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一
“他知道了汽笛聲的各樣:有如吹哨子的,有如擊鼓的,有如放屁的,有如狗叫的,有如鴨叫的,有如牛吼的,有如母雞驚啼的,有如嗚咽的……”這是魯迅小說《弟兄》里,張沛君在患猩紅熱的弟弟的床邊,焦急地等待駕駛汽車來診病的普大夫時的情形。
《傷逝》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只是耳朵卻分外地靈,仿佛聽到大門外一切往來的履聲,從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漸臨近,—往往又逐漸渺茫,終于消失在別的步聲的雜沓中了?!嚾?,她的鞋聲近來了,一步響于一步……”此為主人公涓生的自述,未嘗不可以看作也是作者自己曾有的感受。
魯迅的聽覺似乎格外靈敏,他對聲音極為敏感,這在中國現代作家里恐怕并不多見。《廈門通信(三)》是他致李小峰的信,夜深寫完,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五更,就聽到了更夫的擊柝聲,于是又加了幾句:“我聽著,才知道各人的打法是不同的,聲調最分明地可以區別的有兩種—托,托,托,托托!托,托,托托!托。打更的聲調也有派別,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在游戲筆墨中,可看出魯迅對“聲調”及節奏的超常感知力和濃厚興趣。
耳朵是人類特別神奇而又十分苛求的器官,它可以在最佳狀態下聽出每秒振動少于三十次,以及每秒振動超過一萬五千次的聲音。著名音樂家梅紐因說,人耳難以想象的靈敏,對于人類的聽覺與情感之間的復雜互動,起著巨大的作用,“聽覺是個偉大的導師,它以獨一無二的方式與我們的所有心境和情緒相關聯,接通人類的喜怒哀樂”(《人類的音樂》中譯本)。著名的“基爾連攝影術”顯示,當一個陌生人走進一個房間時,他的電場與房間里的人的電場,就會發生某種改變,從而影響到人們的情緒。在人類體內深處,有一種產生于自身的從不會靜止的振動聲,那“是我們所有人音樂的核心”(同上書)。
魯迅大概就是梅紐因說的“擁有富于想象力的聽覺天賦的人”?!耙魳房隙ㄊ瞧鹪从谧矒粑覀冸p耳的自然之聲,起源于我們靜思時用我們的心靈之耳所聽到的那些聲音?!保ㄍ蠒靶撵`之耳”不僅意味著發達的聽覺能力,更關乎“心靈—精神感應力”。具有這種“異稟”的魯迅,其作品總是蘊含著“濃烈而千旋萬轉”(錢理群語)的情感,其語言總是能傳達出特有的豐神格調,其文學具有鐫刻著鮮明個人印記的音樂性。首先,人們從其作品中可聽到千姿百態而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聲景”(soundscapes):狂人發出的“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的撕心裂肺的近乎絕望的吶喊(《狂人日記》);烏鴉于死一般靜中“啞—”的一聲大叫,然后張開兩翅箭也似的飛向天空(《藥》);小尼姑的哭聲中混合著阿Q十分得意的笑,以及酒店里人們的九分得意的笑(《阿Q正傳》);畢畢剝剝連綿不斷的鞭炮中,夾雜著送灶爆竹的鈍響(《祝?!罚?;一匹受傷的狼深夜里在曠野中長嗥,慘傷里夾著憤怒和悲哀(《孤獨者》);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宛轉悠揚的橫笛(《社戲》);鳴蟬在樹葉里長吟,油蛉、蟋蟀在泥墻根低唱和彈琴(《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長媽媽高興地告訴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買來了(《阿長與〈山海經〉》);浩浩蕩蕩洪水包圍中文化山上傳來學者們的話語:“古貌林”“好杜有圖”“古魯幾哩”“O. K”(《理水》);在悲哀的喇叭中出場的女吊慢慢唱道:“奴奴本是楊家女,呵呀,苦呀,天哪!”(《女吊》)……
