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俊
一
梢葫蘆,來源于俄語suhoy(干燥、干旱),luk是吉爾吉斯語詞綴。合起來就是suhoyluk(干旱之地)。也有人說是來自俄語suhoylug(干牧場、草場)。為紀念沙皇亞歷山大,就起名阿里克桑德洛夫卡。吉爾吉斯斯坦獨立后,這個名稱還在使用。但回族人一直叫梢葫蘆。
我太熟悉梢葫蘆了。梢葫蘆,是中亞最著名的兩個回族作家亞塞爾·十娃子和爾力·尓布杜的故鄉。亞塞爾·十娃子的詩歌《我的鄉莊》就是專門寫梢葫蘆的。這首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這首詩,“梢葫蘆”這個地方也變得家喻戶曉。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稍微上了年歲的回族人幾乎都會背誦這首詩。
我記不清去過多少次梢葫蘆,我對它有太多的記憶。
我多次去過亞塞爾·十娃子學校,和校長長談過;參觀過亞塞爾·十娃子博物館,和館長交流過,她贈我一本亞塞爾·十娃子的書《在新家》;多次和回族占百分之九十的九年級學生們一起聽過師娘的課;也多次去過爾里·爾布杜學校,校長熱情、干練,也聽過師娘的課。
參加過親朋好友兒女們的婚禮。2013年參加過原《回民日報》編輯白哈佐夫孫女別具特色、熱鬧非凡的婚禮。白哈佐夫卻悶悶不樂,郁郁寡歡,他舍不得最可愛的十七歲的孫女離開他:剛懂事就要嫁人了……
參加了爾里哥二女兒Sofa兒子的遜乃提托伊(割禮)。割禮的熱鬧、隆重程度不亞于一場婚禮。行割禮的男孩兒和街道上的回族小孩兒一起戲謔、玩耍,交流的語言是在比什凱克小孩子間絕不可能聽到的中亞回族語言,而真正的割禮時間也只有他們父母知道,先舉辦儀式,再行割禮。
我還參加過一親戚家別開生面的婚禮,主人家一直自稱是“伊犁河”人,請來念“尼卡哈”的阿訇也是1958年從伊犁移民來的,是拿著別人的護照移民前蘇聯的阿訇。娶親轎車不是現代汽車,而是裝飾成五顏六色的俄式四輪馬車。
記憶猶深的是爾里·爾布杜學校的音樂教師伊斯馬伊勒。二十年前第一次去,他們一家人熱情接待了我們。他妻子做了回族人的美味佳肴讓我們品嘗,翻出珍藏多年的民族服裝穿上,和我們一起合影留念。整整一個下午,他用不同的樂器特意為我們彈奏現代回族歌曲。三年前我再次和他度過了冬天漫長的一個夜晚,而且是在他的“回族餐廳”里。他整整一晚上用在伊犁地區失傳了的回族三弦子和曼陀鈴為我彈奏百年前的回回歌曲。他彈得認真、專業、動聽。我后來再也沒聽到過如此動人、美妙、沁人心脾的音樂……可惜我再也聽不到了……
采訪過梢葫蘆清真大寺的回族阿訇,阿訇學問、人品都很好,曾經在埃及留學八年……
采訪過具有傳奇色彩的一位阿訇。他名字叫馬馬子,1962年全家移民前蘇聯,在前蘇聯時期的八十年代初,阿訇父母偷偷摸摸送他到烏茲別克斯坦安集延講經班學習《古蘭經》,一學就是十年!他在伊犁讀的是維吾爾語學校,蘇聯解體后,他在比什凱克維吾爾清真寺里培養了很多阿訇。他有很多吉爾吉斯族、維吾爾族、烏孜別克族朋友,手機響個不停,幾乎五分鐘就有一個電話。他一天使用四五種語言交流,每種語言都很流利。
總之,梢葫蘆鄉里有太多太多值得記憶的人和故事……
但所有這一切都沒有采訪蘇聯紅軍戰士、二戰老兵吳金友·穆罕默·曼蘇爾洛維奇讓我激動,讓我如獲至寶。穆罕默老人多次作戰負傷,大難不死,勝利回家。老人還會唱很多回族歌曲,是唯一一個至今還會唱老歌曲的回族人。他的故事吸引著我,他的歌曲更吸引著我。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這個老人,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采訪吳金友·穆罕默,一定要把他的歌曲完整地記錄下來。
在吉爾吉斯斯坦科學院回族研究所所長伊馬佐夫教授的女兒熱黑瑪的幫助下,我們順利找到了吳金友·穆罕默老人的家。
看望老人,無論如何都不能空手去。在梢葫蘆鄉努爾阿塔市場買了兩公斤牛肉、兩公斤蘋果、五個馕。熱黑瑪和爾力哥的建議是買點馕和水果就夠了。
二
吳金友·穆罕默1925年出生于阿列克桑德洛夫卡。吳金友是他爺爺的名字,最后變成了姓。他祖上本姓吳,穆罕默是穆罕默德的簡稱。這是我見過的最年輕的二戰老戰士。老人的院子異常整潔、干凈,這出乎我的意料。中亞回族人家都一塵不染,像這么干凈很少見。老人頭戴黑色硬殼禮拜帽,坐在院子里面的一張大炕沿上,臉上沒有笑容,一絲不茍的樣子。他見我晃動手里的照相機,一再說“不要拓(拍照)了,我老了,念想到安拉乎(真主)的路上……”
第一次去時,熱黑瑪介紹說:“我是伊馬佐夫的女子……”
“我知道呢,你媽媽是我的外甥,阿依舍(曼蘇洛娃)也是我的外甥,咋不認得呢。”
