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士標《南山云樹圖》簡論

2016-09-28 04:38:21朱萬章

書畫世界 2016年4期

文/朱萬章

精英論壇

查士標《南山云樹圖》簡論

文/朱萬章

內容提要：查士標《南山云樹圖》是一件集米氏潑墨云煙法大成的山水佳構，同時也是一件流傳有序的查氏名作，其藝術價值與文獻價值并存。對此所作的探討，有助于了解查士標藝術嬗變過程及其在晚清以來的傳播及其影響。

查士標；鑒藏；米氏云煙；流傳

查士標（1615—1697）［1］是“新安畫派”的代表人物。他的山水畫兼具米芾、倪云林、吳鎮、董其昌之長，“用筆不多，惜墨如金，風神懶散，氣韻荒寒”［2］，形成獨具一格的、被稱為“逸品”的繪畫風格。《南山云樹圖》（故宮博物院藏）是一件集米氏潑墨云煙法大成的山水佳構，同時也是一件流傳有序的查氏名作，其藝術價值與文獻價值并存。對此作的探討，有助于了解查士標藝術嬗變過程及其在晚清以來的傳播以及影響。

一

《南山云樹圖》為紙本墨筆，縱25.7厘米、橫161.9厘米，作者題識曰：“康熙庚申六月，余客潤州。再登金山，留宿慈云閣。雨中為德潤禪兄畫南山云樹，仿米家筆意，累日乃竣事。偶憶石田先生有題畫絕句云：看云疑是青山動，云自忙時山自閑。我看云山亦忘我，朝來洗研寫云山。因續一偈并發潤師一喝：動靜無以云出山，山云何處有忙閑？要知心住目無住，忙處看云先看山。白岳查士標。”［3］鈐朱文方印“梅壑氏一字曰二瞻”和朱文橢圓印“老懶”。“康熙庚申”為清康熙十九年（1680），時年查士標66歲。查士標享壽八十有三，此年正是其盛年之時。據不完全統計，查士標傳世署有年款的61件作品中，最早者為清順治九年（1652）為進日所作的《山水圖冊（八開）》（故宮博物院藏），時年38歲；最晚者為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的《富春圖卷》（故宮博物院藏），時年83歲。如果以60歲（1674）為界將其創作時代分為早期和晚期的話，其早期的作品有19件，約占百分之三十；其晚期的作品42件，約占百分之七十。所以，查士標大量作品都是在其晚期創作而成的。而在晚期作品中，在60歲至75歲期間創作的作品就有30件。與《南山云樹圖》同年創作的作品尚有《仿黃公望林亭春曉圖》（山西博物院藏）、為天一作《仙居縹緲圖》（上海博物館藏）。據此不難看出，《南山云樹圖》正是其創作精力最為旺盛的時期所作。從題識可知，此畫是為“德潤禪兄”所作，作于潤州（今江蘇鎮江）。此地正是米芾父子長期活動的地方，其米氏云煙山水即來源于鎮江地區金山、焦山在煙云變幻中的自然狀態，以故查士標登金山而留宿慈云閣，眼見煙云變滅，有感而發，筆底生輝，而成就米氏一派山水，亦當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查士標還受沈周題畫絕句的啟發，因步其韻奉和，得詩一首。詩句中暢談“忙”與“閑”“云”與“山”之關系，反映出遠離塵囂、飄逸出世的遺民心態。這一點，是和“新安畫派”諸家如弘仁、梅清、戴本孝、蕭云從等人的心志是相通的。

清人秦祖永（1825—1884）在《桐陰論畫》中將查士標的畫風分為兩種，一種為“闊筆縱橫排奡，尚少渾融遒煉之氣”；另一種為“狹筆則一味生澀，未能精湛”［4］。這兩種分法似乎并不客觀，也頗令人費解。不過在筆者看來，的確可以將其畫風分為兩種，一種為疏筆荒遠的一種，取法米芾、倪云林、吳鎮，意境蕭疏，此件《南山云樹圖》和《邗江放棹圖》（中國國家博物館藏）、《仿梅道人山水圖》（廣東省博物館藏）、《仿倪瓚山水圖》（上海博物館藏）、《古木遠山圖》（安徽省博物院藏）、《為季均作山水圖》（浙江省博物館藏）等即屬此列；另一種為構圖繁密、用筆細膩一路，取法王蒙、黃公望一派，如《山水屏》（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晴巒暖翠圖》（安徽省博物院藏）、《深山樵徑圖》（天津博物館藏）和《南村草堂圖》（故宮博物院藏）等便是。

