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人類文明總是在不斷前進的,東西方兩種文化互融互補,完全可以殊途同歸。我們需要以科學自信找回失去的文化自信。
7月14日,國內幾乎所有大媒體都同時發布了一則“新聞”: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公布“中國古代重大科技發明創造”研究成果,推選出古代科學發現與創造、技術發明、工程成就88項。由此,中國古代“四大發明”數量上翻了22倍。
我這里給“新聞”打上引號。首先,剛剛發布的最新大型研究成果,當然是新聞。然而新聞的內容卻是歷史,是千年前早已發生的事實的梳理、篩選和歸納。
“四大發明”是十九世紀來華傳教士艾約瑟歸納提出,遂成為中華文明的一種標志。而認定這88項重大科技成果,經歷了百余名中外科學家歷時3年的嚴謹考證認真比較,其原創性、先進水平以及對世界文明的貢獻和影響,每一項都不亞于火藥、指南針、造紙和印刷術。打破了國人的固有印象,我們的祖先對世界文明的貢獻遠不止“四大發明”!
這條消息發布后似乎沒有引起多少人關注,很快就被“南海仲裁”“土耳其政變”之類“更加重大”的新聞所掩蓋。但我還是想問一問,中國古代這88項重大科技發現發明者姓甚名誰?——未能從各方報道中找到,估計,大多都無從查考。
四大發明中,我們知道蔡倫造紙,畢升發明活字印刷術,其余還有指南針和火藥的發明者記載不詳。中國最權威機構的專家從浩如煙海的史料中認真篩選出的88項古代重大科技成果,絕大多數還是難以歸結、追溯到某位具體的發現者或發明人。像這些無從查考的發明創造,我們都歸功于“勞動人民”。
中國古代是農業社會。今天的我們生活在“后工業”時代。我們生活中一切“現代化”的器物,汽車火車飛機輪船,電影電視電腦互聯網,似乎全都是外國人的發明創造。我們接受的教育,科學家、發明家,印象中都是有名有姓的外國人。瓦特發明了蒸汽機,萊特兄弟發明了飛機,愛迪生發明了電燈、電話……
為什么老外的大大小小發明能夠載入史冊,而中國人卻沒有?原因可能與歷史年代和知識產權制度有關。可以看到這次公布的中國古代重大發明創造距今大都年代久遠,那時尚沒有知識產權的概念和意識;而外國科技發明主要是在近代兩三百年間,伴隨著發明專利知識產權制度的建立過程,于是有了較為完善的記錄。
進一步,以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為代表的東方文化是一種“家國文化”,是一種重集體、輕個人的文化。而西方文化則表現出鮮明的“個人主義”色彩。因此,科學發現技術發明,西方人錙銖必較地爭奪署名權、優先權;而中國人的發明創造,個人的作用往往都被時代所淹沒,只能是“勞動人民”集體的成果。即使到今天,中國大陸迄今所獲兩項諾貝爾獎中,文學獎獲獎者莫言,其作品署名明確沒有爭議;屠呦呦獲得自然科學獎項的醫學獎,卻在國內尤其同行中引起軒然大波,因為有人認為那是“集體成果”。
“四大發明”全部屬于技術發明。“八十八大發明”中,技術發明45項,仍占多半;但還有科學發現創造30項,工程成就13項。打破了過去認為中國古代只有技術發明而沒有科學發現的成見。但遺憾的是,這些古代科學發現普遍是孤立的單項發現,還只是停留在經驗層次。如“小孔成像”未能上升為光學理論,“勾股容圓”沒有表述為數學定律。仍然不能改變的結論是:中國古代有“技術”而無“科學”。
技術,是經驗積累,是熟能生巧。科學,則是系統化理論化的知識體系。近代自然科學誕生在西歐。文藝復興催生了“科學革命”。一般以1543年哥白尼發表《天體運行論》,其基于“日心說”的宇宙體系公之于世為標志,作為近代自然科學的開端。伽利略將實驗與數學相結合的方法開創了科學研究的一般模式,牛頓《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出版奠定了科學理論的基本范式,一步步走到今天,科學成為無比龐大的知識體系。