我越深入,越覺得這里的回回人盤根錯節,親戚套親戚,像老回回諺語說的“老回回鴨子爪爪連的呢”。亞塞兒·十娃子是阿依舍·曼蘇洛娃的親舅舅,也是伊馬佐夫妻子的舅舅,伊馬佐夫的妻子和阿依舍·曼蘇洛娃是親姐妹;爾力哥和亞塞兒·十娃子的侄子又是親家……而現在吳金友·穆罕默又是熱黑瑪母親的舅舅。雖然不是親舅舅,也是拉達子舅舅。
穆罕默老人很客氣,招呼我們坐下,知道我這個中國人的來意,非常高興,自報家門說了起來:“我們是甘肅人,是馬大人帶過來的,時間長了,記不得是哪一年,哈巴(可能)一百年三十年翻(過)了吧。老人們那時候肯說苦焦(貧窮)甘(肅)省,那個地方苦焦得很,咱們老回回吃不飽肚子……后頭老回回(造)反了,跑了……梢葫蘆、比什凱克的老回回都是從甘肅來的,亞塞兒·十娃子的爺爺們也是從甘肅來的。托克馬克、營盤、新渠的老回回是陜西人。按官家的算法,我今年八十七歲了,我是1925年上生養下的,屬牛的。”
老人說的馬大人,就是白彥虎麾下的將領,帶領甘肅籍和青海籍義軍于1878年2月到達奧士的回回領袖。當地人談論起馬大人時敬畏有加,引以為榮。在白彥虎帶領義軍來沙皇俄國之前,中亞七河地區就有回回人居住。現在哈薩克斯坦的加爾坎特、維爾內(阿拉木圖)以及吉爾吉斯斯坦的比什凱克、阿里克桑德洛夫卡等地就有做生意、種植稻米的回回人。中亞著名回族作家爾里·爾布杜在其中篇小說《女人的心》里寫道:“1875年的五月初,馬福成·蘇來馬乃和拉燕到了俄羅斯的七道河子,在老皇上名下的鄉莊里扎了根。”當時的吉、哈兩國都屬于七道河,老皇上就是沙皇阿列克桑德拉(亞歷山大),老皇上名下的鄉莊,就是以老沙皇名字命名的鄉莊,就是阿里克桑德洛夫卡,也就是回族人說的“梢葫蘆”。白彥虎率領的三支義軍都是1877年后進入俄國的,而1875年就有老回回居住在現在的梢葫蘆地方。回回人大規模進入俄境是后來幾年的事。爾里·爾布杜繼續寫道:“從1881到1886年,馬福成·蘇來馬乃和主麻子居住的鄉莊里,搬來了差不多一千家老回回……”這搬來的老回回就是為了躲避清廷迫害而從伊犁遷移來的,這符合歷史事實。在沙俄勢力入侵伊犁期間(1871—1882)的1881年有很多回族人和維吾爾族人遷移至沙皇俄國。而馬大人率領的回民義軍主要到了現在的烏茲別克斯坦境內,一小部分人應當時沙皇時期的比什別克(比什凱克)市長馬天佑之請到了現在的塔西洛夫村,這后一部分人已經完全被烏茲別克人所同化。
老人可能不太熟悉這段歷史。
老人滔滔不絕地說著:“在集體農莊地里勞動,我們都自帶干糧,烙的是老回回的鍋盔。那時候沒有汽車,我趕著馬車,給集體農莊倉庫拉糧食、轉草。1933年是個災年、荒年,是個大年饉。大家都沒有吃的,餓著肚子。1932和1933年,哈薩克斯坦糧食也歉收,老回回都跑到伊犁河。我的四個舅舅都去了伊犁,最后都去世在伊犁,只有一個舅舅的女兒回來了。我父母孩子太多,沒去成。1938年,集體農莊的日子漸漸好轉,生活有了改善。只要完成集體農莊的計劃,剩下的糧食都屬于自己。那時候我一個月掙得三四十個工,一年能掙四五百工。米、面價格很便宜。集體農莊莊員多余的糧食可以私自出售。一碗大米差不多有半公斤,價格一盧布。老回回幾個人合伙買頭牛,宰了就分了。斯大林愛窮人,集體農莊莊員可以分到牲畜,奶皮、奶油整桶整桶,吃不完。我們梢葫蘆集體農莊想從楚河挖一條渠,把水引過來灌溉農田,挖了不到一半,戰爭爆發了。”
老人邊說邊讓上七年級的孫女給我們切西瓜。孫女很靦腆,但很懂事,自從我們進來后就不停地添茶、倒水。
“仗打起來時你們都在干什么?在集體農莊勞動嗎?還是在做買賣?”我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戰爭是1941年6月22日爆發的。“1940年,我才十五歲,年齡小,無法參軍,只能在集體農莊勞動。到了1943年我年滿十八歲,征兵通知單下來了。我們按征兵通知單要求,帶上三天的干糧離開了梢葫蘆。有什么辦法呢,凡是男人都要打仗。和我一起去的有二三十人,只有一個維吾爾人,其余都是老回回。從梢葫蘆走的老回回年輕人帶著各種各樣的食物,有油炒面,有饃饃——老回回特有的饃饃,還有蒸饃饃。蒸饃饃都是晾曬干的,晾曬干的蒸饃饃不容易腐爛。那時候,梢葫蘆這一帶還沒有馕。比什凱克市里住的基本上是老回回,老回回主要經營飲食業。吉爾吉斯人比較少,他們大都在山上放牧。咱們老回回不吃官方鋪子里出售的面包,也不吃俄羅斯人做的面包。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咱們老回回甚至連大西紅柿都不敢吃,只吃小的。阿訇說大的也是哈倆里(按伊斯蘭教法允許吃的),都是干凈的,只要是西紅柿都可以吃,我們才開始放心吃了。
“集體農莊的人趕著車,天天在送人上戰場,成百上千人都走了,很多人犧牲了,男人都征兵走了,幾乎沒剩男人。”
關于上戰場前的情景究竟如何,我一再問老人,是不是和爾里·爾布杜小說《頭一個農藝師》里寫的一模一樣。這是小說里的情節:
出征之前在黨小組組長馬丹家里聚會喝酒,又唱又跳。酒酣之際馬丹說:二十五、三十年前(指第一次世界大戰),人們用眼淚送親人上戰場,如今用歌聲。舊時代一聽說當兵,都嚇得到處躲藏,如今為保衛祖國,個個摩拳擦掌、自告奮勇。第二天,在俱樂部里召開了有二三百人參加的歡送大會,像過節似的。俱樂部門前停放著兩輛乘坐新兵的大卡車。里面是有靠背的板凳。主席臺前掛著列寧的巨幅畫像,廣播里播放著“送親人的”音樂。應征入伍的戰士個個跳上主席臺誓言打敗德國法西斯……
老人說,他沒見過這些場面,沒有舉行過這樣的歡送儀式。我采訪過的紅軍老戰士沒有一個有以上的經歷,并非人人自告奮勇主動要求入伍參戰,更沒有一個回族人應征入伍前和朋友們聚會、喝酒、跳舞,信誓旦旦。每個家庭都籠罩著死亡的陰影,都很清楚:這場戰爭是人類歷史最殘酷的戰爭,會有巨大犧牲。
同村的人絕大多數會犧牲在戰場,回來的非傷即殘……
雖然爾里·爾布杜描寫的這個壯觀場面只存在于小說,但老人敘述和父母親告別時的用語,卻幾乎和小說描寫的一模一樣。
小說主人公巴給臨上車前,他母親“老婆兒”嘴里咕噥地念開(經)了。“老婆兒”慢慢兒走到卡車跟前,給一切上路人說道:“‘安拉呼塔爾倆(至高無上的真主)造下的男人是保護國的,打仗是遜乃提(圣行),犧牲者都是舍黑提(烈士)。去吧,一路平安,別喝酒,相互照應、照顧,相互疼愛。”然后,對著自己的兒子說:“我的命根兒,你放寬心,一路別是非,機靈點兒。我禮拜后,給你祈禱,盼望你們平安。官差不由人,打仗是好漢的事。給,拿著這個,這是我用土辦法準備的都哇兒,哪兒頭疼腦熱了,咀嚼著吃上。上前線了,洗上小凈,走、站念‘以安拉的名義,多念‘贊頌安拉。胡大襄助,有了集體農莊,我們也餓不著。”
穆罕默父母對他說的話,和爾里·爾布杜小說中“老婆兒”的話幾乎一模一樣。除此之外,他母親不停地囑托,仗打到哪里,別忘記自己是穆斯林,別失去自己的伊瑪尼(信仰),就是打勝仗了也千萬不能喝酒!否則會失去伊瑪尼(信仰)!老人一直銘記著母親的囑托,從出征之日、上戰場一直到打敗德國法西斯,他從未飲過酒,什么酒都未飲過。1945年5月9日蘇聯戰勝德國法西斯的勝利日,老人為了慶祝勝利,破例和朋友們暢飲了一次,這是他一生的唯一一次飲酒。直到現在他都沒喝過酒,連啤酒也沒喝過。格瓦斯不醉人,不是“哈拉目”,老人偶爾喝點。但歌不能不唱。
三
吳金友·穆罕默1943年2月十八歲時應征入伍,從離梢葫蘆不遠的地方卡勒巴勒塔坐火車離開了吉爾吉斯斯坦。在操練了十八天之后,就把他們和其他新兵混編到一個團。5月1日,從他們團里抽調了三十六人押解犯人直接去了列寧格勒。這三十六人里有三個老回回,犯人全是俄羅斯人。到了列寧格勒休整時,來了一位俄羅斯少校,他問吳金支·穆罕默:“你是東干人嗎?”吳金支·穆罕默說:“是的。”少校說:“我從模樣認出了你,我也是伏龍芝來的。”他說完一把摟住吳金支·穆罕默。老人擔心我不明白東干人,解釋說:“這兒的俄羅斯人把咱們老回回叫的東干人,中國這會兒叫的回族人,東干就是回回,回回就是回族。”
穆罕默當機槍手是因為俄羅斯少校的緣故。在戰場上,在你死我活的沙場,同鄉之誼、戰友之情是很珍貴的。老人很動容地提起這個俄羅斯少校,很感激似的。他進入機槍手速成班,學習如何使用馬克沁重機槍,就是恰巴耶夫使用的那種重機槍。穆罕默詳細介紹了這種槍:馬克沁機槍槍身重二十四公斤,往機槍里添加的水重四公斤,冬天還要加防凍液,這就二十八公斤;輪子重五十公斤,總共七十八公斤。他記憶力好,學習成績優秀,獲得了第一名。那個速成班里只有兩個老回回。老人到現在還清晰記得這些細節。在戰場時,有時候輪子不好使,就換成自制的木架子。馬克沁機槍彈藥箱重十一公斤半。一個士兵要背負三十公斤。穆罕默也和所有的機槍手一樣,除了其他裝備外,還要身背三十公斤重的彈藥箱。老人不無夸張地說,一個馬克沁機槍足足抵得上一個步槍連。我問為什么要背水呢,難道士兵要喝水嗎?老人說那是為槍管準備的,槍打熱了就發燙,必須要澆水才行。
“你的命大,很多人犧牲了……”我感慨地說。
“胡大(真主)護苫(護佑)了我,我雖然受了傷,但活了下來……有一天,在前線,仗停下了,我心慌、心跳得厲害,就挖了個坑,蹲到坑里抽莫合煙,德國人突然開炮了,我從戰壕里跑出來,拼命跑,德國人的炮追著我打。這還不是最危險的,一次我們和德國人對攻,對面一下出來了十一輛坦克,后面跟的德國兵,我架好馬克沁機槍就射擊,槍管子打得發紅、冒煙。我發覺不對勁,朝周圍看了一下,沒有一點人的動靜,連個活人聲音都沒有,戰友都犧牲了,指揮官也犧牲了,一個人都沒剩,都犧牲了……我最后也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頭疼得要命……德國兵的炮彈把我頭皮削掉了半截,還好,我活了下來,胡大看守了我……這是我第一次負傷,在醫院休息了四個月……”