史載查士標家境富裕，“多鼎彝及宋元人真跡，遂精鑒別”［5］，因而有足夠的機會看到包括米芾、倪云林作品在內的大量名家翰墨，耳濡目染，浸淫尤深。《南山云樹圖》便是其在融合米芾畫法基礎上的寫生之作，既是對米芾技法的傳移模寫，也是在博采諸家之后形成的個性風格。晚明以降，米芾畫風影響深遠，包括張宏、董其昌、陳繼儒、王鑒、薛宣在內的當時畫壇俊彥都有摹寫米芾繪畫的作品行世，甚至一些畫家如袁登道等專門以米芾云煙山水為依托，傳世作品無一例外地都有著濃厚的米芾影子［6］。查士標的《南山云樹圖》便是這種影響的折射。時人對其畫的評論中，有“其畫以天真幽淡為宗，無一毫縱橫習氣”［7］句，該件《南山云樹圖》正是這種風格的范例。所以，從藝術特色而論，雖然查士標自謂乃“仿米家筆意”，實則已然自家風貌，而“新安畫派”所共有的蕭疏、淡遠等風格已在其畫中表露無遺。美國學者高居翰（1926—2014）在論及晚明時期仿古畫風時說：“有能力在古人的畫作中，看出這些結構上的特征，并且引為己用—這正是創意性仿古的最基本要求，而且也是豐富個人畫風的一種手段，有益于增長個人的創造力。”［8］這種畫壇時尚一直延續至清初甚至更晚時期，查士標無疑也是這種“創意性仿古”的成功者，《南山云樹圖》就是典型的例證。

在查士標生活的時代，他的繪畫已經得到時人的推崇。岳端（1671—1704）有《答查士標代簡》詩曰：“梅壑先生垂白發，做字做畫稱兩絕。題封每寄到紅蘭，珍重收藏已盈篋。”［9］詩中“紅蘭”乃岳端齋號，故其自稱“紅蘭主人”。岳端貴為皇親貴胄，在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被封為多羅勤郡王，從詩意可知，他當為查士標作品的重要收藏者和贊助人；同為清宗室的輔國將軍博爾都（1649—1708）也有《寄査二瞻索書畫》詩云：“廿載馳名譽，誰能得似君。懸壺藏明月，落筆走風云。妙句真宏肆，高懷絕垢氛。何當裁紙素，一寄博將軍。”［10］詩中稱查氏在畫壇馳名二十載，說明其繪畫在當時的影響力。在查士標故去不久，另一清宗室永璥（1712—1787）也有《題査梅壑水竹村居圖卷次卷中韻》詩：“清閟揮毫迴絕塵，畫山不畫住山人。近來梅壑天機活，許到祗陀一問津。”［11］，對其繪畫贊許有加。很有意思的是，作為清初“野逸派”畫風的代表人物，查士標的繪畫得到清代王室成員的推崇，在《石渠寶笈初編》和《石渠寶笈三編》中也有其作品入藏，這似可從一個側面看出，查士標的繪畫中，有相當一部分（如《南山云樹圖》）仍然歸屬于正統畫派的行列，這與同為“新安畫派”代表畫家漸江、戴本孝、梅清等人迥然有別。從上述《南山云樹圖》所傳承的宋元畫風亦可印證此點。

圖1　查士標　南山云樹圖（局部）紙本墨筆　25.7cmx161.9cm　故宮博物院藏

二

《南山云樹圖》是一件流傳有序之作。其最早的收藏者當然要數德潤禪師了。但德潤禪師之后，此畫落于誰手，現在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從鑒藏印、題跋及文獻記載中可梳理出清代中后期以后的鑒藏過程。