自然還有那些歌謠俚曲,《長明燈》結尾孩子們唱著“我放火歌”,《偶成》所引鄉民給戲班“群玉班”編的歌;而最妙不可言的,則是堪稱神來之筆的《鑄劍》里那三首半楚辭體“哈哈愛兮歌”: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乎,
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
在復仇的凜然正氣、對專制暴君的嘲弄戲謔以及與仇敵同歸于盡的決絕氣概中,散發出一種陰森獰厲的地獄氣息。在一篇頗有趣的短文《“音樂”?》里,魯迅以“戲仿”的方式,對徐志摩某些故弄玄虛的神秘詩歌理論及譯詩作了譏諷:“……慈悲而殘忍的金蒼蠅,展開馥郁的安琪兒的黃翅,唵,頡利,彌縛諦彌諦,從荊介蘿卜玎琤淜洋的彤海里起來?!蔽哪┐舐曊賳尽爸灰唤卸藗兇蟮终疸さ墓謼n的真的惡聲”。可以說,具有巨大震撼力的“哈哈愛兮歌”,就是魯迅之所謂“真的惡聲”。
恐怕也只有這種語體風格的吟唱,才最契合“聲音好像鴟鸮”的宴之敖者的個性氣質,也才能烘托出悲壯崇高而又血腥荒誕的復仇故事的氣氛吧。當“胡謅的歌”尖利地唱起來的時候,一種聞所未聞、驚世駭俗、振聾發聵的“復仇絕叫”,頓時轟響回蕩于天地之間。
二
魯迅作品中如下一類文句甚多:“你要那樣,我偏要這樣是有的;偏不遵命,偏不磕頭是有的;偏要在莊嚴高尚的假面上撥他一撥也是有的”(《華蓋集續編·小引》);“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淡淡的血痕中》);“獻檢查之秘計,施離析之奇策,起謠諑兮中權,藏真實兮心曲,立降幡于往年,溫故交于今日”(《準風月談·后記》);“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影的告別》)……《漢文學史綱要》里說的“大抵協其音,偶其辭,使讀者易于上口”,也正是他自己對于語言音樂性的追求。
節奏和旋律是音樂的最基本元素,魯迅作品的音樂性在這兩個維度上得到了多樣化的呈現。上文所舉例證可謂不勝枚舉。魯迅“語感”極好,他非常清楚漢語一字一音、形式整飭、單音節詞多、有聲調變化的特性,并以爐火純青的語言造詣和文字技巧,進行戛戛獨造的藝術創作。他極為擅長以音韻和節奏的豐富變化來編織文字、表意抒情,不愧是中國作家中罕有其匹的語言巨匠。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薄叭欢F在呢,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子君卻決不再來了,而且永遠,永遠地!”“唉唉,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的夜呵!”“我將在孽風和毒焰中擁抱子君,乞她寬容,或者使她快意……”《傷逝》中這些具有濃烈激越、深沉婉曲的抒情意味的句段,無疑是詩的,也是音樂的。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秋夜》開篇這一引起歧義的語段,疊句而兼尾韻,最后一句字數稍多,使語言節奏沿著舒緩方向進一步向前伸展,進入一種具有沉思默想的語調。在這種“有意味的形式”(魯迅語)的書寫策略中,恐怕不但有意義表達的精確、別異的需要,也有由節奏韻律的變化而生成特殊音樂感覺的考量。
《故鄉》中母親對“我”提到閏土就要來時,出現了這樣一段文字:“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連續采用了長句,行文一下子變得很緩慢,節奏紆徐舒展,“我”也隨即沉入到對往事的追憶中,重返早已逝去的故鄉的美好夢境里,語言形式十分契合回想舊事故友的情感表達需求。作品結尾的幾個段落寫“我”乘船離開故鄉,仍然基本采用了比較長的語句,恰如其分地營造出一種冥想深思的氛圍,以抒發對未來故鄉民眾應過上未曾有過的新生活的祈愿;徐舒的節奏又與船底潺潺流過的水聲產生了一種和諧對應的效果。