“你受傷了,怎么沒回去養傷啊?別人負了傷都從醫院出來回家了,你怎么沒回去呢?”一般受傷的人都會被拉到后方醫院,傷愈后可名正言順地回家,吳金友·穆罕默卻沒有回家。
“我負了傷,還能動彈呢,還能打仗呢,回去怎么可以呢?醫院沒開給我回家養傷的證明。那時候列寧格勒正處于敵人圍困時期,咋能回去呢?斯大林第一年下了第227號令:neshag nazat!(一步也不準后退!)誰退后就槍斃!”老人指的是斯大林在1942年7月28號頒布的著名的227號命令,即“一步也不準后退”。命令對擅自撤退、擅離職守等臨陣脫逃行為采取極其嚴厲的措施,對前線部隊實行火力督戰。戰爭過于殘酷,德軍攻勢過于凌厲,戰爭初期可以用一敗涂地來形容蘇軍。斯大林不得不下此死命令,以杜絕狂潮般逃跑的蘇聯紅軍。因此,老人對這命令記憶猶新,督戰隊的槍口在后面對著他們,他們不得不拼死作戰。
穆罕默傷愈出院后,也不知道自己的隊伍在哪里,他被編進了列寧格勒巡邏隊,主要職責是夜晚巡邏,查看來往的行人證件,查處混進城內的德國間諜。老人用俄語一再說,間諜很多!每天晚上一到十點就實行宵禁,大街上不能有行人。軍官在前面提著燈籠,士兵槍上膛,瞄準前面走。只要喊一聲站住,任何人就得站住,否則就一槍撂倒。德國人把列寧格勒圍得水泄不通,物資供應短缺,每天都有成千上萬人死亡。頭頂有德國飛機狂轟濫炸,地下有鐵桶般的合圍,形勢異常緊張。誰都不知道第二天還能不能活下來。每天早上都有組織起來的工人們往城外抬埋死尸。剛開始還能湊合著挖個坑埋葬,到后來尤其是到冬天,就直接把尸體一扔了事。所有的男女老少,只要是能走動的活物,都組織了起來,就是為了保衛列寧格勒不落入德國人之手。每個人的糧食都有嚴格定量,士兵每人每天七百克面包,工廠工人三百克,小孩一百五十克,工作人員一百五十克。到后來,士兵每人每天只能得到二百克面包。
老人說“那饃饃重得很,巴掌大的就二百克,擱到嘴里,還沒吃呢,就(融)化掉了……”
所有的這些都是通過“生命線”運進來的。
到了1944年1月,斯大林突然下命令進行反攻,突破敵人的封鎖線。穆罕默也投入到了反攻的戰斗中,在和敵人對攻時,他中了德國人扔來的一顆手榴彈,炸傷了他的左胳膊,用他自己的話說:“1944年1月斯大林突然下命令,要打破敵人blokad(圍困)。我們往前猛攻,德國兵都趴在戰壕里不出來,如果出來,我們就用槍打呢。我們的坦克往前沖,我們跟隨在后面。到了晚上啥都看不見。德國兵一個勁地扔反坦克手榴彈,我們也扔。那個鐵疙瘩(手榴彈)最多能投出去三十米遠。我往前沖的時候,投出去兩枚手榴彈,投第三枚時,德國兵先扔過來的手榴彈把我炸倒了。把我炸倒前,我把右手里的手榴彈投出去了,投了五六米遠。”
穆罕默的傷并不重,手榴彈把他的左胳膊炸傷了,幸好沒有傷著骨頭。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月,胳膊上的骨頭愈合了,新肉也長起來了,他就出院了。這次他還是沒能回家,所在的部隊已經開往別處。他被分配到新編的連隊,轉戰多地,不停地走。有時候步行,有時乘坐汽車,從列寧格勒一直打到波羅的海三國。他自己也記不清到了哪些地方,打了哪些仗,只記得軍隊在前進,在不停地打仗、換地方,在不斷地向前推進,每天都是勝利的消息。他仍然是機槍手,有名的機槍手。他們跟在坦克后面沖鋒,德國兵退卻的時候,他們嘴里喊著“烏拉”。老人說,德國兵最害怕蘇聯紅軍的“烏拉”,因為喊“烏拉”就意味著蘇軍占了優勢,沖上來了。
吳金友·穆罕默參加了大小無數次戰斗,無數次地和死神擦肩而過,無數次躲過敵人的槍林彈雨。按他自己的話說:“胡大(真主)看守我了!”很多地方他現在都說不出名字,只記得參加了解放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的戰斗。他是個穆斯林,是個虔誠的穆斯林,每次上戰場就先念任何一個穆斯林都必須會念的作證言:“我作證萬物非主唯有安拉,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他每次上戰場都祈禱安拉讓他犧牲在穆民(信士)的道路上。老人說,應征入伍之前,他在梢葫蘆鄉清真寺里念過三年經,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知道穆斯林應該怎么面對死亡。
戰場上也有不愉快的事情。老人回憶說,一次,他正在劈柴,看見一隊“黑人”(相對于俄羅斯人皮膚黑些),有二百多人,全部穿著德國制服,被押解著從他們前面經過。這些人大多數是土庫曼人,少部分是烏茲別克人,都是中亞人。俄羅斯軍官特意把他叫到跟前,讓他欣賞中亞同胞是如何為德國法西斯效勞的。穆罕默非常生氣,他頂撞說:“你們俄羅斯將軍烏拉索夫,把一個軍(四個師八個團)三十多個將軍都帶過去投降德國和蘇聯紅軍作戰,怎么不說?帕帕甫洛夫將軍吃了敗仗,丟掉了整整一個軍,自己一人狼狽逃跑回來,怎么不追責?”