此畫的卷尾分別有張熊、蔣鳳藻、楊峴題跋。

張熊題曰：“梅壑先生嘗與青溪、江上、石谷、南田諸君交善，稱其風雅逸品，為第一流人，得元人意趣，長于云林一派。又見作米南宮法，青出于藍，世爭求之，其當日名重可知。此卷仿米家潑墨云山，簡淡清新，直欲上追宋元，洵是罕見逸品。豈淺學者所能夢見耶？寶之寶之！光緒己卯夏五月朔，鴛湖七十七老人子祥張熊識。”鈐白文方印“張熊”和“鴛湖老者”。張熊（1803—1886），又名張熊祥，字壽甫，亦作壽父，號子祥，晚號祥翁，別號鴛湖外史、鴛湖老人、鴛湖老者、鴛鴦湖外史、西廂客等，浙江秀水（今嘉興）人。“海上畫派”的重要代表，擅畫花鳥、人物、山水，與任熊、朱熊并稱“滬上三熊”。題跋中所言青溪、江上、石谷、南田諸君，分別為程正揆（1604—1676）、笪重光（1623-1692）、王翚（1632—1717）和惲壽平（1633—1690），均為清初卓有建樹的書畫家。據說查士標見到王翚的畫而極為喜愛，專門延請至家，請他以潑墨法作曹知白（1272—1355）、倪云林、黃公望和吳鎮等四家筆法，并從中有所資取，化為己法。張熊的這段題跋不僅對此畫的藝術風格與特點給予很高評價，并指出查士標曾經交游的畫壇耆宿。這一點，無疑對查士標藝術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

顧文彬題曰：“畫家每撫米氏靈山，然唐時王洽潑墨已作開山之祖，北苑、巨然好作煙云變滅，至米氏父子，尤為淋漓盡致，蓋自硯山易宅之后，卜居潤州，登北固，眺金、焦，俯大江。江上諸山，云氣瀰漫，岡巒竹樹，風帆沙島，出沒其中，千態萬狀，皆海岳庵中粉本也。梅壑先生客居潤州，登金山之慈云閣，江山勝概，收入毫端，奄有米家父子之長。此卷寫贈德潤和尚，復系偈語，詩禪畫禪，固已同參最上乘矣。香生太守其寶之，艮庵。”鈐白文方印“文彬私印”和朱文方印“艮庵”。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盦（庵）、過云樓主，江蘇元和（今蘇州）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士，歷官浙江寧紹道臺、刑部主事、福建司郎中、湖北漢陽知府等，尤擅詩詞書畫，好收藏，精鑒別，有《眉綠樓詞》《過云樓書畫記》《過云樓帖》行世。“香生太守”為藏書家蔣鳳藻，后文將論及，此不贅述。但最初有論者將此跋誤為蔣鳳藻所題［12］，顯然是沒有認真釋讀署款和印文所致。

楊峴題曰：“梅壑先生學倪高士，參以梅華道人、董文敏筆法，畫家逸品也。此卷學米家法，筆筆沉著，又筆筆疏散，可寶之至！能手變化，真不可測。己卯七月，庸齋楊峴。”鈐白文方印“峴印”。楊峴（1819—1896），字庸齋、見山，號季仇，晚號藐翁，自署遲鴻殘叟，浙江歸安（今湖州）人。清咸豐五年（1855）舉人，歷官鹽運使、江蘇松江知府等，擅詩文書法，著有《庸齋文集》《遲鴻軒詩鈔》，同時亦精鑒賞，編著有《遲鴻軒所見書畫錄》。

從以上三家題跋可知，顧文彬乃應蔣鳳藻之請所題，三家都對該畫的藝術成就給予很高的評價，均許為查士標米氏云煙山水的扛鼎之作。張熊的題跋作于“光緒己卯夏五月”、楊峴的題跋作于“己卯七月”，顧文彬題跋中并無注明時間，但因題在張、楊二人之間，故時間也當在己卯年，即清光緒五年（1879）。

此外，畫上尚有鑒藏印多枚，分別屬于蔣鳳藻、程士麐和龐元濟三家。

蔣鳳藻（1845—？），字香生，一作薌生，江蘇吳縣（今屬蘇州）人，清光緒年間官福建福寧知府、建寧太守，是晚清時期有名的藏書家，其藏書樓有心矩齋、書鈔閣、鐵華館、秦漢十印齋等，編著有《秦漢十印齋藏書目》《鐵華館藏集部善本書目》，匯刻有《鐵華館叢書》《鐵華館仿宋本六種》《心矩齋叢書》等［13］。在此畫上，他的鑒藏印有：“蔣鳳藻”（白文方印）、“香生眼福”（朱文方印）、“秦漢十印齋藏”（朱文方印）、“香生審定真跡”（朱文方印）、“香生”（朱文方印）、“香生”（白文方印）。從顧文彬的題跋及鑒藏印可知，蔣鳳藻是該畫的重要收藏者。