但有時在魯迅筆下,較長的文句又可能發生另一種藝術效應?!队浤顒⒑驼渚返谖骞澰诰唧w詳盡地描述了劉和珍、張靜淑、楊德群三位女性中彈犧牲的情形之后,緊接而來的是如下兩句:“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明的槍彈的攢射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前一句共二十七個字,是個相當長的單句,在這里時間不僅減慢了、拉長了,而且幾乎是凝滯了、停頓了,宛若一個很長的慢鏡頭,一段沉重的、極緩慢的“壯板”(Grave),這就把劉和珍等三位女性遇難的細節、場景、過程,逼真生動地呈現出來:她們先后中彈,趔趄了一下,身體搖晃著,竭力挺住站穩,想互相救助攙扶,但還是慢慢地倒了下去,重重地落在地上,又繼續掙扎著,最終停止了呼吸。請愿學生在執政府前遭到虐殺、喋血的真實場面,鮮活真切地呈現于讀者眼前,作者大哀痛、大憤慨的感情自然也都隱含在這個長句之中了。
《怎么寫(夜記之一)》中的一段文字,則以緩慢而寧靜的速律(Agiato),抒寫自己一個人深夜里在廈大圖書館樓上的生命感受和內心體驗,具有含蓄蘊藉、沉郁深幽的濃厚抒情意味:“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往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四遠還仿佛有無量的悲哀,苦惱,零落,死滅,都雜入這寂靜中,使它變成藥酒,加色,加味,加香。這時,我曾經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無從寫。這也就是我所謂‘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p>
比喻、對偶、排比、復沓等多種修辭雜用,詞句長短交替,節奏感極強,高低錯落,跌宕起伏,抑揚頓挫,韻味悠長,千回而百轉,宛如一首柔美深摯、婉轉低回的“夜曲”。以酒比靜,已是極為精絕的一筆;對悲苦、有無、實虛等各種復雜情緒、幽微心曲,又體察深細入微;情感的抒發、意象的營構,達到了興會淋漓、出神入化的境界。簡潔、凝練而又華麗的語言,就像獨奏小提琴的華彩樂段,令人不禁想起混合著激動不安的旋律、優美迷人的氣息以及熱烈憧憬的勃拉姆斯《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柔板)。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保ā丁斑@也是生活”……》)這也是魯迅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一段文字,堪稱音樂感極強的沉郁華美的“生命詠嘆調”。這個意義豐厚深邃的語言“意群”,運用對偶、排比、復沓、押韻等諸多語言元素,編織出一個形式精致和諧的旋律“樂段”,造成一種波瀾起伏、低回婉轉、錯綜變化的閱讀感受,把魯迅病中復雜的生命體驗、微妙的情緒波動,以及浩闊深遠的人生感悟與哲理思索,表達得深摯激越、酣暢淋漓、格外動人。在十七個語句中,“我”字或居句首或嵌句中,竟反復出現了八次,但讀來毫無單調重復之感。這一獨特的語言節奏/旋律結構,是魯迅生命意志的強烈體現、主體意識的鮮明表達與生命力的自由顯示,宛若一個異常明亮、突出的音符,出現在靜謐氣氛中的“充分、寬廣、緩慢”(Largamente)的樂段里,用法國低音號幽幽奏響,又不斷重復再現(變奏),作者情感的起伏律動與思想的不斷深化,于是以這種富于變化的聲音節奏及旋律的方式,出色地加以藝術模仿和完美呈現。
三