四
到了1945年,蘇軍勝利在望,完全掌握了戰場主動權,大舉反攻,德國人在步步后退,已經無力回天,支持不住了。蘇聯紅軍勢不可擋,勢如破竹。穆罕默和所有蘇聯紅軍一樣高喊著:za rodinu!za sidal inu!(為了祖國!為了斯大林!)坦克護衛著英勇的紅軍,橫掃一切負隅頑抗、垂死掙扎的敵人。穆罕默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讓罪惡的戰爭快快結束,讓他這個死里逃生的老回回快快回去,回到自己的故鄉,回到日夜盼望他的父母身邊。不幸的是,還沒有到德國邊界,他又負了傷,這次是左腿和屁股受傷,敵人的炮彈削去了他的半個屁股。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戰友從火線上背了下來,又一次躺進了醫院。
老人把左胳膊袖子挽起來讓我看被炸的傷疤,又讓我看被削掉的頭皮。左胳膊陷下去一道深槽,后腦勺上有巴掌大的一塊傷疤。老人見孫女不在,毫無羞澀地脫下褲子,露出屁股讓我看。屁股左邊有五六處凹陷下去,分明是被削去的部分。老人很平靜,沒有抱怨,沒有憤恨,甚至沒有指責,只是很平靜地說:“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老人穿上褲子,講當偵察兵時,也經常去捉德國俘虜。一次抓來一個德國士兵,什么都不知道。一頓狂揍后也是一問三不知。軍官禁止虐待俘虜,但士兵們可沒那么仁慈。他說:“手里抓住啥就用它打德國俘虜,總之要撬開俘虜的嘴,沒人能經受住嚴刑拷打,最后都會招認的。”
他調侃說自己差點被德國兵抓去。有一次去小便,在系褲子時,一只小松鼠在樹上跑來跑去,他一時忘乎所以,看愣了神,突然聽見響聲,轉過身來,發現一個德國兵正撲向他。他眼疾手快,幾步跳進掩體,端起機槍一陣掃射,打倒了德國兵。老人說到這兒時,神情也緊張起來。他一再說這是最危險的一次。受傷,甚至死亡都要比給德國人當俘虜強。斯大林下的命令:打死俘虜!斯大林兒子是飛行員,當了俘虜,沒活下來!我想老人記憶有誤,斯大林不可能下這樣的命令,這命令可能是針對某個特定番號的德國作戰部隊。
當我問起每次負傷都是怎么救下來,是不是像前蘇聯電影上演的那樣,男人在浴血奮戰,女衛生員則抬著擔架,忙著搶救傷員時,老人笑了,開懷笑了。女人畢竟是女人,女人沒膽量。一次,四位俄羅斯姑娘被派到他所在團當衛生員。德國人的炮一響,這些姑娘嚇得魂不附體,叫爹喊娘,不知道往哪里鉆。老人笑著說:“德國人的炮在三十七公里外的地方,還沒有打過來呢。傷員都是士兵自己救出來的。”穆罕默三次負傷都是戰友救出來背到醫院去的。老人一再重復:受傷的人一定要救護呢,不救,血流過多就死掉。
人是非常脆弱的,戰爭是殘酷的無情的,轉瞬之間,命說沒就沒了。老人對此記憶猶新,他說,和他一起挖戰壕的一位俄羅斯戰士,大概三十多歲,挖了幾鐵鍬后,就卷起莫合煙銜在嘴里,開玩笑說,我昨晚夢見了自己,夢見自己死了,我不挖了,挖也是死。話音未落,飛來的炮彈彈片齊刷刷炸掉了他的脖子,就像鐮刀割草一樣。穆罕默就在他身旁,嚇得像野雞一樣把頭藏在戰壕里。“……人的命脆弱得很,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人,一眨眼的工夫命就沒有了。那個猴娃子(俄羅斯人)是個老實人,是個好人……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還有一次,我去挖洋芋,準備洋芋拌酥油吃,槍也沒帶,手里拿著小鐵鍬,結果德國兵開槍了,打了七八發,專門打我一個人的,我發瘋似的狂跑,才躲過敵人。胡大看守(護佑)我了,德國兵打了二十四發子彈,也沒打著我。”
穆罕默所在的團有各民族士兵,有像哈薩克人的楚瓦什人、哈薩克人、烏茲別克人,但比起俄羅斯人,就像“面片飯里的蔥花一樣”稀少,老回回就他一個。他剛應征入伍,接受十八天訓練后,一直到列寧格勒時,還能見到幾個老回回,在后來兩年多的時間,一個也沒見到。一次,連長說,開車送彈藥的司機好像是你們東干人。他趕忙跑到路中間,等了半天,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失望至極,破口大罵連長。“唉,罵什么呢,那個俄羅斯連長最后也犧牲了。”老人不無感慨地說。
老人還提到了一個戰士,是個漢族人,他母親是俄羅斯人,父親是漢族人,叫吳祖耶夫(姓吳)。吳祖耶夫也是機槍手,在一次戰斗中遭遇了德國兵,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他奮勇拼搏,頑強殺敵,一人打死了一百一十五個德國兵。“……這個吳祖耶夫也沒想當英雄,也沒想到會碰上這么多德國兵。他不知道該不該跑?跑吧,德國兵立刻就會打死他,他也活不了。他思前想后,還是打。德國兵往前沖到二百米的時候,他豁出命射擊……把一箱子半子彈都打完了,等我們的援兵到達時,他已消滅了115個德國兵……他立刻就獲得了“蘇聯英雄”稱號。英雄都是逼出來的……曼素子·王阿訇也是逼出來的,敵人把他包圍了,他無路可走,只有拼死一搏,把迫擊炮炮彈磕了一下(手握迫擊炮炮彈磕在迫擊炮底座鋼板上以便引爆),和敵人同歸于盡……把我逼到那個地步,我也成蘇聯英雄呢。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都會成為英雄。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偉大的時代出偉大的人物。”老人這么說。
