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晃的鐮刀,刈倒起伏的云彩,把水面鋪滿
鴨群在天上游,時光的紅掌,波動皺紋縱橫的村落
風的手一天比一天涼,遠走的樹葉帶不走鄉情
雜草長滿水塘消瘦的臉,雨水貫穿了一條河流的敘述
……
六七月的雨點長了腳,一陣緊一陣慢,把村莊來來回回跑了個遍,連續十多天,足跡溝滿壕平,水塘溢出來漫了村莊。
水塘里放養的鰱魚,鯉魚,草魚像獲得了翅膀,在村里穿梭,如履平地,可它們想錯了,它們的翅膀只能借助于水,水往低處流,很快一走了之,擱淺的魚類望塘興嘆,再也回不去了,當然也有三五幸運兒,游進了村里的一口水井。
藍磚砌成的水井在啟明叔的房角,井臺上墊腳的幾塊青石像一枚枚印章,戳在水井四周。原先有一架轆轆的,菊嬸淹死在水井里之后,轆轆便被撤掉了,村人改用麻繩打水,兩端箍了鐵箍的木桶腆著個粗圓的肚子,在井里大搖大擺不易泛倒。泛倒木桶有竅門,木桶必須稍離開水面,手腕用力搖動繩索,憑感覺木桶向下扣的時候,松手一丟,聽見“咚”一聲,那就是木桶一個猛子扎進水井里了,水桶被一節一節拉上來,打水的人喘口粗氣的功夫,總會埋怨幾句短命的菊嬸。
菊嬸怎能淹死在水井里呢?都怪那個雨季游進水井里的幾條魚。近水樓臺先得月,菊嬸家緊靠著大井,她用轆轆打水的時候,最先發現了井里的魚,她企圖用木桶把魚撈上來,你想,魚又不是落進井里的孩子,怎能按照她的想法鉆進水桶里呢?試了幾次,魚兒總能避開木桶,圍著長滿綠苔的井沿轉悠,井水太涼,魚不肯沉到水底去,看魚頭,有拳頭那么大,估計魚的個頭不小,菊嬸心里急得跟貓抓了似的,卻又無計可施,夜里她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惦記著水井里的魚。她鼓搗醒啟明叔,要啟明叔幫她搖著轆轆,把她放到水井里去,除非把魚抓出來,否則她睡不安生。啟明叔拗不過她,睡眼朦朧地按照她的意思,攥住轆轆把,把站在木桶里的菊嬸放進水井。明晃晃的月光打在水面上,那幾尾魚瞪著鼓鼓的眼睛看著從井上放下來的黑乎乎的東西,菊嬸在馬燈光里看見了呆頭呆腦的魚,興奮地伸手去抓,可她想錯了,魚是水里的精靈呀,能由你個蠢婆娘手到擒來嗎?魚兒東游西竄,菊嬸在木桶里搖來晃去,不知是她太沉,還是繩子朽了?反正啟明叔那頭兒嘭一聲斷掉了,木桶連著菊嬸一下落進水里。菊嬸手忙腳亂的撲騰了幾下,死死摳住了溜滑的磚縫,木桶側翻,灌滿了水沉底了。怪就怪啟明叔太要面子,不敢大聲呼救,你想,半夜三更去井里抓魚本身就是讓人笑掉牙的糗事,結果又掉進井里了,幾百號人都吃這井里的水,人掉進去了,村人能樂意嗎?啟明叔跑回家里,解開兩棵樹之間的一根晾衣繩,丟進井里,小聲喊了一聲,孩他娘,快抓住!菊嬸已經嗆了幾口水,頭腦不太清醒了,但總算牢牢抓住了繩子。啟明叔把繩子拴在轆轆上,一圈,兩圈,眼看要到井沿了,卻聽咕咚一聲,井里濺起一個大大的水花,菊嬸筋疲力盡,又掉回井里去了。
事后啟明叔抓著頭發埋怨自己:要讓菊嬸把繩子系在腰里,也死不了?。⒚魇宕沸仡D足又有什么用呢?菊嬸再一次掉進井里,沒幾個沉浮,就沉到井底去了,結果被村人用繩子綁住抓鉤撈了起來,身上弄了幾個血窟窿。井水不能吃了,村里生氣撤掉了轆轆,責成啟明叔家里人把井淘洗了。淘井的水車支在井口里,鐵鏈嘩嘩上下,水被傳送上來,流進井口的鐵簸箕里,鐵簸箕張著寬大的嘴巴,嘩嘩,嘩嘩,如歌如泣。
水旺著呢,眼看淘得要見底了,一會兒又汩汩冒出來了,那幾尾魚被抓了上來,一尾鯰魚,一尾鯉魚,兩尾花鰱,啟明叔讓人偷偷送給村里,村里才松了嘴,淘洗成這樣就行了,家里還有喪事。
有個作家說,一口老井是村莊眼窩深陷的眼睛。如今這口老井閉上了眼睛,被石板封了口,上面墊了厚厚的土,用腳踏在上面,還能聽見“咚咚”的悶音。那一段中空的黑暗,也一直在啟明叔的心里空著,成了真空,沒人能進去,也無法用別的東西把它充實,倒是一次次在夢里,水溢出了井臺,菊嬸拎著木桶從井里走出來,那么多年了,菊嬸還是走時的那般模樣。
被打撈上來的那只木桶,馬燈,一直放在啟明叔的老房子里,跟啟明叔做了畫家的兒子畫得油畫一模一樣:陽光透過木格窗欞,斑駁的時光照在木桶上,生銹的鐵箍啞口無言。兒子的系列油畫:老井、木桶、馬燈、父親、靜靜的水塘……在一次畫展中脫穎而出,獲了獎,可兒子不能把苦難的日子都一筆一筆畫下來,那片水塘再沒滋養出那年那么大的魚,天再也沒下過那年那么大的雨,啟明叔再也回不到那段時光里。啟明叔已經老了,他常常獨自一人,搬一張軟凳,坐在水塘邊的柳蔭下,他的記憶已經泛不起任何一點漣漪,他只是木然地坐著,心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