可以看到,人類歷史上實際先有技術后有科學。早期的技術與科學是兩股道上跑的車,互不相干、各自分離的。近代自然科學誕生后,經驗技術有了科學理論的指導,逐漸演變為先有科學理論發現,后有技術發明創造,再到生產應用。且科學——技術轉化的周期越來越短,融合越來越緊密。蒸汽機的發明開啟了大機器工業生產時代,被稱為第一次工業革命。電磁感應原理的發現產生了發電機和電動機,熱力學定律指導內燃機的不斷改進。電力和內燃機應用成為第二次工業革命的標志。電子計算機帶來第三次工業革命。互聯網、人工智能正在掀起第四次工業革命。德國稱之為“工業4.0”,我國則是“中國制造2025”。現代科學與技術之間以“摩爾定律”加速轉化,“科技”愈發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與此同時科學技術也越來越成為主宰人類社會的最大力量。
英國科技史專家李約瑟以其畢生精力出版了15卷《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史》,并提出著名的“李約瑟難題”:中國古代曾經有領先世界的發達的科學技術,為什么卻沒能產生近代自然科學?回答這個問題,關乎歷史,關乎東西方文化差異思維方式的不同。
人類思維方式可簡單區分為邏輯思維和關聯思維。一般認為,西方文化傳統長于邏輯思維,精細量化、實驗實證、懷疑批判;東方文化傳統傾向關聯思維,整體、模糊、類比、直覺。當然這并不是絕對的。
進一步追溯,古希臘亞里斯多德時期城邦制的廣場辯論傳統,產生了形式邏輯;柏拉圖“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展現科學理性的懷疑、批判精神;畢達哥拉斯學派認定“萬物皆源于數”;德謨克利特“原子論”;歐幾里德幾何學嚴密的邏輯推理;這一切,的確構成了近代數理自然科學產生的土壤和根基。
“李約瑟難題”中實際隱含著一個命題:西方科學文化優于“非科學”的東方文化!在今天,“科學”的地位已十分神圣。意味著正確,代表著先進。科學精神包含了懷疑、批判的精神,但“科學”本身卻不容有絲毫懷疑。什么是“科學”,就是西方文化的產兒——數理實驗科學為唯一標準。于是,中醫被判定為“偽科學”;中國傳統文化很多被歸于“神秘文化”、“玄學”。不知不覺中,中華傳統文化成為落后文化低劣文化的代表,在強勢的西方科學文化面前,我們逐步喪失了文化自信。
深究一下,科學一詞,英文science,其拉丁文本意是知識、學問,尤指分類的知識、學問。
如果把“科學”就理解為產生于西方的數理實驗科學,那么,中國古代壓根就沒有科學,當然也沒有科學家。
如果把視野放寬一些,科學,包括了全人類認識世界、適應世界和改造世界過程中所積累、創造、發現、歸納的系統化理論化的知識體系。
那么,中國作為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雖未產生西方意義上的近代自然科學,但也為人類科學知識寶庫作出了重大貢獻。在此意義上,中國古代有許多杰出的科學家,墨子、扁鵲、張衡、祖沖之、賈思勰、沈括……
不是要以“我們的祖先曾經多么了不起”的阿Q精神來自我安慰,沒這個必要。羅列88項重大科技發現發明,讓古代科學家名垂史冊,至少表明,我們的祖先不笨。還要說明,東西方文化并沒有優劣之分。
當人工智能“阿爾法狗”完勝人類棋手,人們對現代科學技術發展的方向、倫理的反思和擔心又達到一個高點。即使現代科學已發展到幾乎無所不能的程度,但人類對于宇宙、生命和自身的認識還僅僅是“萬里長征第一步”。
科學研究中,非線性的直覺思維能力有時更優于復雜的邏輯推理計算能力。對未知的探索,生命科學、量子科學、宇宙科學等前沿領域的頂級科學家,開始轉向東方文化尋求出路和答案。
人類文明總是在不斷前進的,東西方兩種文化互融互補,完全可以殊途同歸。我們需要以科學自信找回失去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