老人說的曼素子·王阿訇,1907年9月23日出生于當時屬于七河州的皮士撇克(現在的比什凱克),1925年全家搬到米糧川,在庫爾斯克戰役中犧牲,后被授予蘇聯英雄。他是唯一一位獲得蘇聯英雄稱號的回族人。
至于蘇軍里的官兵關系,穆罕默老人說,官兵關系非常好。當官的不敢得罪士兵,得罪了,士兵會報復的,在戰場上士兵會開黑槍的。和士兵關系不好的軍官不會在一個連隊里,哪怕是和士兵紅過臉的軍官也不可能派來。軍官不敢無緣無故惹惱士兵。但在戰場上不聽軍官指揮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是要挨槍子的。
仗上遇到的事情太多了,常常是坐在死人堆旁吃飯。老人形象地比喻說,德國人的炮聲就像驢叫聲,刺耳得很。剛開始聽到炮聲很害怕,時間長了也習慣了。也有膽子小、害怕的人。有個曾經當過集體農莊主席的人和他在一個戰壕里,德國人沖上來時,這個主席嚇得蜷縮成一團,怎么都站不起來,槍也扔到一邊,踢了幾腳,才勉強爬起來。按規定,穆罕默可以當場槍斃這個主席……
在兩年多的時間里,穆罕默日夜思念自己父母,時時刻刻牽掛家里的親人。他經常給父母寫信,寫信使用的是中亞回族語言。他小時候讀過三年剛剛創制不久的東干語,沒有學過俄語,俄語是在街頭巷尾和俄羅斯人玩耍時學的。我采訪的很多回族老人都沒有上過正規的俄語學校,好幾個人上的是維爾內(阿拉木圖)師范學校。這個學校是馬格子·馬三成倡議、資助開辦的,學校課程齊全,全部用東干語授課,主要培養回回人師資力量,以期在各個回族聚集區全面推廣東干語教學。1938年肅反時,馬格子·馬三成被害,這個學校也立刻被關閉。
冬天士兵的定量是一天九百克面包,夏天是八百克,飯菜幾乎都是稀湯。只要看見馬、牛、羊、豬等,士兵們就會發狂,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抓住宰殺吃了。戰場是不挑食的,挑食就得餓死。吳金友·穆罕默無奈地說:“我也吃豬肉,口壞掉了,戰爭年代是無法選擇食物的。救命要緊,救命是主命。豬肉可以救命,但酒無法救命。”
穆罕默1945年5月31號回到了家鄉梢葫蘆。當了兩年零七個月的兵,多次負傷,多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后,拖著殘疾的右手,他終于囫圇地回來了。而梢葫蘆鄉百分之八十的士兵都犧牲在了戰場上,長眠在了異國他鄉。和他當年一起入伍的其他二十三個人一個也沒回來……
打了四年仗,整個國家被毀了。說來也奇怪,戰爭年代,梢葫蘆集體農莊麥田里害蟲泛濫,麥子剛熟就被吃掉了,顆粒無收。集體農莊莊員只能整片整片地燒掉麥田。人們無以果腹,掙扎在死亡線上。勞動力非常短缺,年輕人幾乎都上了戰場,只剩下婦幼、老弱病殘。一個勞動力要當五個用,按老人的話說:一個人占的五個人的缺(一人當五個人使用)。戰爭結束后,麥子害蟲也消失不見了。
穆罕默因為多次負傷,死里逃生,丟掉了多次獲得的軍功章。這也是他最大的遺憾。
1946年,吳金友·穆罕默退役回家,娶妻成家,開始了新的生活。雖然他遠離了戰爭,但戰爭給他心靈留下的創傷卻永遠無法抹去。他晚上一入睡,就完全生活在戰爭中,噩夢連連,夜夜驚醒……最近這幾年他才完全擺脫戰爭的陰影,不再做噩夢。
穆罕默回來后的那年是荒年,集體農莊一無所有,一切都支援了前線。人們將玉米糝子熬成湯喝,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他手殘疾,只好種植旱煙,收獲旱煙后,拿到比什凱克市場販賣,掙些錢,補貼家用。那時候沒有自由市場,禁止私人做買賣。做買賣是投機倒把活動,更不許私人兜售旱煙。因為他打過仗,負過傷,手又殘疾,所以特別法外開恩,準許他做些小買賣。
1957年他買了一間破屋,拆掉,重新蓋了幾間房。
穆罕默妻子麥燕八十四歲去世。他們共養育了五女四男。他自己從小沒受過正規教育,但所有的孩子都上了學,其中七人受過高等教育。現在老人有二十五個孫子、四十六個曾孫。
他二兒子出生于1957年。大兒子出生于1949年,前幾年中風去世了。大兒子的死對老人打擊很大,他痛不欲生,祈求真主讓他替兒子去死。
他和小兒子生活在一起,家里有七口人。現在每月領取約合人民幣一千三百元退休金。他覺得錢已足夠,根本花不完。除了每年買一頭牛宰牲做古爾邦外,其余的錢都積攢起來,給準備出嫁的孫女們買金耳環、金戒指。
六
