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江良
讀史新彈
■盧江良

盧江良,本名盧鋼糧,1972年生于紹興,現居杭州。九三學社社員。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理事。作品曾榮獲全球網絡原創文學作品大賽優秀短篇小說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陽光文學獎、河北省散文大賽優秀獎、中華優秀出版物 (圖書)獎提名獎和榮登中國小說學會 “中國小說排行榜”。已出版小說集《狗小的自行車》、隨筆集《行走的寫作者》等9部專著。
“好死不如賴活”,中國自古不提倡自殺,認為“活著,一切都可能改變;死去,意味著放棄了這一權利。”但在五千年歷史長河中,自殺者還是不計其數,其中不乏名人雅士,不過被稱頌的倒極為鮮見,而“西楚霸王”項羽,算是其中的一個特例。
確實,項羽是自殺的。據《史記·項羽本紀》記載,他在楚漢戰爭中被劉邦打敗,逃到烏江江畔,時有烏江亭長勸其渡江,以圖東山再起、報仇雪恨,但他以“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和“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為由,便拔劍自刎了。
其實,縱觀當時的局勢,項羽選擇自刎,應該是不二之選。盡管烏江亭長對他說:“今獨巨有船,漢軍至,無以渡。”但項羽心知肚明,追來的“五千騎”畢竟不是吃素的。那個時候,不要說借助一艘船,就算項羽變成了一只鳥,估計也是插翅難飛的。
再退一步講,就算項羽成功渡過江去,在“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的江東,能否像烏江亭長所說的 “亦足王也”,也是一個未知數,這就如北宋詩人王安石后來分析的那般:“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
但讓筆者迷惑的是,這明明是“非死不可”的“拔劍自刎”,卻被描繪成了“士可殺不可辱”的“慷慨壯烈”之“就義”,并為后人反復吟唱。特別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還無比崇拜地贊嘆道:“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當筆者提出這個異議時,也許有人會極力反駁,說因為項羽是蓋世英雄,所以其死也就非同尋常了。但筆者認真閱讀了被魯迅先生譽為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之《史記》中的《項羽本紀》,實在看不出項羽“英雄”在哪里,更不要說“蓋世”了。
先說項羽少年時期,“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他的叔叔項梁生氣了,他就借口:“書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梁真教他兵法了,但他最終還是“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這足以說明,項羽從小就是三心二意、不學無術之輩。
他走上滅秦之路的初念,也無非是觀看了“秦始皇帝游會稽,渡浙江”,而想“彼可取而代也。”在這個方面,與漢高祖的想法可以一拼,劉邦也是看了秦皇帝而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出發點都只是私欲,不像陳勝、吳廣,為了“伐無道”。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就算在抗秦期間,他也多次殘暴屠城與殺降,在《項羽本紀》就清晰地記錄了6次:襄城屠城、城陽大屠殺、新安大屠殺、咸陽大屠殺、破齊大屠殺和外黃大屠殺。連太史公都不得不多次驚駭云:“何興之暴也!”“嗟彼蓋代,卒為兇豎!”
應該說,在這一點上,劉邦就仁愛多了,盡管也有屠城經歷,但在項羽死后,他“以魯公禮葬項王谷城。”“為發哀,泣之而去。”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對項氏家族不分旁支遠近一概不究罪、不追殺,還封項伯為射陽侯,賜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等為劉姓。
再來說項羽的自刎,雖然千百年來,后人對此眾說紛紜,有的認為他不該自殺,也有認為他應該自殺,但爭論的焦點都落在“假如他不自殺,是否還能卷土重來”上,而爭論的雙方,就項羽作為一代霸王,以烏江自刎了卻一生,或多或少表示了扼腕嘆息。
然而,在2200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們重新審視那段歷史時,筆者覺得項羽自刎無疑是一件好事。俗話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假如他有幸渡過了江,真在那邊養精蓄銳,卷土重來,再搞一次楚漢之戰,那連綿數年的殘殺,對廣大百姓而言,豈不是滅頂之災?
竊以為,項羽之所以被后人奉為“英雄”,實在不應是“羽之神勇,千古無二”(清代女學者李晚芳語),倒應是“不渡江東,拔劍自刎”。盡管其自刎之意,非“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但無意中提前終結了“年年戰骨多秋草”之局面,也算是一種功德吧!
