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四十少說話

馮唐

高倉健是在中國最有名的日本男人。

高倉健過世的消息傳來，我的朋友圈被“高倉健”三個字刷屏了。60后急著寫緬懷的文章，80后急著問誰是高倉健，我急著追憶他在我成長的時候都留下了什么印記。他是我哥哥那撥兒人的偶像，他一生拍了二百來部電影，回想起來，我看過的似乎只有《追捕》和《遠山的呼喚》。哥哥輩兒的人反復討論，我插不上嘴，一直坐在旁邊聽著。他們當時總結出來的主要結論包括：

第一，男人答應的事兒，必須做到，使命必達。

第二，別人給的藥不能隨便吃。特別是醫生給的，特別是周圍都是男醫生和男護士的時候，否則腦子沒病都會被吃成有病。一旦腦子有病了，就徹底說不清了。

第三，女人一頭長發，騎匹大馬，很迷人，非常迷人，而且，她是來救你的， 就更無比迷人了。無論她要帶你去哪兒，你都不要拒絕，先上馬，然后閉嘴，什么都不要問。

對于第一點，我有疑問：如果男人發現自己被騙了，也一定要完成答應的事兒嗎？哥哥輩兒的人都嚴肅地點點頭，否則就不是男人了，否則就不是高倉健了。

對于第二點，我完全同意。本來我就不愛吃藥，以后就更不吃藥了， 即使被父母逼著吃了，也像他演的那樣，馬上找個馬桶吐了。后來學了八年西醫，更明確了是藥三分毒。人體復雜，不要輕易藥物干涉， 除了維生素C，不吃其他藥片，多休息、多喝水，多數病自己就走了。

對于第三點，我當時還沒發育完全，沒感覺。后來發育完全了，想想這個景象，還是不能完全認同。估計我采取的態度是，先跟著這個長發女人和馬跑出去二三十里，然后問，接下來干點什么？晚飯吃什么？

在我認識的人中，從高倉健那兒受益最多的是我哥哥。因為我哥哥從小不愛說話，再加上短頭發、高顴骨、長下巴、青春期常擠包留下的一臉疤，被認為是最像杜丘的人。這樣被認為了一段時間之后， 他更不愛說話了，臉更長了。

一個遠房表舅去日本進修，給他帶回一件日本原產風衣，和高倉健常穿的同款。盡管北京的春天和秋天很短，適合穿風衣的天數很少，我哥哥還是整天穿著這件風衣，除了嚴冬和酷暑。他閉著嘴在風衣里、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樣子，常常被人提起。前前后后，我哥哥也有過很多女朋友， 都是一頭長發，但是都沒大馬。他們躲進屋子里，哪兒也不去，都不說話，悄無聲息。

上了大學之后，我有一次在宿舍里看了號稱是全本的《追捕》，解除了原來的一些疑惑。比如在山洞里，真由美一把抱住杜丘，然后接吻，然后公演本就沒了，全本接下來這兩個男女的確干了點什么；比如史村警長去真由美房間抓杜丘，真由美攔著不讓進，然后公演本就是史村一臉尷尬，全本是真由美就開始脫衣服，史村就一臉尷尬。看了全本之后， 我對這個一頭長發一匹大馬的姑娘就沒那么多疑問了，如果她來救我，我也會一句話不說跟著她走的。

現在，日本產的電影和電視劇很少在中國看到了，關于日本的電影和電視劇越來越接近童話，常常出現手撕鬼子、箭射飛機的神奇場面。所以，再出現另一個高倉健的可能性不大。

現在想來，高倉健這個很可能唯一的高冷形象對于中國的現實意義是： 男人要有些士的精神，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活著不是唯一的追求和最終的底線。特別是在士的精神高度缺乏的地方，仿佛在一個水土流失嚴重的地方，需要一些仙人掌類的植物。

對于男性形象的現實意義是：男人過了四十，千萬少說些話，拉長臉， 閉緊嘴，買件立領風衣，一直走，不要往兩邊看，還能再混幾十年。

（摘自《在宇宙間不易被風吹散》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