美國學者威廉·萊爾以《故事的建筑師 語言的巧匠》為題,分析過魯迅小說結構的若干特點:重復,民謠式地反復使用同一詞語、道具以至人物,建立起故事的基本框架;運用“封套”,把重復因素置于故事或情節的首尾,使其起著戲劇開場和結束時幕布的作用;聲響與寂靜相對比,聲響在寂靜中爆發,最后再回到寂靜,表示故事的開端和結束;靜止與行動相對比,故事開始時種種人事紛至沓來、進入行動,結束時又回到原來的靜止狀態。(見樂黛云編《國外魯迅研究論集》)其實,這幾點亦皆可視為魯迅小說音樂化的具體表現方式。
如其所述,《藥》的整個故事在寂靜中開場,平穩地推進,到第三節發展成漸強音(茶館一天最忙碌的時刻),然后緩慢下來,最終在漸弱音中結束故事。《肥皂》主要的重復因素是兩件道具(肥皂和字典)、一句話(“咯吱咯吱”),作品始于四銘回家交給四太太一塊帶香味的肥皂,終于四太太用這塊香肥皂洗臉,兩塊肥皂即形成了典型的“封套”。而《示眾》的“封套”則是賣包子的胖孩子,小說開始于寧靜并有睡意的街景,胖孩子的出現打破了寧靜,最后又以返回寧靜的方式告終。
實際上,魯迅許多小說采用的大都是他所鐘愛的這種“音樂結構”模式:《風波》開頭和結尾,都是臨河吃飯的土場上,加上諸多不斷重復、貫穿始終的音樂性元素,如九斤老太不離口的“一代不如一代”,七斤不離手的煙管,六斤的飯碗,趙七爺的竹布長衫,以及辮子的有無、皇帝坐了與不坐龍庭等等,整個故事因而形成了一個結構精妙完整的 “音樂建筑”。其他如《祝?!烽_始并結束于鞭炮聲中雪花飛舞的除夕之夜;《孤獨者》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離婚》則是以莊木三及其女兒愛姑與他人的對話相始終。
魯迅曾自稱是“散文式的人”,然而他的許多不同體裁的作品,都具有高度的“詩化”特征,“文思”不僅與“詩思”亦與“樂思”水乳交融地合為一體。有學者認為《傷逝》就是一部由四個樂章組成的意蘊豐富的“交響詩”(張箭飛《〈傷逝〉的詩性節奏》)。此外,《社戲》猶如“牧歌”,《夏三蟲》似為“諧謔曲”,《夜頌》堪稱別具一格的“夜曲”?!侗荚隆贰惰T劍》分明都是高亢深沉的“奏鳴曲”。而《野草》則是魯迅直逼魂靈深處、探究自我生命哲學的“組曲”,像極了肖邦的《二十四首前奏曲》(作品23)及其最著名的幾首夜曲,其中《雪》顯然是“音詩”,《好的故事》無疑是抒情“浪漫曲”,《秋夜》也是“夜曲”,《過客》和《這樣的戰士》皆為“敘事曲”,《影的告別》的風格則是“變奏曲式”的。
日本著名學者竹內好早就注意到,魯迅小說仿佛有“兩個中心”,它們既像橢圓的焦點,又像平行線,是那種有既相約又相斥的作用力的東西(《魯迅》中譯本)。這也就是蘇聯學者巴赫金所謂的“對話性”和“復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中譯本)。魯迅筆下常見的兩種乃至兩種以上“聲音”“對話”的這類現象,實際上就是音樂里的“和聲”和“復調”。這是魯迅作品音樂性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
中國古代文論講言意之別,有“詩無達詁”之說。所謂“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旨”“韻外之致”—語言文字中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往往是通過其色彩、聲調、韻味、節奏、旋律,即音樂性來感受和體悟的。魯迅認為學術以啟人思,文學以增人感?!耙魳繁却蠖鄶笛栽~能更深切地觸動我們的情懷,并使我們用全身心來作出回應?!保ā度祟惖囊魳贰分凶g本)魯迅對漢語的高超的感悟力和把握駕馭力,創造了一種具有起伏跌宕、千姿百態、循環往復、百轉千回的旋律和美感的語言風格,極大地豐富了他的作品的思想藝術表現力,強化了他的文學的情緒感染力和精神召喚力。
魯迅在作品音樂化方面的獨創性追求、卓越建樹及其達到的藝術高度,在迄今為止的中國文壇上恐怕依然是無與倫比和難以企及的。
二○一六年五月三日于山海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