“銅鑼開道人吶喊,誰人不知包青天。我身邊隨帶著張龍、趙虎、王朝和馬漢,三口銅鍘神鬼寒……”隨著包拯上場表白,4名衙役雄赳赳,氣昂昂地將三口銅鍘抬至堂上,安放周正,上前抖開黃龍袱套,露出三口光閃閃、冷颶颶、心膽俱寒的行刑刑具……
在筆者孩提時代,看過的所有包公戲里,“開鍘”是耳熟能詳的場面,也往往是整部戲的高潮。于是乎,很多戲曲干脆將包公戲目總結為“大鍘”,那三口“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的銅鍘,自然也就成了包公戲的符號,以及包拯秉公執法、剛正不阿的象征。
隨著年歲的增長,筆者無緣再看包公戲,關于那三口鍘刀的記憶,便在腦海里漸漸地淡去。然而,前一段時間,全家的一次開封之旅,讓筆者在新建的開封府和包公祠,再次見識了醒目地陳列于大堂之上的那三口鍘刀,于是重新勾起了那一抹沉睡已久的記憶。
可是,這次的“意外重逢”,并未強化筆者對素有“包青天”之稱的包拯的好感,相反從內心對他制造出那三口鍘刀滋生了一種不舒服。這正如一個網友所說的那樣:“老包鍘個死犯還得像洋人吃西餐一樣講究,這道菜用刀,那道菜用叉,一點都不馬虎。”
確實,據《三俠五義》第九回“斷奇冤奏參封學士造御刑查賑赴陳州”描述,包公被宋仁宗封為龍圖閣大學士,仍兼開封府事務,前往陳州稽查放賑,宋仁宗“又賞了御札三道”。包公暗示師爺公孫策,把“札”字當成“鍘”字,設計出了龍、虎、狗等三口銅鍘。
而那三口擁有“尚方特權”的鍘刀被制成后,分別應用于不同權力等級以及民間市井的死犯——龍頭鍘可鍘皇親國戚、鳳子龍孫;虎頭鍘可鍘貪官污吏、禍國奸臣;狗頭鍘可鍘土豪劣紳、惡霸無賴。這也無不折射出了“享受”那三種刑具的人物的身份地位的象征。
是呀,包拯你作為一個“大青天”,要鍘死犯就鍘好了,干嘛還要分出龍、虎、狗?不過,待筆者查證之后,發現冤枉了他。因為關于銅鍘的來由,不同人持不同的說法。有學者稱,那三口鍘刀的真正出處是上古時期的龍牙、虎翼、犬神“三大邪刀”傳承而來。
當然,這種說法也被人質疑,理由是從實際情況看,即便上古時期真的存在龍牙、虎翼、犬神“三大邪刀”,也不大可能會保存到宋代。再說了,宋代基本上沿襲五刑制度,死刑種類據考只有斬、絞和“凌遲處死”,包公所處的北宋時期,根本不存在鍘刀這種刑具。
而且,在歷朝歷代中,宋朝對文化人最為寬容。趙匡胤坐定天下后,還頒布了“祖宗家法”,據北宋葉夢得在《避暑漫抄》中記載,其中第二條講的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官員士子即使犯了案,也不可能被隨便斬首,最多就是流放,更何況是皇親國戚。
這也就是說,包拯根本不可能有那三口鍘刀。它,無非是后人杜撰的產物。那為什么要編造出那些刑具呢?按有關學者的說法,一、古代民眾無力反抗貪官,只能寄希望于明君和清官;二、他們對遵循繁瑣的法律程序懲治貪官沒信心,幻想先斬后奏,一招制敵!