程士麐，生平事跡不詳，畫上鈐鑒藏印有“玉川鑒藏”（朱白文相間印）和“程士麐”（白文方印）。清代有個畫家叫程士麟，字人瑞，安徽休寧人，擅畫花鳥竹石，但不知是否為同一人，姑妄存此備考。在安徽省博物院所藏明代文徵明《花塢春云圖》卷中，亦鈐有此兩印，說明程士麐并不僅限于鑒藏查士標《南山煙樹圖》。

圖2　查士標　南山云樹圖（局部）紙本墨筆　25.7cmx161.9cm　故宮博物院藏

龐元濟（1864—1949）［14］，字萊臣，號虛齋，浙江吳興人。清光緒六年（1880）補博士弟子，官刑部江西司郎中，以貨值起家，富藏書畫，著有《虛齋名畫錄》《虛齋名畫續錄》及《中華歷代名畫志》等，畫上鈐鑒藏印有“龐萊臣真賞印”（朱文方印）和“虛齋審定”（朱文方印）。此畫著錄于《虛齋名畫錄》［15］。除此卷外，著錄于龐氏《虛齋名畫錄》的查士標作品尚有《古柏圖軸》《松竹溪山圖軸》，著錄于《虛齋名畫續錄》者有《蓮葉稻花圖軸》，而在查士標傳世作品中，鈐有龐氏鑒藏印記者尚有《水云樓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等。由此可見龐元濟對查士標作品情有獨鐘。

通過以上題跋及鑒藏印記的梳理，大致可看出《南山云樹圖》的流傳過程。尤其是在晚清時期，工是由于以藏書和藏書畫而富甲一方的蔣鳳藻和龐元濟等名家參與查士標作品的鑒藏，使得查士標的藝術得以廣為傳播。

不僅如此，從文獻記錄可知，自清代以來，參與查士標繪畫鑒藏并有著錄其作品者還有《石渠寶笈初編》（1件）、《石渠寶笈三編》（2件）、高士奇的《江村書畫目》（1件）、陸心源的《穰梨館過眼錄》（6件）、李佐賢的《書畫鑒影》（2件）、葛金烺的《愛日吟廬書畫錄續錄》（1件）、方浚頤的《夢園書畫錄》（4件）、張大鏞的《自怡悅齋書畫錄》（3件）、邵松年的《古緣萃錄》（3件）、李玉棻的《甌缽羅室書畫過目考》（3件）、陶樑的《紅豆樹館書畫記》（1件）、十百齋主人的《十百齋書畫錄》（15件）、蔣光煦的《別下齋書畫錄》（3件）、胡積堂的《筆嘯軒書畫錄》（7件）和杜瑞聯的《古芬閣書畫記》（1件）。其他經諸多清人鑒藏而未著錄于書者還有很多，不克盡述。正是有包括高士奇、蔣鳳藻、龐元濟、李玉棻、陸心源及清代宮廷等公私藏家的鑒藏，使得查士標的作品得以傳承，其藝術也得以影響后世。今天我們能夠了解查士標的藝術真諦及藝術特征，領略那個特殊年代的藝術品格，都是和這些書畫鑒藏家的悉心珍藏與傳播分不開的。因此，從這個角度來了解《南山云樹圖》，其意義似可已超越其畫作本身。

2016年4月13日于京城景山小筑之梧軒

［1］關于查士標卒年，一般認為乃1698年，參見穆孝天. 查士標［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后經汪世清考證，當為1697年，參見汪世清.藝苑疑年叢談（增補版）［M］.臺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215-216.劉九庵亦贊同此說，參見劉九庵.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544.

［2］張庚.國朝畫征略：卷上［M］//于安瀾.畫史叢書（三）.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15.

［3］查士標.查士標集：卷六［M］.毛小慶，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98.

［4］秦祖永.桐陰論畫：上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8.

［5］張庚.國朝畫征略：卷上［M］//于安瀾.畫史叢書（三）.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15.

［6］朱萬章.米芾逸韻的承傳者—袁登道［M］//朱萬章.明清廣東畫史研究.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10：55-61.

［7］藍瑛，謝彬.纂輯.圖繪寶鑒續纂：卷二［M］//于安瀾.畫史叢書（二），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36.

［8］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繪畫（1570—1644）［M］.臺北：石頭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163.

［9］岳端.玉池生稿［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0］博爾都.問亭詩集［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1］永璥.益齋詩稿七卷文稿一卷［M］//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3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2］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皖浙繪畫［M］.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2007：196.

［13］潘樹廣.出版家蔣鳳藻致葉昌熾手札的發現［J］.文教資料，2000（5）：115—121.鄭偉章.文獻家通考（中）：卷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1999：996—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