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拍單人照,北大團委書記陳永利還是用一種大合影的姿勢:身體筆挺,頭部上揚,標準地微笑著。
生于改革開放啟動的1978年,從白洋淀到北大,從“土老帽”到一個不著痕跡的北京人,從鄉土中國到現代中國,這個青年干部完整經歷了兩個不同“世界”的轉換,其中還有一些區別于一般人的偶然性。
這條社會嬗變的軌跡,陳永利體驗豐富,外在的和心理上的,民間的和體制的。這個過程,可以折射在更多的人身上。
一個好學生
工作人員送過來兩瓶飲用水之后,我們結束了寒暄。
“我原來想了一下,要談的有三個部分。”他說,“對個人經歷,主題是對生活永遠充滿感激,充滿熱愛;對在北大的工作,主題是‘與青年一起成長,為北大再創輝煌;至于未來的工作,‘為國求學,努力自愛,多元發展,集體成才,是我對北大學生發展的期望。”
我悄悄地把寫滿懷疑主義提問的兩張紙揉成了一團。我說,你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
“在老師的眼里還真是,所以我獲得的榮譽很多,北大所有的榮譽我都得過,一些還是全國性的榮譽。”
一個能在頂尖大學留校,并當上學校團委書記的人,肯定是一個“榮譽等身”的人,但陳永利說“所有”的時候還是讓我驚訝。這意味著,除了社會活動能力的考驗之外,表現在數字上的成績還要足夠好,而這恰恰是許多學生干部不能兼顧的。
“你是不是對榮譽看得很重?”我問。
他說,的確,在學生時代成績和榮譽是自己至高的追求,主要是為了用一種形象的語境來報答父母。
“他們在農村省吃儉用地供我上學不容易,如果我學得不像樣,沒法向他們交代。小學、中學都有成績排名,那時就是拿著成績單回去,大學就沒有了,他們只能通過證書、獎章來判斷你的表現,五四獎章、優秀大學生……各種紅本,挺大一本,蓋著北大乃至全國性的大紅章,他們看著開心。”
“全班第一名、年級前三名”,是陳永利小學、中學時代最醒目的標簽。沒有參加高考,直接保送北大,本科畢業后又以綜合得分第一、專業得分第二的成績保送研究生。專業是越南語,屈居第二是因為第一名的女生是廣西人,廣西口音和越南語更相近。碩士畢業后留校,6年后跨專業讀了博士。
看得出來,陳永利對這一過程很自豪。一刻不放松的努力,既需要智力,也需要意志力,一同構成人的主觀能動性。看上去,這是一個十分個人化的過程,然而當把個人經歷放進整個社會前行的主流趨勢中去,又會發現,人在其中,依舊是身不由己。
陳永利說,幾十年來我們的生活是沿著一種城鎮化和現代化的趨勢在行進,我們自己追求個人發展,也要有意識投入這一進程當中。
新北京人
陳永利是保定白洋淀人。從地理上看,白洋淀離北京直線距離僅100公里左右,但如果要從一個白洋淀的農家孩子變成一個北京人,這100公里就成了社會階層流動的最極端的試驗。
個人的城市化,人們最熟悉的途徑有兩種,一是“學而優則進城”,讀書,就業;二是做生意,賺很多的錢,買房,落戶。
陳永利走的是“第三條道路”。他的母親是北京人,1975年作為知青去到白洋淀,經人介紹嫁給了他的父親,一名當地漁民。1989年,作為一種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方式,知青的孩子中可以有一個人代替返城。
一個北京戶口從天上砸了下來,這一年陳永利12歲,弟弟7歲。長子優先,而且性格安靜的陳永利在預期中會更有前途,于是他就去了北京。
“我其實不想去,因為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我弟弟呢,好動,貪玩,自小也不那么聽大人的話,聽說能去北京就特別開心,但最終父親的權威把這一機會給了我。”
在北京,陳永利和姥姥兩個人生活;而在他5歲以前,由于父母在外,也是和奶奶一起生活。
我說,你的童年基本屬于“留守兒童”,從在農村留守,變成在北京留守。他在一閃而過的愕然之后笑起來:“確實,差不多那個意思。”
劉姥姥帶著板兒進大觀園,只是臨時性的,被人笑話一番之后就離開了,而陳永利則要成為北京這座“大觀園”中永久性的一員,他必須在十幾歲的年紀進行一番脫胎換骨的自我改造。
“你必須去適應它,否則你永遠擺脫不了內心的自卑。”讓這個新北京人最為焦灼的是河北鄉村口音。在班上,因為口音問題,他在明里暗里都被稱為“土老帽”。他內心暗暗起誓,兩年內完全改掉河北口音,如今陳永利已經不會說家鄉話,普通話標準。
城鄉教育的差異也讓他深受震撼。農村學校初中才有英語課,而城市里的孩子小學三年級已開始學英語,別人可以進行日常對話的時候,他連英文字母都認不全;北京孩子多有文藝特長、體育特長,而自己一樣也不會。
陳永利的特點是,小小年紀就有一種主動的努力意識,任何一門文化課都可以后來居上,比如第二學期開始,他的英語就能考100分。“但體育課和音樂課就沒法補,以前在農村沒有體育課,唱歌基本靠嚷,這些東西很難從頭再來。”
分化的命運
