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三個孫女年紀還小的時候,經常在背后戲稱王進順有強迫癥。我就是那三個小姑娘之一。
而王進順是我們的爺爺。
其實,那會兒,我和兩個表妹根本不清楚到底何謂強迫癥。我們所謂的強迫癥是指,爺爺很愛強迫我們遵守他那些嚴格的規矩,比如:吃飯的時候,第一筷下去能夾到什么就吃什么,不可以在菜碗里翻來揀去;看電視的時候,音量不能超過四格,哪怕四格音量有時候會令我們連對話都聽不清楚。
每天吃過午飯,必須睡午覺。這個作息規定,爺爺自己要遵守,奶奶也要遵守,而我們三個小孩子更不能夠違抗。無論我們有多么想看電視臺午間播放的連續劇,也只能含淚與之揮別。
當時還有一份專為老年人而辦的報紙,每周五發售一期。于是,爺爺每個周五的傍晚都會走兩條街到同一家書店買當期的報紙,即便打雷閃電、狂風暴雨他也要去。家里人怕他年紀大有閃失,勸阻過他,但勸不了。他一個人撐著傘走在大雨里的背影我見過,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儀。
是的,長大一些我們就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強迫癥,只是王進順出身在地主家庭,受過嚴格的禮教,所有的事情到了他那里都必須一板一眼,是為有規矩才能成方圓。只不過,小孩頑皮,最害怕的就是被束縛,所以,那些年我們對爺爺沒少抱怨,也心存畏懼,和他很不親密。
我的二堂妹在她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寫過一篇作文。作文的要求是寫一寫你身邊的親人或者朋友,她就寫了我們的爺爺,開篇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爺爺可能有強迫癥,大家都不喜歡他。
那篇作文后來被王進順由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沒有發脾氣,也沒有責罵二堂妹,只是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練毛筆字,一整天粒米未沾。
我在書房的窗口偷看過他,看見他面前鋪著的那張宣紙上,滿滿一紙竟然全都是我和兩個堂妹的名字。那一刻,我說不出自己心里的震撼。明明禍不是我闖的,我卻很想沖進去向他道歉。
但是,我沒有那么做。我和他之間的關系并不親密,很多話我根本說不出口。
或許,不親密也不足以準確定義我和我爺爺之間的關系,我那時覺得,我跟他之間甚至可以用疏遠來形容。
我害怕他的威嚴,也總想躲開他的規矩。我每次去他那里,對他說得最頻繁的幾句話就是:“爺爺好,我來了”、“爺爺,吃飯了”、“爺爺,我能看會兒電視嗎”、“爺爺,我走了,再見”。如果他問我期末考試考了多少分,我一定會直截了當地把分數報給他,然后再無話可說。我有時甚至覺得,跟他單獨相處會令我無所適從。
我有一次放學和同學走在路上,正好看見王進順迎面而來,我便很禮貌地向他點了下頭,喊道:“爺爺。”他說:“放學啦?”我說:“嗯。”他又說:“別到處玩,趕緊回家。”我又說:“嗯。”
后來,同學就打趣我:“那真是你爺爺啊?不帶稱呼的話,還以為他是你班主任呢。”
是的,在我們共同的有生之年,我們之間的交流模式大抵都是如此。我們之間雖然有著濃厚的血緣關系,但感情很淡漠。至少,在我們共同的有生之年里,我都是這樣想的。
王進順老先生的人生跨入八字頭的時候,他開始出現各種老年癡呆的癥狀,最近發生的事不記得,反而越是久遠的回憶越清晰。據說是他親口告訴別人的:“我年輕的時候有強迫癥。”
他還總是對我爸爸說,他為三個孫女每人準備了一份禮物,是給她們當嫁妝的。我們原本都以為他是神志不清,自己胡亂臆想罷了,沒想到后來禮物真的現身了,原來是三條珍珠項鏈。
那還是十年前,他到廣西合浦探望他的老朋友,老朋友陪他去市場挑的。合浦的珍珠是出了名的好。
只不過,當爺爺打開蒙塵的項鏈盒的時候,三條項鏈卻只剩下了兩條,還有一條不知道怎么被弄丟了。
那兩條項鏈他給了我的兩個堂妹。
他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是姐姐,就讓著妹妹吧。”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摸了我的頭。
直到他過世,被下葬的那天,他那位在廣西的老朋友也千里迢迢回來了,而且帶回了一條珍珠項鏈。
是給我的。
他說王進順曾經在電話里交代:“你要是回來,記得再到那家店去,買一條一模一樣的珍珠項鏈帶回來給我的大孫女。”他還說,“我有強迫癥嘛,少了一條,厚此薄彼,我心里不舒服啊。”
后來,我常常想,在我們共同的有生之年里,淡漠的,到底是我們之間的感情,還是只是出于畏懼就疏遠他的我。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去了解他了。那條珍珠項鏈我一直小心地收著,很少戴,只是偶爾思緒所致,會拿出來看一看,環在脖子上,對鏡一照,無瑕光潔,美好得像我在童年的午后做過的那些白日夢。
“不準看電視!吃了飯要準備去睡午覺了!”
“嘻嘻,好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