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民

小市民不是農民。農民總是拎著大包小包上公交車，常常一不小心便被電動車門夾了，招致司機的不滿甚至謾罵；農民常常騎一輛馱著幾大桶純凈水的自行車，在十字路口剎不住車而闖紅燈，被警察罰完款后過馬路，左看右看才膽戰心驚地沿著斑馬線一溜小跑，只是一不小心而將一只鞋子跑脫在了馬路中間，被如流的汽車一遍遍碾過；農民總在建筑工地附近用公用電話機高聲地打電話，引得過往行人不住地回頭，以至于電話內容都讓路人聽得一清二楚；農民常常光著膀子躺在街邊的石椅上鼾聲如雷，以至于掃街的不得不用掃帚將他們拍醒。

小市民也坐公交車，也騎自行車，也打電話，也躺街邊的長椅。但小市民上公交車一身輕松，刷卡的動作透出十二分的瀟灑，偶爾衣服被車門夾了，司機絕不會（或者說不敢）對他們不滿，不滿的倒是他們，而且不滿的結果是以他們把司機一頓臭罵而收場；小市民騎自行車一般不大闖紅燈，他們總騎小巧玲瓏的自行車，在接近十字路口時，遠遠看著計時牌上閃爍的阿拉伯數字，一面計算著時間，一面調整著車速，在紅燈將閃未閃的那一剎那飛快地沖過十字路口；小市民打公用電話一般總低著頭如竊竊私語，他們絕不會漏半句電話內容給路人，但是，當他們在公交車上打手機時，卻會一反平時打電話的風格，將嗓門提得好高好高，于是同車的人都知道了他將去某星級飯店吃晚飯；小市民也很喜歡在街邊的長椅上躺一躺，但是他們一般很注意“躺”的姿勢，而且一般都會用剛收到的廣告紙墊在身體下邊，只是走的時候這些紙他們再也不去管它了。

小市民不是工人。工人們吃飯喜歡扎堆兒，三五人等，只要將各自的飯盒往一塊兒一湊，便可手握著酒瓶來他兩口了，雖然常常是酒還沒完菜早沒了，最后只好就著開水吃飯盒里的飯；工人在周末首先想到的便是明天好好地睡個懶覺，松松筋骨，然后才是想到要找幾個朋友去好好喝兩杯和甩兩把牌，至于喝酒打牌的地方么，哪兒都行！小市民吃飯不喜歡與人扎堆兒，相反喜歡避著人吃獨食、喝寡酒，即使有時候有事求人幫忙，不得不請人吃飯喝酒，但他們也只是盡量把飯局的排場搞得很闊，把客人的熱情扇得很高，把自己的聲勢造得很大，至于其他內容則另當別論；周末，小市民有時會想起來要買一枝（絕不會是一束）花帶回家，買花時總要與花店的打工妹還半天價，他們絕不會把這看作有煞風景或有損情調。晚上，他們就用這枝花與妻子或丈夫交換讓自己出門打幾把牌或跳場舞的權利，打牌或跳舞的地方一定要有情調，但是那地方的入場費一定不能很高。當然，如果不是自己掏，那就另當別論了。

小市民不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大多數不會打牌，小市民大多數牌技很高；知識分子大多數舞跳得不錯但不常跳，小市民大多數舞技不佳但跳得不算少；知識分子大多數愛聽音樂，但不愛唱卡拉OK，小市民大多數不愛聽音樂，但唱卡拉OK的熱情一點也不比他們唱時的音量低；知識分子喜歡看報，他們看的報紙多是在郵局訂閱的，小市民也愛看報，但他們看的報紙是在街邊的報攤兩份報紙賣一份的錢時買回的；知識分子看報喜歡看頭版的新聞和末版的副刊，小市民看報最不要看的恰恰是頭版的新聞和末版的副刊；知識分子喜歡足球但似乎總不太喜歡球星，小市民喜歡球星似乎總超過喜歡足球；知識分子與小市民走在一起，知識分子往往貌似小市民，而小市民反倒貌似知識分子。

小市民也是農民。早晨買菜時，他們雖然會趁菜農找錢時從他的筐里偷偷抓幾個豆角放進自己的菜籃，但是，當人行天橋上的鄉下女人向他們哭訴被小偷偷了錢包回不了家時，他們有時明知可能是騙局，但仍忍不住心軟；當小飯館里的伙計老是不給只點了一個陽春面的鄉下妹子上面時，他們有時明知會惹事，但仍忍不住會前去打抱不平。因此，不要說小市民的祖輩或父輩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也不要說今天在馬路上被警察罰款的農民明天多數會變為小市民，只因為他們身上的質樸與善良，小市民就是生活在現代都市中的農民。

小市民也是工人。不只是因為他們的自行車從來都是自己保養修理，且手藝一點也不比街頭擺修理自行車攤的師傅差，更因為在家里，當電燈不亮時他們是電工，當下水道堵了時他們是水暖工，當電視機啞了時他們是修理工，當煤氣罐空了時他們是搬運工，甚至當家人需要添置衣服時，他們還是縫紉工和編織工。因此，不必說小市民多數在單位里只有“工人”編制而沒有“事業”或“行政”編制，只因為他們的吃苦耐勞與心靈手巧，小市民是最地地道道的產業工人。

小市民也是知識分子。不只是因為小市民多少也曾念過幾年書，也識得些字兒，也不只是因為他們在菜場買菜時，算賬的速度數學家不一定比他們快，更因為他們能把一條褲料“套裁”出兩條西褲，能把一分錢掰成兩分錢花，能把一輩子當成一天來過。因此，不必說大知識分子身上也有小市民習氣，也不必說小市民懂得許多大知識分子未必懂得的人生哲學和為人之道，只因為他們的大智若愚，雖是小市民，但一點也不輸任何大知識分子。

因此，小市民就是小市民！

小市民很討厭，寧靜的世界因他們而喧囂，優雅的人生因他們而世俗，崇高的志趣因他們而平庸。

小市民很可愛，粗糙的生活因他們而精致，平淡的日子因他們而精彩，浮躁的心緒因他們而從容。

小市民不一定都出自小市民的家庭。當“大市民”居高臨下地看不起小市民時，他便成了小市民。

小市民的家庭走出來的也不一定都是小市民。因此，當許多人看不起小市民時，小市民自己千萬不要看不起自己。

（摘自“諸榮會新浪博客” 圖/矢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