但是,當筆者在游玩開封府和包公祠時,聽著導游津津樂道于那些刑具象征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刑上大夫”,不禁感到悲哀。民間虛構出那三口鍘刀,固然具有“律前平等”的“法律至上”思想,但更多的蘊含著“人有貴賤之分”的封建等級之“渣滓”呀。
所以,在對待那三口鍘刀的問題上,我們實在不能一味地唱贊歌,還須清醒地認識到“殺頭都還有個三六九等的區別”這種等級制度的可惡。要不,真的就糊涂地成了魯迅先生在《拿來主義》中描述的“接受一切,欣欣然地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的“廢物”了。
這是一片暗灰色的老建筑群,坐落于杭城一條叫長生路的街邊。在最近幾年的時間里,筆者每天上班都要路過這里,它離喧鬧的西湖雖只咫尺之遙,但相比之下顯得有些落寞。不過,聽說這個地方在韓國的知名度頗高,韓國歷任駐上海總領事上任后必須到訪。它,就是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杭州舊址紀念館。按該館接待中心部長的話說,如果沒有在浙江的這段韓國臨時政府歷史,此后韓國的歷史將要重寫。
然而,筆者并非學者,無意考證韓國臨時政府在浙期間的史實,只是對一個叫朱愛寶的船娘產生了興趣。因為之前在網上查閱被譽為 “韓國之父”金九的資料時,不經意中看到他在中國期間曾經遇到過這么一個女人。盡管在金九的一生中,她猶如曇花一現,但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直至晚年依然對她念念不忘,自稱:“我和她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類似夫婦的感情……”這也激發了筆者了解她的欲望。
2014年深秋的一個上午,筆者走進了這個紀念館。這是一幢建于民國時期的洋房,一處典型的老杭州民宅,褪了色的赭色玻璃窗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據該館工作人員介紹,現在這個展館面積比舊址擴大了3倍,部分復原了上世紀30年代的舊貌。館內設有4個展廳,有當年臨時政府的遷徙圖,以及中韓人民并肩戰斗的事跡。但是,這些不是筆者關注的重點。筆者只想在其間,尋覓關于船娘朱愛寶的一些往事。
筆者找遍了整個紀念館,終于在二樓一個展廳角落,發現了她的一幅照片和些許文字:朱愛寶為了“廣東人張震球”的安全,與金九扮成夫婦,每日坐船來往于運河中,幫助金九擺脫了日本憲兵的追捕。1936年,金九離開嘉興獨自來到南京。獲取這一情報的日本憲兵為追捕金九派遣了暗殺隊。金九自己不能保障自身的安全,所以把朱愛寶從嘉興接到南京,假扮成古董商夫人。這對金九在南京的隱蔽生活有很大幫助。
確實,只有這么一些。可在金九旅居中國期間,那個只知道他是廣東人的朱愛寶,整整服侍了他將近5年的時間——在嘉興時,他托身于她,常住在船里,“今天睡在南門外的湖水邊,明天睡在北門外的運河岸,白天再上岸活動。”遷居南京后,他又請她過去同居,“如警察來查戶口,由朱愛寶對答應付,出面說明一切。金九就可不露面,免蹈覆轍。”按金九在《白凡遺志》中的話說:“她照顧我實在功勞不小。”
正是這么一個對金九恩重如山的女人,在南京淪陷之前,金九要隨臨時政府轉移長沙,“我把朱愛寶也返回她老家嘉興去了。”從此,就失去了聯絡。其實,如果金九真想找回朱愛寶,還是可以如愿以償的。畢竟從1937年西遷長沙,到1945年朝鮮光復歸國,這8年間金九一直在中國。但對于他這樣一位獨立運動家而言,抗日復國才是頭等大事,兒女情長也許可以忽略不計,更何況朱愛寶只是用來為他保障安全的。
那么,對于朱愛寶來說,這又意味著什么呢?雖然,后來有作家這樣表述:“這個無怨無悔的女人,選擇的是無須表達的奉獻。”也有學者如此考證:“她回到了嘉興,棄船上岸,用剩余的錢,在南門河埠開了一家明月茶館。后來,嫁給了一個叫郁金生的燒飯師傅,搬到了東柵居住,改名朱桂寶。”但終究都只是杜撰罷了。由于與金九失去了聯絡,朱愛寶的下落便成了謎,她的愛恨情仇,后人也就無從知曉了。
其實,類似于朱愛寶這樣的女人,在轟烈的革命運動中或許還有很多,她們無怨無悔地奉獻自己,最終卻被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中。應該說,金九算是一位有良知的運動家,在晚年還能充滿感慨和自責地回憶那段往事,以便我們“打撈”出朱愛寶這個普通的船娘,讓其在紀念館角落占據一席之地。而正因如此,讓我們看到了金九這位韓國獨立元勛人性中的溫度,同時也為后人了解那場抗日復國運動提供了新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