脫離了親緣社會,又沒有朋友,初到北京的陳永利,獨立,但也很孤單。
他是帶著鄉愁告別白洋淀的,但這鄉愁只是少小離家的不舍,和今天城里人的浪漫想象無關。
“白洋淀”,這個詞在外界印象中對應著一個美麗的魚米之鄉,而在陳永利的記憶中,則是一片干涸見底的景象。記憶中,白洋淀一直沒有水,也就沒有魚,蘆葦蕩也長不起來。而他家所在的村子是漁村,人們的謀生之道有二:打魚,編葦席。漁民們賴以生存的條件消失了,結果就是貧窮,甚至饑餓。
5歲以前,他之所以成為“留守兒童”,就是因為本地無以為生,父親去了天津海河打魚,而母親則在縣城上班。他離開后,白洋淀就有水了,不過對于當地人而言,前后的區別也僅僅在于是否能吃飽肚子。
兄弟倆一走一留,命運開始分化,直到很久以后,陳永利才領會了這一去一留之間對人生的意味。
碩士畢業之后,陳永利留在了學校,從學院團委書記,到北大學生就業指導服務中心主任,再到北大團委書記,其間又讀了博士,評上了副教授;他的妻子也是北大教師,留美歸國的博士后。
而弟弟初中畢業以后就沒有繼續讀書,如今在家鄉開著一間理發店。這間理發店的鋪面,是陳永利出資買的。2004年開始工作,他把自己將近10年的收入,全部用于“反哺”弟弟,除了幫他買鋪面,還幫他買房子,資助他結婚、養孩子。
“我心里覺得欠著弟弟一個很大的人情,但我是對得起他的。”為了對弟弟進行物質輸送,他在畢業后不買房,不買車,不結婚,直到實現心理上的自我平衡。
“人的成長過程都是慢慢越來越現代,關鍵看到了一定程度,還能不能保留你原來比較淳樸、真摯的一面,不忘初心。”“初心”是對過去的回應。被“選”為北京人,對他而言是關鍵性的一步,后面還有很多偶然因素,一起將他推入社會精英階層的行列,比如,遇到一個好老師。
初中畢業時,父親患了重病,家境艱難,陳永利打算讀高職或中專,早一點就業,是語文老師王建國勸他繼續讀高中,考大學;上高中第一年就湊不齊學費,又是王建國老師發動全班捐款資助。
陳永利最大的“初心”就是當一名老師,這一定程度上基于他對教育與人的命運之間的關系的認知,這種認知直接來自王建國老師。王老師在36歲時因病去世,陳永利就一直有一種延續這一角色的使命感。
本科即將畢業,老師問他的打算,他說想去中學教書,老師便笑了:“你可以留在北大,當一名大學老師。”
讀書有用論
陳永利特別提出,自己并不想過多渲染兒童時代鄉村生活的艱難。我說,了解只是為了理解,白洋淀當時的貧乏其實就是構成人的命運的一部分社會要素。
沃倫·巴菲特有一個著名的“卵巢彩票”比喻,先天是不可控的,像一場抽獎,幸運者“在恰當的時候出生在一個好地方”。白洋淀,顯然不是好的“卵巢”,所以從白洋淀到北京,是一個個體像鮭魚一樣逆水“洄游”的時代縮影——給自己一個新的位置,也給下一代尋覓一個好的“卵巢”。
現在城市里70后、80后這兩代人,大多數人來自農村,父母沒有為其積攢下任何社會資源(這顯著區別于90后和00后),在后來中國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中,他們無所憑依,最有效的“抓手”就是讀書。陳永利是其中一個很特別的個案,他的童年和少年經歷,呈現了一個多元因素交織的“洄游”過程。
但這個過程無法復制,今天乃至更早以前,對于教育在社會流動層面的意義的認識,已經出現了明顯的松動和分化。人要怎樣擺脫在抽取“卵巢彩票”失利后的先天不公處境,在今天更加值得思考。
很自然地,我便提出了這個問題:北大的學生當中,來自城市與農村的比例在發生著怎樣的變化?
“絕對數量上看,農村生源的學生比例肯定是不高的,重點大學尤其如此。”陳永利說,但這不一定都歸因于政策是否公平,而是有方方面面的社會因素在起作用。
“第一,城鎮化進程加速,農村生源本身在大規模減少;第二,讀書無用論在農村還是有一定市場,很多家庭主動放棄了孩子的學業;第三,家庭條件好的學生更容易考上重點中學,重點中學的學生更容易考上重點大學,所以其實中學階段已經決定了大學生源的結構。”
陳永利想強調一個常識性的道理:讀書永遠是有用的。
在當校團委書記之前,他當了8年北大就業中心主任。“這么多年的感受是,越是學習好的、專業精通的,在社會上就發展得更好。學完覺得沒用,不是知識本身沒用,是你自己沒把它用好。”
對陳永利的采訪是在電話和敲門聲的不斷打擾中完成的,活動的安排、學生內部矛盾的處理、領導的詢問……瑣細的忙碌貫穿著他除了睡覺以外的所有時間,他卻樂在其中。
“人剛要上大學的時候,立志當總理,后來發現只能當經理,甚至最后只是當助理。這不意味著理想磨滅了或者變得現實功利了,而是一種成長。畢竟,這個社會需要的總理很少,更多的是平凡的人。”
“你這個位置上可是出過很多大人物的。”我說了幾個響當當的名字。
他說,沒有想那么遠,只想一心一意做工作,“以此感謝北大和國家的培養,讓我能通過學習改變命運,取得現在的進步”。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