白兔兒連前慢慢跑,桿桿兒趕來攆又攆,一氣兒攆到鳳凰山。鳳凰山上有蓋蘇文,頭一仗打敗了十二大將,第二仗打敗了文武大臣。忠臣蘇文叫,叫一聲蘇文你當聽,放下唐王你不攆,殺下我們的忠臣又何緣?蘇文開言忠臣叫:叫一聲忠臣你當聽,唐王的兵又多來將又廣,哪是唐王我說不清。忠臣開言蘇文叫:叫一聲蘇文你當聽,唐王騎的白龍馬,白龍馬鞴的宮繡鞍,身穿龍袍頭戴龍帽,那就是唐王獨一人。蘇文思謀思謀明白了。腳踩蹬,鷂子翻身把馬騎。手安心,丟開車,擼一根弦,一直攆到御臨河。蘇文開口唐王叫,叫一聲唐王你當聽,你把江山寫給我,我留你活命轉回家,你把江山不寫給我,飛刀底下你命難活。唐王開口蘇文叫,叫一聲蘇文你當聽,這兒沒有龍中座,這人沒有紙半片,這兒沒有生活(毛筆)硯,我拿什么給你寫江山。蘇文開言唐王叫,叫一聲唐王你當聽,你后鞍轎好像龍中座,前鞍轎好像龍中案。右面抽出月牙劍,龍袍拉過來當紙片,龍牙磕爛中指頭不住地血點往下流。寫了蘇文真天子,寫了唐王草頭針。西寫西南佛爺山,東寫東南東海邊,南寫南陽凸凸山,北寫老皇飲馬泉。四周人下寫得好,徐茂公先生沒寫上。唐王開言蘇文叫,叫一聲蘇文你當聽,不能不能實不能,徐茂公先生寫給你,我唐王的江山一場空。蘇文開言唐王叫,叫一聲唐王你當聽,徐茂公先生寫給我,留你的活命轉回家。徐茂公先生不寫給我,你飛刀底下命難活。唐王難了難了實難了,來一個神仙來救我,我把他封一個八神仙,來了一個大將來救我,我唐王的江山四六分。東面天鼓響,西邊閃出個大將來。白龍白馬白旗號,白袍白劍似林梢。白袍開言蘇文叫,叫一聲蘇文你當聽,進門血里夢見你,敵營陣里放過你。你是狼嗎你是個虎?你是狼、虎能吃幾個人?你是鷹嗎你是鷂,你是鷹、鷂能飛幾千次?你是個白兔兒會翻身,我是個黃鷹隨后跟;你是個老鼠會打洞,我是個貍貓把洞門。蘇文飛刀耍起來,白袍神劍緊連上。蘇文的飛刀落下地,蘇文敗了敗了失敗了……
這是吳金友·穆罕默·曼蘇爾洛維奇唱的《唐王走鳳凰山》。薛仁貴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無人不知,衍生出很多關于薛仁貴的傳說。其中有京劇《鳳凰山》(也叫《薛禮救駕》)為大家所熟知,但唱詞、音調都與歌曲《唐王走鳳凰山》不一樣。這些歌曲可能無人唱,也不會唱了,已經失傳。讓人想不到的是,在遙遠的中亞,在遙遠的吉爾吉斯斯坦一個叫梢葫蘆的回族人鄉村里,我第一次聽到了這首歌并且把它記錄了下來。我驚奇于歌詞的內容和一百三十多年前回族人初來乍到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驚奇于“唐王走鳳凰山”在異國他鄉保存得這么完好,而且是以被中國人遺忘的歌詞的形式保存了下來。歌詞內容沒有走樣,沒有變異,完全能聽得出來。在這里,漢字失傳了將近一百多年后,這些歌曲還能完整地保留,在其他講漢語的民族不到三代人就被徹底同化,失去了母語,甚至連長相都俄羅斯化的中亞和俄羅斯,是不可思議的奇跡。這歌曲如此流行,如此受人喜歡,以至于中亞著名回族作家爾里·爾布杜在他的小說《獨木橋兒》里特意安排了和薛仁貴出生地“薛家莊(寨)”非常相近的“薛家坊”作為地名,而亞塞爾·十娃子更是還專門寫了一篇小說叫《薛仁貴》!
梢葫蘆鄉里清一色的回族人,清一色的甘肅籍回族人,有差不多兩萬多人。這些人大都是1875年以后從伊犁河遷移來的。在蘇德戰爭前,他們住在蘆葦遮蓋頂棚的屋子里,燒著熱炕,保留著中國生活方式,大多數人不會說俄語,說甘肅方言變種的伊犁回族方言,使用著中國筷子,吃著中國飯食:烙鍋盔,蒸饃饃,包包子、扁食(餃子),還有油潑辣子的攪團,獨一無二的拌湯、面片子、涼粉;變戲法似的種植著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中亞突厥人、俄羅斯人從未見過的蔬菜;數不勝數的各色調料;還有聞所未聞的醬油、黑色酸醋;還有從皮士撇克(比什凱克)開到梢葫蘆的老回回油坊、面坊、碾坊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還有走街串巷的貨郎哥,手里搖著撥浪鼓兒,雙肩挑一擔,擔子兩頭的筐子里擺放著小到針線大到水壺、穆斯林皮襪子的日常用品,貨郎哥使用抑揚頓挫的音調,邊走邊唱歌地報著貨名,貨名報膩煩了,就來一段“唐王走鳳凰山”……
冬天漫長的夜晚,他們不玩麻將,不去賭博,不去逛窯子,不去玩骰子。在結束了一天勞作后,禮完拜,吃完晚飯,聚集在說書人家里聽古今(故事)。說書人都是在中國上過私塾的回族人,能識文斷字,懂天文地理,甚至還能掐會算觀天象。說書人藝高膽大,聲情并茂地吟唱著遙遠的東方——他們祖國流傳下來的故事。吳金友·穆罕默和所有其他人一樣也圍坐在回族說書人家里,津津有味地聽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薛仁貴東征》等故事。說書人也經常唱一些歌曲來助興,如《孟姜女哭長城》《唐王走鳳凰山》《五更盤道》等歌曲。故事中人物的喜怒哀樂影響著聽眾的情緒。說書人哭的時候,聽眾也哭;說書人笑的時候,聽眾也笑。穆罕默和所有同村的回族人度過了漫長的冬天,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在亞塞爾·十娃子和爾里·爾布杜的詩歌、小說里,你會讀到大量有關這方面的描寫……正是這些故事和歌曲讓老一輩人想起了在家鄉男耕女織,沒有壓迫,沒有殺戮,雖然艱難但依然幸福的光陰,也正是這些故事和歌曲讓他們恍惚回到了中國,暫時忘記了身在異國他鄉的悲涼,也正是這些故事和歌曲讓穆罕默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震撼……
七
在我采訪的三天時間里,穆罕默老人不知疲倦,一首一首地唱,偶爾停下來還問我:“寫上了沒有?跟上了沒有?我哈巴(也許)唱得快了些……”他停頓一下,等等我,見我飛快地寫著,他又開始唱起了《送情人兒》。年輕姑娘送情人兒出遠門,歌詞情切意濃,纏纏綿綿,歌者是個裹著小腳的姑娘!
