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
中國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關系到目前為止(2007年——編注)已經經歷了三個主要的階段。
在第一個階段,也就是中國剛剛實行改革開放政策的時候,中國政府主動實行開放政策。“請進來”是這一階段的主要特點。中國通過把全球資本“請進來”發展自己的經濟。“請進來”開始時大多是海外華人資本,歐美資本隨后。這一政策非常成功。它很快結束了改革前中國較為封閉的狀態,為國民經濟的發展造就了巨大的動力。
就外部關系而言,中國“請進來”的政策和全球資本主義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沖突。對全球資本主義來說,尤其是作為全球資本主義主體的歐美國家,中國的開放政策無疑為全球資本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市場和發展動力。正因為如此,包括美國、歐洲在內的資本主義國家都對中國的“請進來”政策抱積極正面的態度。在西方的思維模式里,開放經濟總是和開放政治聯系在一起的。就是說,中國的經濟開放政策在總體上吻合西方意識形態方面的期待。
在第二個階段,中國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主要表現為“接軌”。和世界體系“接軌”表現在兩個主要的方面:一方面是中國政府改革內部的各種制度機制來適應世界體系;另一方面是中國加入諸如世界貿易組織等國際經濟組織。在不長的時間里,中國已經加入了幾乎所有重要的國際經濟組織和區域經濟組織。
在外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歡迎中國的“接軌”政策。當大量外資進入中國以后,中國和全球資本主義就有了相關性,也就是說,全球資本主義體系通過外資進入的形式首先擴展到中國。很顯然,中國是否能夠順利和世界經濟體系“接軌”會影響這個體系的正常運作。如上面所說,“接軌”表明中國政府主動改革自身的制度,接受現存國際體系的規則。這樣,西方資本的利益就可在中國受到保護的同時得到發展。從戰略層面來說,中國的“接軌”政策也符合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戰略意圖。
這里有兩點必須加以說明:第一,從中國主動提出和世界體系“接軌”開始,中國已經走上了或者選擇了一條和前蘇聯完全不同的道路。第二,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提出的“接軌”概念和西方國家所理解的中國的“接軌”概念之間表現出了巨大的鴻溝。對中國來說,“接軌”是有選擇性的,也就是說,“接軌”是“洋為中用”。但對西方來說,更多的人所希望的是中國全方位的“接軌”,不僅是經濟上的,而且是社會上的和政治上的。這種認知上的差異也是日后導致中國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矛盾的一個潛在根源。
那么,為什么中國和全球資本主義之間的沖突在近年越來越明顯了呢?這主要是因為兩者之間的關系已經進入了第三個階段,即中國“走出去”的階段。
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中國已經從一個資本短缺的國家轉型成為資本過剩的國家。與所有國家的資本一樣,中國資本也會按照資本自身的規律走向能夠盈利的地方。中國資本“走出去”本來就是一個積極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中國經濟的發展已經為當今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發展注入了全新的動力。中國為全球市場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價廉商品,為原材料生產國提供了一個新的“客戶”選擇,崛起中的中國中產階層更是為發達國家提供了一個傾銷高檔商品的巨大市場。
既然中國的經濟崛起產生這么多的正面效應,那么為什么又表現為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之間的沖突呢?這里既有經濟上的因素,也有政治和戰略方面的原因。
在經濟層面,隨著中國經濟體的壯大,內部的供應和需求都可以產生巨大的外部影響力。正是因為中國已經成了全球經濟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生產什么和消費什么,生產多少,消費多少,都可對全球經濟體系產生深刻的影響。這些影響的程度對不同國家不同,對不同產業不同。
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是,全球資本主義體系的運作并非經濟學意義上所謂的需求和供應關系那么簡單,它是典型的政治經濟學體系,也就是說,任何經濟學上的交易必然包含或者產生政治上的意義,甚至是戰略上的意義。盡管中國努力通過經濟的全球化(和區域化)來實現和平崛起和發展,但是在那些主導當今全球經濟體系的國家看來,全球化也正在使得中國有可能將其影響力擴展到全球的各個角落。近年來,中國的經濟影響力已經很快走出亞洲,開始走向非洲、拉丁美洲、中東,甚至是全球資本主義的大本營的美國和歐洲。對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來說,中國影響力的崛起,無論是通過何種方式崛起,無疑是一種新的挑戰。
因為沒有一種有效的戰略來消化或者遏制中國經濟崛起所產生的外在影響力,西方世界的一些人尤其是政治人物經常感到深切的憂慮。這也就是為什么美國和一些西方國家在近年來不斷把貿易、企業并購等經濟問題政治化,拼命通過政治手段,企圖阻礙中國經濟影響力的外擴。
隨著一個國家的崛起,其外在影響力也不可避免。中國的崛起會產生一種怎樣的外在影響力?近來海外所熱衷討論的“中國不確定論”就是對中國崛起關注的表現。
中國崛起的外在影響力不可避免,但外在影響力的增加并不見得一定要挑戰現存秩序,產生沖突。首先應當強調的是,到目前為止中國的崛起是單向面的,即經濟上的崛起。中國的經濟崛起并沒有帶來軍事上的崛起。這和昔日德國和日本的崛起具有不同的性質。
因為經濟“走出去”而和全球資本主義體系核心而產生的外在沖突,應當說可以通過經濟的方式得以解決。很多沖突就是合作過程中的沖突,也可以在合作的構架內得到解決。如何在既定的“和平發展”或“和平崛起”戰略的構架內和全球資本主義打交道,如何在全球資本主義體系內解決和這個體系核心國家的沖突,乃是中國面臨的一個新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