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噼噼啪啪地炸下來,好一陣,風才到。風雨大作,嘩嘩啦啦,熱鬧得跟過年燒鞭炮一樣。
人們早藏到大榕樹下聊天、吹牛了。凹凸不平的樹根在濃葉下盤根錯節,誰也分不清哪根是哪根,它們就那么亂七八糟地互相搭著疊著,又拱起來,拱成了一個闊大的樹枝樹葉搭成的涼棚。
榕樹年事已高,但叔公伯爺們顯然對大榕樹的年齡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村里的雞飛狗走、緋聞雜事。他們坐在粗大的樹根上說話的姿勢就像蹲在自家庭院里一樣隨意。他們敞著上衣、抽著水煙、挽著褲腳、奶著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嗓門跟風雨斗氣那么大,誰知道他們是在吵架還是唱戲。反正熱鬧得很。
這樣的雨,時間總是不長。水煙換過兩輪,雨也該歇了。
這差不多是秋日中鹽坡尾村大榕樹下天天現場直播的場景。習以為常,不足為奇。
但是,孩提時的我們,卻對大榕樹興致盎然。
我想不通一棵樹,怎么能活得那么久,生長得那么結實和龐大。它的枝葉起碼覆蓋了一畝地那么大的地方,橫七豎八錯落生長著的粗大的樹干湊在一起,看起來已經不像樹干了,更像一座正在施工的建筑。它的一些枝條竟然有水桶那么粗,不知道朝天上長了多少年,然后又從天上垂下來往地面鉆,扎在泥土里又再生出碗口粗的孫子輩枝丫,那架勢真可謂孜孜不倦、樂此不疲。加上那些像大雨一樣濃密的垂須,在微風中輕搖慢晃,叫人眼花瞭亂。
誰知道這些枝啊,干啊,丫啊,須啊,要怎樣才數得過來!
村里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是大榕樹的常客。沿著粗大的根干,我們在樹葉中捉迷藏、蕩秋千,躺在樹杈子里看放在村后山坡上的牛是否老實,老鵝和鴨子還在不在魚塘中追逐玩耍。小孩子不知道生命攸關,也有的因爬得比猴子還快,從樹上掉下來的,擦傷皮膚,折了骨頭的。受傷了的孩子,眼里含著眼淚一拐一拐回家,自然免不了父母的棍棒。但是打了也白打,哪個的父母真舍得下毒手打自己孩子?屁股疼過一陣子,很快就忘記爬樹會掉下來了。再說,村里的小孩,哪一個不是挨著棍棒長大的?打歸打,玩是不能不玩的。
大榕樹下是社王廟。說是廟,其實不是我們平時見到的廟,是祠,供的是社王公。逢年過節,婚喪嫁娶,建屋添丁,村里人先到掌管保平安、驅病痛的社王公那里報一聲。每年春天,村里做社,全村幾百號人全都集中到大榕樹下,由長者領著大家向社王公祈求風調雨順、人丁興旺、健康如意。跪拜事宜結束后,最重要的事情是吃眾飯。平日里誰跟誰鬧了別扭,哪家人頂了嘴,哪個處事不公,哪個人占了人家便宜,長者心里清楚、明白,便將那些人攏到一起,有話盡量講開。或者是家里年長的長輩領著自己家的人向別人家敬酒,緩和、化解矛盾。鄉下人口拙,沒有什么高見闊論,也鮮有虛情假意,人家過來敬酒,就是給面子,別人給面子,自己不能不要臉。天大的怨氣大多能消隱在水酒中。
如果說鹽坡尾與南方其他的村莊有什么區別,那就是村口的這棵大榕樹和它叫鹽坡尾這個名字了。當然,南方的村莊,大大小小一般總會生長有榕樹。但是,對于我來講,只有這棵大榕樹,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在上面爬過打鬧過哭過笑過,在它下面躲過雨,領過社肉,吃過飯……
作為一個“外婆仔”,我七歲時就離開鹽坡尾,回到乾江小鎮讀小學,雖然不遠,但是除了假期,其他時間都不能在樹里穿來穿去玩了。特別是后來又離開了乾江,到外面討生活,回鹽坡尾的次數更少了。大榕樹從鹽坡尾村口移到了心里,它的身影經常在心里浮現。
經常懷想一棵大榕樹,懷想的時間長了,我覺得,所謂鄉愁,就是一棵大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