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讓我們感受到人類對美的創造及美的流變
推動人類進步的重要力量來自于人類對真善美愛的永恒追求。許多年前,在讀書中了解到,如果要知道“真”,應當去了解科學和邏輯學;要知道“善”,應當去了解倫理學;要知道“美”,應當去了解美學;要知道“愛”,應當去了解宗教學。待到做了多年考古研究后,才感覺到通過對人類過去創造的物質文化世界的研究,同樣可以去探索人類的真、善、美、愛的世界。
考古學的起點是人與文化的起源。從300萬年前的舊石器到工業文明的產生,考古學家揭示出來的繽紛文化世界,從生產工具到城市建筑,從吃穿行用的器具到生老病死禮俗的物質表現,包括反映人類喜怒哀樂情感的宗教、藝術作品,無不飽含著美的法則。那些由考古學家發掘出土的歷代先民制作的石、玉、陶、銅、瓷、鐵、金銀、玻璃等質地的器物,還有織繡、宗教藝術器、書法、繪畫、宮室住宅等等,它們那合理尺度的造型、對稱的線條、和諧的結構、優美的紋飾、精細的工藝、有序的韻律、恰當的色彩,真實詮釋了“美是生活”的哲理。可以說,沒有離開對美的追求而能創造出不朽的文化業績和文明輝煌。盡管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也出現過違背人性美的法則的“丑陋”作品,但是它們或是曇花一現,或成為歷史的笑料,或成為更加彰顯出美的珍貴和崇高的參照物,從而讓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美。
對人類而言,創造美的活動始終處在流變之中。首先是存在著時間的演替,當我們走進任何一個由考古實物建構起來的博物館時,會發現從舊石器時代一直到近代,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美,這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每一代的美都是而且也應該是為那一代而存在:它毫不破壞和諧、毫不違反那一代的美的要求;當美與那一代一同消逝的時候,再下一代就將會有它自己的美、新的美……”。當然我們也會想到李澤厚先生的《美的歷程》,他從半坡彩陶中讀出“有意味的形式”美;從商周青銅器中發現了“獰厲的美”;在中國古代建筑中揭示出“理性精神”之美。
其實,考古學除了發現人類之美存在著時間的流變之外,也存在著空間的變化性,所謂“文化多樣性”或“文明多樣性”,“美”也是展現這種“多樣性”的重要特質之一。同樣是史前彩陶、漢晉佛陀、宋元瓷器,不同產地的作品就是具有不同的美的形式。至于人類對美的具體表達,更是萬千氣象:同樣是建筑、服飾、器具、宗教,在不同的區域和人群中會有不同的美的構建。每個個體、人群或民族都能創造出既包含人類整體美的原則,同時又有自己對美的獨特塑造的作品,費孝通先生所說的“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真的是恰如其分。在今天全球化的時代,尊重、理解、欣賞和學習人類的每一種美的創造,成為人們應當具備的基本素養。
對考古學家而言,通過對遺物和遺跡的發掘而發現不同時、空的文化之美或許還是相對簡單的,而對美的表象背后潛藏的有關美的發生和發展的動力與運動規律的探索則顯得更加重要也更加艱難。許多考古學家在實踐中也會經常自己發問:仰韶和龍山時代的陶器之美為什么會不一樣?同樣是龍山時代,泰山區域和太湖流域的陶器之美為什么有那么鮮明的差異?為什么許多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百姓,會在苦難中創造出那些十分精致的器物之美?是什么力量推動他(她)這樣做,是為了生存?還是為了對生命意義的一種價值實現?回答這些問題,可能要借助于更加廣泛和細節的考古資料——諸如對文化的創造主體、環境、生存壓力、政治結構等材料的分析。美的流變動力或許來自于其本身從量的累積到質變的發生;或許來自于人們所面臨的新的需求和挑戰;或許來自于異質文化的接觸和交流;或許來自于人類自身的進化和心靈的成長。甚至我們可以推測,人類對美的持續追求和創造,可能還是一種內在的能力和動力,因為不同人群對某種美的創造,其實同時也反映出她對某種美的欣賞趣味和欣賞能力,為此,考古中揭示的美,首先是一種文化,是一種人性的外化,它為我們探求人性之美提供了一個門徑。人們并不是一定要在滿足了基本的生活需求之后才會去創造美,反而是在實現基本生活的需求過程中完成了對美的最基本的創造,人們對美的追求本來就存在于他們的心靈之中,人們是按照美的尺度和方式去創造文化的世界。如馬克思所說:“人類能夠依照任何物種的尺度來生產并且能夠到處適用內在的尺度到對象上去,所以人類也依照美的規律來造型。” 人類也正是對美的不斷追求,才能夠從原始社會走向更加高級的文明時代。
考古學不僅僅要去揭示人類有關美的無限創造及其創造的奧秘,而且考古發現的人文之美還作為一種美的遺產讓我們產生欣賞、喜悅、驚嘆、震撼等種種感情,從而給予今天和未來的美的創造以源源不斷的支撐、激勵和啟迪,這些都是考古學家與其他社會各界所要共同面對的話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