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慢

趙明宇

老慢是個傷殘軍人，92歲，佝僂著身子，還能騎自行車，還能下地勞動。說起他的綽號，是因為他的動作極慢，走起路來慢騰騰的，從來不著急，人稱“慢鏡頭”，簡稱“老慢”。在元城，有人街頭閑聊，吹噓自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馬上就會有人問他，你見過老慢跑步？這人馬上就無語了。

你見過狗拉磨、驢吃屎、母雞打鳴、公雞下蛋，你絕對沒見過老慢急匆匆地快步走路。

老慢家里養了一只羊，拴在樹上，繩子長，恰巧旁邊有個水井，羊退了進去，被吊在井口。有人發現了，火急火燎地喊老慢：老慢，你的羊掉井里了。老慢開始不信，等他一抬頭看到羊不見了，并不急，慢騰騰地走到井邊，把羊提出來，羊已經死了。老婆罵他說，如果緊跑幾步，說不定羊還死不了呢。他笑笑說，這只羊嫌貧愛富，不想跟咱過，自盡了，倒是一只“烈羊”呢。

還有一次在街上，突然下雨，大家都亂了方寸，大步流星向家里跑，或者捂著腦袋一溜小跑，找避雨的地方，他卻慢慢走，被淋濕了。回到家老婆瞪著眼睛罵他傻，下雨不知道躲避。他嘿嘿笑，說免費洗澡了。老婆不理他，他又說，你知道在暴雨中行走是啥滋味？老婆撲哧笑了，問他啥滋味。他低聲說，你不感受，當然不知道了。

修公路，在村中穿過，要刨掉一棵古槐。可是老慢擋著不讓刨。他的工作做不下來，只好讓我這個新上任的鄉長出馬。

我去找老慢，老慢正蹲在田里拔草。他身材瘦小，眼窩塌陷，滿臉皺紋卻二目有神，兩只手像是黑黑的雞爪子。我跟他說，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說，政府為你解決，但是不能阻礙施工。他說，這棵樹長500多年了，咋就礙你們的事了？

大道理、小道理講了半天，他不聽，轉身就走。

我跟在他身后，到他家去，才發現他住的是村里最破舊的房子，低低矮矮，屋里只有一張破床。我跟他說，你如果不簽字，就要強行刨掉。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彎下腰，猛一揚手臂，一條腿飛了過來，嚇我一跳。我躲閃開，再看，原來是假肢。

我驚恐未定地打量著他，說，不就是一棵樹嘛。

老慢哇一聲哭了，說你們年輕，不知道這棵古槐的歷史。這棵古槐可是抗日槐，想當年老村長就是被小日本綁在這棵古槐上，活活燒死的。

他又抱出一個抽屜，擺在我面前說，我拿這個做擔保，我沒有說假話。他慢慢拉開抽屜，用雙手捧起那些軍功章，一松手，嘩啦啦掉下來。

我發現還有幾個子彈殼，問他，在戰場上撿的？他說，這是從我身上取出來的。當年可是沒少挨槍子。

我說我馬上跟設計部門打招呼，繞過這棵樹。

我說你是功臣啊，日子過得這么苦，為啥不去找政府申請救濟？他一張嘴露出僅剩下的兩顆門牙，說跟死去的戰友比，我活著就是享福了。

可是你也太清苦了。

他老婆在一邊說，俺家老慢沒少掙錢，每個月享受國家補貼，都捐給別人了。

那你這輩子也得快活快活。

他不說話，一只手在亂蓬蓬的頭發里搓了幾下，說，活得快活了，死得就快了。

說完，又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