲不吭,死死護著身后的宋河。宋河想要扳過她的肩膀把她攬到自己的身后,卻怎么也扳不動。
她不過是一個瘦弱的女生,怎么會有如此大的力氣?宋河的心都在顫抖。
兩人剛剛逃到茶室門口,頭頂的橫梁便轟然墜落。宋河將杜禪雪擋在身下,木制橫梁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們倒在廢墟中,遲來的救援隊將二人送入醫院。當急救人員想把杜禪雪拉出宋河懷抱的時候,失去了意識的宋河仍然牢牢將她圈在懷中,生怕她再受到傷害。
事后調查得知,位于茶室旁邊的小店煤氣管道爆炸,整條街的店鋪遭殃,受傷人數有六十多人。
躺在病床上的宋河想了很多很多。
其實,他一點也不討厭杜禪雪,但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她時,他總有一種心慌氣短的感覺,莫名就矮了她半分。
他這么驕傲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對誰低頭?所以,他也要硬氣起來,絕對不會露出半分軟弱。
可是,為什么只要杜禪雪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他的心就像被誰的手狠狠地揪了一把?他難過得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能更加兇巴巴的。
那天他去茶室,才不是想買什么花茶。因為在學校遍尋不見杜禪雪,他這才決定去她家的茶室看看。一連好幾次他都只敢在門口路過,只有那一天下雨,他莫名其妙地闖了進去,和她說了話。
真的好奇怪,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宋河就感覺自己嘴里好像含了一塊糖,甜津津的味道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他不喜歡喝茶,但是忘不了那滿室桂花香,所以買了那盒茶葉。哪知,朋友的妹妹非要鬧著要茶葉罐,他不給,她居然偷了過去,還把茶葉全部給倒了。
蘇月從小就喜歡惡作劇,說起自己的整蠱事件自然是眉飛色舞。但是,宋河意外地看到了路過的杜禪雪,對方那一眼,讓宋河無端地慌亂了起來。于是,他拋下了蘇月,迅速追上了她。
他原本以為杜禪雪是不喜歡他的,所以一直冷冷清清的。但是,當墻面倒塌的時候,杜禪雪擋在了他的面前,即便她的臉和手都被燙傷,她也沒有動搖半分。
向來溫柔的她露出了不合時宜的堅毅,她的強大,是為了保護他啊。
想到這里,宋河再也躺不下去。雖然他肩胛骨粉碎性骨折,醫生囑咐他一定要多休息,但是一想到杜禪雪,他連心跳都止不住地開始變快,只想在下一秒就走到她的床前。
趁著護士不在,他急急忙忙溜出病房。秋風甚涼,他慌得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上。
病房里一片潔白,女生安靜地靠在床上,聽到咔嗒一聲門響,這才轉過頭來。
宋河衣衫不整,一條胳膊還打著石膏。她順著打量下去,發現他居然打著赤腳。
杜禪雪想到自己臉上還包著紗布,慌忙轉過身去。宋河連忙走進來,問了一句:“你是哪里不舒服嗎?我叫護士來!”
“你不要看我!我好丑!”杜禪雪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她一邊伸手擋開了宋河的胳膊,一邊想要往被子里鉆。
宋河怕她蹭到了自己的傷口,忙吼了一句:“你哪里丑了?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人!”
這一聲吼愣了杜禪雪,她的眼淚都掉了出來。
原來,炭火燙傷了她的臉,醫生說留疤的可能性很大。她不敢用這張臉去面對宋河。
聽著她抽抽噎噎地說完,宋河忍不住用完好的右胳膊將她輕輕攬入自己的懷里。
“我的喜歡沒有你想的那么膚淺。只是疤痕而已,你權當那是天使的吻痕好了。而且,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
杜禪雪靠在他的胸口,左耳清晰地聽到了他突然加速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那是比世間一切文字都要有力的佐證,像是無聲的告白,讓人傾倒。
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輕輕“嗯”了一聲:“我也……喜歡你啊。”
窗外風起,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桂花的味道。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