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家人一開始都覺得去洗個腳、養養生挺好。不料,足浴店總推出各種燒錢的新項目:艾灸啊、脊柱梳理啊、高端儀器美容啊……老媽不知不覺中,把每個月的退休工資投進去,還變著花樣問老爸要錢。
從國有企業退休之后,老媽老爸隨我從老家小城“漂”到杭州。在北方的時候,我媽是“全廠聞名”的毒舌大姐。她曾用這張嘴把不愛學習的我罵得奮發圖強,考進名牌大學。脾氣耿直的她也曾用一番毒言將單位的某領導氣得癱軟在座位上,差點犯了心臟病。
大概是跟老媽太多沖突、太多傷害的緣故吧,我內心深處總有幾分對她敬而遠之的疏離感。老媽能夠感覺到,她很少跟我交心聊天,幾乎沒有肢體接觸的親密感。每天我下班時,她總例行匯報一下外孫女的吃喝拉撒睡,就把孩子丟給我們,自己溜去“足浴”。
老爸對老媽一直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年輕的時候,老媽走她的毒舌潑婦之路,老爸走文藝范兒,兩口子一個潑辣,一個隨和,日子還是可以過去。到杭州后,老媽一直沒交到同齡的朋友;老爸卻整天跟著小區玩音樂的老頭們吹拉彈唱,活得滋潤又快樂。
隨著我媽在足浴店花錢越來越多,老爸有點兒吃不消。
他在晚餐時間抱怨說:“勸勸你媽吧。我真搞不懂,足浴有什么好?不就是洗腳嗎?實在不行,我給她洗!”
我媽卻理直氣壯:“我辛苦一輩子,就這么點愛好。你洗,你有人家的技術嗎?你能把我洗舒服嗎?”
…… ……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講得振振有詞。老公扮演和稀泥的角色,岳父岳母都不敢得罪。
我媽激動起來越說越過分,數落起我爸的難堪事。看著我爸被她說得臉色煞白,手捂心口,我憤然而起說一句:“媽,你喝口水吧。拳擊賽還有中場休息呢。”
這一句話,刺激得老媽滔滔不絕:“你們一家人都合伙欺負我,我的辛苦有誰知道?為讓你們夜里睡踏實,我半夜要起來幾次給孫女沖奶粉。你爸白天去找樂子,都是我在看孩子兼燒飯。我每天休息時間就飯后一小時,難道不能去洗個腳、做個臉嗎……”
每次老媽以“討債”的姿態說起她對家庭的付出時,我們就只能乖乖舉白旗。我必須承認她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文化低了些,嘴巴狠了些,但她為這個家付出最多。
看到一家人不開心,老公的解決方法是偷偷幫老媽去足浴店充卡,表示孝心。而我爸呢,在我媽幾天不說話之后,也夾著尾巴做人,按時納糧上貢,對她去足浴不聞不問了。
在一段時間里,老媽總往家里買各種各樣的“微店產品”。從洗發水到護膚品,從鍋碗瓢盆到保健藥品……老媽開始加盟足浴店老板開的微店,向親戚朋友們推薦這些產品。
我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看她在微信朋友圈轉的那些內容,除了勵志雞湯之外,就是如何在“云平臺”上發家致富。以我媽的經濟頭腦,我知道她一準會只賠不賺。
果真,幾個月之后,她開始問我借錢了。我堅決不給,勒令老公不許心軟。老媽火起來,竟然跟我要“照顧小孩的費用”。
她說:“憑什么我做自帶工資的保姆呢?人家都靠微店賺錢了,我為什么不行?你們為什么不看好我?”
