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三年前父母搬家時,家什行李多是我們姐妹清點打包的。到了新居,把搬家行李一一拆封歸位,母親左右一打量就發現了問題:“家里原來的那個三五牌座鐘呢?”妹妹說,那個鐘每過半小時就要報時,滴答聲也過于響亮,“考慮到你們老兩口睡眠不好,這不,替你們每個房間擺的新石英鐘都是聽不見響動的。”
母親忙說:“少了那鐘,我們更要睡不著覺了。趕緊回老房子里拿去!”
鐘拿回來已接近晚上10點鐘。父親一刻也等不及,親自為那老式的木殼笨鐘上弦。寂靜的空間里馬上響起了小馬蹄一樣的滴答聲。鐘的報時聲仍是我們小時聽過的那樣,洪亮、清潤,有微微的回聲。父親擰開鐘背面的螺絲給我們看:里面的機械都是純黃銅制品,因為保養得當,經歷了四十多年的時光,竟一點也沒有銹蝕,仍然烏亮可鑒。
這只差點丟棄的座鐘,竟是母親的新婚陪嫁。那是1966年的事,母親為了等一張“座鐘票”購買這新房里的氣派擺件,已經等了近兩年。她工作的醫院里每年有二三十位醫生護士要結婚,而上級分配下來的“座鐘票”最多只有五張。人多票少,買座鐘需要抓鬮,母親總抓不上,急得夠嗆。
某一天,外婆忽然出現在值夜班的母親面前。她從層層疊疊的手帕包里,拿出了那張至關重要的“座鐘票”。票是跟鄰居換的,用的是全家人這一年所有的帶魚票和肉票。母親說:“你外婆做了這輩子最果斷的一件事,她知道肉可以沒有,婚宴可以不辦,可對視時間為珍寶的我們來說,沒有一口靠得住的好鐘,才是大問題。”
鐘的樣子并不好看,敦敦實實、渾厚無比,但卻絕對忠誠牢靠。上一次弦,可以走15天,而且這15天的誤差不超過5分鐘。這鐘當當地走著,經歷了父母結婚、生子、升職、退休的所有過程。家里一直沒有換鐘。而我到了青春期,是無比厭煩這口鐘的報時聲的,它波瀾不驚,老成持重地走著,仿佛象征著生活中可怕的慣性。而那時,我是多么渴望生活中有風暴般的變化,可以打破這書本和字典堆砌起來的生活,典型的清貧知識分子的生活。
45歲之后,我才明白這一成不變的平靜,有多么珍貴。當年滿城去找“座鐘票”的外婆走了,接著是97歲外公的離開。再緊接著,是父親的老邁與生病。母親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在搬至新居后,他只為鐘上過區區12次弦,之后,就失去了這種簡單的能力。如今,上弦和擦拭座鐘內部機械零件的工作,就由母親接手了。她說:“你爸爸這輩子給這鐘上了1150次弦,他一直是個掌舵的人。現在,輪到我來掌舵了?!?/p>
她每天像個陀螺一樣洗衣、做飯,將洗臉水端到父親的床前。為一度臥床不起的父親剪指甲、清理口腔、讀報說新聞。接著,她攙扶著他重新學習走路,重新學習自己使用筷子和口齒清晰地朗讀唐詩。在這由絕望走向希望的旅程中,那鐘圓潤鏗鏘的報時聲始終伴隨著她,讓她從不可避免的煩躁與沮喪中抬起頭來,聆聽片刻。是的,那一刻,新婚時刻的美滿歡樂又在她心頭有了嗡嗡的回響吧,父親為這鐘上弦的背影又一次闖入她的眼簾了吧。這鐘聲,像一個正常生活的守護神,那么頑強地守護和保佑著她心中的安寧。它將一直堅持不懈地定時敲響。
(摘自《北京晨報》 圖/胡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