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腎雜記

黃俊雄

寡婦的悔恨

我真丟臉！

我以為他愛我，會同我結婚。如果與他匹配，我早就給了他一個腎臟了。

我真是一個窩囊廢！

我說服弟弟捐給了他一個腎臟。

瞧瞧他告訴過我的那些美麗的謊言：愛情、婚姻、幸福，都是為了我弟弟的器官。后來卻都是些丑陋的謊話：不可能有愛情，不可能有關系，不可能有性生活，不可能建立家庭，都是為了斷絕關系。

天啊！

如今我弟弟的身體的一部分已被那個騙子占有。他偷了我弟弟的腎臟！

他偷了我的心呀！

弟弟的懊悔

是的，我的確簽了一紙文書，答應把我的腎臟作為禮物捐給他。我給他腎臟不是為了錢，雖然有些人是這樣指責我的。我這么做是為了救人一命。這原本給我帶來了快樂。

不，這絕不是禮物與金錢的問題，這是個信賴與背叛的問題。他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說要娶我姐姐，會使她幸福。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捐給他腎臟的，這叫信用。

他還答應要付給我五千元，作為我的誤工費和術后護理費的補償。他同時答應為我購買一百萬元的人壽保險，以防我手術失敗萬一出什么事。但是他哪件承諾都沒兌現。我的腎臟給錯了人。他對我們撒謊，欺騙了我們，背叛了我們。

現在，我身體的一部分成了他的，我的腎臟成了他的。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使我感到羞愧。你說他到底是人還是牲畜？

百萬富翁的遺憾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的，我刻意用一只昂貴的戒指讓她喜出望外，我告訴她，我愛她還要娶她。我用人們愿意為之撒謊、舍命的金錢來表明我的誠意，叫它陷阱也好，稱它愛情也罷。

她想把她自己的腎臟贈給我，但醫生說她的不匹配。然后她說服了她弟弟，由他捐給了我一個腎臟。

我并沒有問他們要，是他們主動捐給我的。我并想猜測他們的動機。但就我來說，若不是可以得到好大一筆錢，我是不會放棄一只手或腳的。是的，我改變了主意，不想同她結婚。可那又怎么樣？

結婚？在這個國家，我們有結婚的自由，也有不結婚的自由。即使同她結婚，我還可以同她離婚呢。我深感遺憾，他們又輸定了。

控告我？誰在乎？說話算數，禮物就是捐贈。她弟弟簽署了所有的文件，這是無從退還的饋贈。

法官的后悔

我是不是老了？或許是社會變得離奇古怪了？我已經不能勝任我的職責了。

你說我怎么判這個案子？一個弟弟在姐姐的支持下控告肯特·雅克偷了他的腎臟。原告和被告都說對方說話應該算數。我到底應該承認哪一方是合法的呢？

實際上，被告也許欺騙了那個可憐的寡婦，故而她協助他騙取了她弟弟的腎臟。但現在叫我如何處置那個腎臟呢？是從被告身上割下來移植回原告身上呢？還是處被告一大筆罰款？但是一個腎臟到底值多少錢？五千元？一百萬元？或者干脆把他關進監獄？

不過還得考慮被告的協議書啊。他是以相當合法的手段得到那個腎臟的。喔，我太累了。

接受了這個案子，真叫人后悔！

【鑒賞】《捐腎雜記》是一篇構思上很有特色的作品。整篇作品由四個單元組合而成，每個單元中有一個人物，每個人物有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理由。每個小單元都相對獨立，但整合在一起，就構成了一篇完整的作品。

這其實是個中短篇小說的素材，作者只要稍稍發揮一下，就能寫個短篇；但作者惜墨如金，用一人一段的方式，極節儉地勾勒了故事的大致面貌，同時也披露了各自的心態。如果說寡婦的悔十艮與弟弟的懊悔屬同一類型，屬原告的話，百萬富翁的遺憾就屬另一類，屬被告。最后出場的法官在中國讀者心里則屬老娘舅角色，整篇作品雖分了四個小單元，但有人物、有故事、有情節，小說的三元素一樣不缺。

此案，法官感到棘手，不好判，因為判決要依法。然而，細察這案子，既是個法律問題，更是個道德問題。百萬富翁看來深諳法律，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法律上抓不住他任何把柄，唯有道德法庭可以審他、判他，但百萬富翁會在乎道德法庭的判決嗎？

微型小說是個尚未完全成熟的文體，因此其寫法也尚未形成模式，各種寫作手法的嘗試都是值得鼓勵的。這篇《捐腎雜記》可以視為微型小說文體探索的一種，姑且稱之為組合式。這種寫法可省略去枝枝節節的描寫，使文字更為簡練，而留給讀者回味的空間更大。作者借寡婦、寡婦的弟弟、百萬富翁三個人之口，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使三個人一一亮相，提供給了法官判決的依據。然而作品提出了問題卻沒有結論，這樣，表面上似乎給了法官一個難題，其實也給了讀者一個思考的機會、評判的機會，擴大了作品的外延。（凌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