我的態度很堅決,就是不給錢。幾番碰壁之后,我媽被我戳傷了,一個人偷偷回了老家。她走之后,我爸很快就待不住。他體驗了幾天“帶娃”的生活,就嚷著自己也要罷工。
那段時間,我正在考職稱,忙得焦頭爛額。萬般無奈,只好將女兒送到鄰市的奶奶家,再將老爸送上回老家的火車。
回到空蕩蕩的家里,我好像丟了魂一樣。我開始自責——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對老媽太吝嗇?我是不是一個不孝的女兒……
看到我的糾結,老公安慰我說:“你啊,就是太像你媽了。兩個脾氣倔的人硬碰硬,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事兒,只要你嘴軟一點,咱媽也不至于一走了之啊……”
我趴在老公肩頭哭起來,告訴他我內心深處總有一種莫名的怒火與怨氣,或許是從小到大被老媽數落太多,郁悶心中。如今逮到她“不懂事、亂花錢”的把柄,就一股腦兒發泄出來……
老公說:“你有沒有想過,咱媽為啥要去足浴呢?……這幾天我也陪客戶去足浴中心。我發現,如今足浴店的主力軍不是商場上應酬的人,而是老頭老太太。那些足浴小姐可會溝通了,就像親閨女親兒子一樣跟老人家拉家常。你想想看,咱媽在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我們工作忙沒空陪她聊天。一直感到孤獨的人迷上一個有人愛她、聽她、陪她的地方,這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心里認同老公的話,嘴上卻不服軟:“我是怕她走火入魔,參加傳銷組織之類的活動!我給她剎個車,難道錯了?”
老公不說話了,他去洗手間打來一盆水,說:“老婆最近辛苦了,我給你洗個腳吧。”
當他在熱水里摩挲我的腳時,我的心漸漸軟了。是啊,一家人在一起,道理會越扯越亂,越辯論越傷害,而愛的行動卻能無言無語地化解一切。看到老公的好榜樣,我試著每天給老家的爸媽打電話。原來,他們也想外孫女想得抓心撓肺,我媽心里早就想回來,只是礙于面子硬撐在那里。
我爸悄悄說:“你認個錯,她馬上就打包行李了!”
我問:“那足浴店呢?微店呢?她亂七八糟的投資呢?”
我爸想了想,說:“其實這段時間我也反思很多。咱們太將你媽的付出當做理所當然了。現在她年紀大了,適當享受一下生活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是,人老了,越來越像不節制的孩子,需要家人給她立界限。要不,這樣吧。咱們建一個‘愛媽基金,每個人每個月往里面放300塊。這筆錢她愛咋花咋花,但是花完之后不許再問人家要。”
就這樣,我爸跟我媽“約法三章”。老兩口次日就坐火車去臨市接回外孫女,又跟我們住在一起。
大鬧一場之后,我對老媽更體貼了。“對不起”這類道歉的話,我雖然說不出口,卻用給她買衣服、陪她遛彎、帶她去洗牙等實際行動表達著對她的歉意與關心。我媽對微店的熱乎勁頭也過了,對各種養生保健的熱情也淡了,她不再提問我們要錢的事情。
“愛媽基金”很快就在我家運行了。我跟老公每月用手機繳納水電費的時候,同時將錢轉進我媽的賬戶。拿到老公、女兒、女婿三方轉賬的錢時,老媽笑開了花。或許她更希望得到的,是大家對她付出的感恩與尊重吧!真拿到錢的時候,她反而節省起來,在足浴店的消費不再大手大腳。
一次,我陪她一起去足浴。服務人員推薦新項目時,她悄悄跟我說:“所謂新項目,體驗過就發現都是換湯不換藥的東西!我干脆買個艾灸儀、買個大木桶,自己在家搞吧!”
我半開玩笑地說:“大可不必啊!你要在家洗腳,我還不得給你剪腳指甲啊……”
這話勾起了我媽的傷心事兒,她說:“你外婆年紀大了之后,一直是我給她剪發、洗腳、剪指甲……那時候嫌她腳臭口臭頭臭,這會兒想來總覺得自己沒做好,多想給她再服侍服侍。”
那一刻,我的心竟被戳痛了。
我想起“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隔閡在我跟老媽之間的那層冰霜似乎融化了。我真有一種沖動,回家給她洗洗腳、剪剪腳指甲、說幾句暖心的話。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