我送我的情哥兒大門外,頭上的金簪兒抹(ma)下來。舍了我的金簪兒有錢買,舍了我的親人兒哪里來。我送我的情哥兒大路南,手里拿的兩吊錢,這一吊錢雇車坐,再一吊錢做盤纏。我送我的情哥兒大路東,手里提的兩盞燈,這一盞燈車上掛,再一盞燈照文章。我送我的情哥兒大路西,手拉手兒舍不得,舍了我的老子舍了我的娘,舍了我的情哥兒好不難悵。我送我的情哥兒大河沿,大河沿上一對鴨子站,公鴨頭里鳧水過,母鴨子跟隨叫哥哥。我送我的情哥兒十字兒坡,十字兒坡上石頭多,拐了尕姊妹的尕尕腳(jue),這一肚子委屈給誰說。
穆罕默老人還唱了《孟姜女哭長城》,這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孟姜女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在中亞回族人中間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亞塞爾·十娃子還專門寫過話劇《長城》,講范郎如何被抓去修筑長城受傷后被活埋進長城,孟姜女如何尋夫哭倒長城。老一輩的回族人幾乎都能哼幾句,在伊犁我的家鄉也有不少回族人會唱這首歌,我也會唱。
穆罕默唱的歌曲內容大多是廟里燒香、趕廟會,清明節上墳上香、丈夫或妻子上墳祭奠死者等情節。如“男寡婦(應該是鰥夫)上墳”、“女寡婦上墳”。使用的詞匯是典型的漢族人詞匯,如閻王、閻王爺、森羅殿。罵某人歹毒就說“他是韓信”。這些歌曲的內容、歌詞和伊斯蘭教沒有任何關系,甚至有些是違背伊斯蘭教義的。
我問穆罕默老人:“為啥歌曲里都是些漢人的話。”老人哈哈大笑說:“你別忘記了,咱們老回回的媽媽是漢(族)人,大大(父親)是阿拉伯人。祖先從阿拉伯到中國幫助唐王平定叛亂后,就讓阿拉伯人留在了長安城。就這樣,咱們的祖先娶的都是漢人,生養的娃娃都由媽媽教養,說了漢話,穿了漢衣,后輩們娶的也是漢人,但教門是伊斯蘭教。”
阿拉伯父親漢人母親的說法在中亞回族人中間非常盛行,而且根深蒂固。哈薩克斯坦江布爾州的回族畫家潘舍爾據此畫過幾幅畫,畫中回族人都是阿拉伯父親漢人母親。有一次在托克馬克,一位阿訇問我對此的觀點。我敘述略有不同,大意是回族來源很復雜。他一再告訴我,千萬不能再這么宣揚了,若有俄羅斯人、吉爾吉斯人、哈薩克人問,一定要回答,回族人父親是阿拉伯人,母親是漢族人!千萬不能再胡說。我至此才明白中亞回族人的良苦用心。在以主體民族命名的國度里,人口占絕對少數的回族人肯定要遭受歧視。前蘇聯解體各民族獲得完全獨立后的中亞,在民族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這種民族歧視尤為明顯,尤其是在經歷了吉爾吉斯斯坦動蕩的回族人體會、感覺更深,更現實。在中亞諸民族的觀念意識里,阿拉伯人血統比出生于匈奴的突厥人更高貴。阿拉伯人中產生了真主的最后使者穆罕默德,他給全人類帶來了伊斯蘭教。在同為穆斯林的中亞突厥人面前,真主的使者的民族顯然要優秀于其他民族。雖然圣訓里多處有阿拉伯人并不比非阿拉伯人優秀的警告,但在民族主義盛行的地區,這不失為一種自我保護的說辭。這就是為什么中亞回族人樂此不疲地一邊讀著《古蘭經》、做著禮拜,一邊唱著中原漢族人的歌曲的奧秘所在。這就是為什么他們生生不息地傳唱著這些歌曲的動力;這就是為什么穆罕默老人在我采訪過程中一直要求我把他的歌曲寫下來的原因!他們始終認為漢族人就是舅舅,回族人的舅舅,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娘舅。如果不是在托克馬克市采訪一位二戰老兵,親耳聽見老兵兒子見了我這個來自中國的東干人,對著父親大叫“舅舅家來人了”的話,我永遠不相信,一定會認為這是矯揉造作,一定會認為這是某些文人的煽情,一定會認為這是假意的奉承。現在我明白了,也釋然了,回漢的關系是那樣地緊密,緊密到不分彼此,緊密到連呼吸都連在一起,緊密到你就根本無法分清兩者。
八
穆罕默老人年輕時記憶力也驚人,只要是回族歌曲,他聽一遍就能準確地唱下來。幾乎所有的歌曲都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學會的。就在我第一次采訪他時,他說著說著就唱起自己最拿手的歌曲,一唱而不可收拾,我只好跟隨他的節奏,跟著他唱歌的節奏來寫歌詞。他雖然老了,可從來不會把歌詞搞混,搞顛倒。唱到盡興處時,忘乎所以,像個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在我多次采訪中,老人一直打斷自己的講話,唱幾首歌,興頭所致,語猶未盡時,他一口氣唱五六首歌曲才肯罷休。在唱到《孟姜女哭長城》時,停下來說:“我要破個阿卜代斯(壞小凈)呢。”然后就徑直到了室內衛生間,回來后,又絲毫不差地接著唱。他前前后后唱了《燕青打擂》《毛貨郎》《造反》《藍橋擔水》《勸人心》《五點紅》《小郎兒害病》《十不親》《十里東》《男寡婦上墳》《女寡婦上墳》《老回回過國》《王哥放羊》《青龍下山》《王員外休妻》……我不敢馬虎絲毫,記錄著他的唱詞,他的音調。我很感慨也很激動,手跟不上使喚。
最意外的收獲是《麻五哥和尕豆妹》,穆罕默老人的唱詞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和現在在甘肅臨夏(河州)傳唱的有很大差異:
今兒個七,明兒個八,后兒個到了婆婆家。揭開門簾女婿尕,頭又禿來臉又麻,脖子里還是個銀欻(chua)拉(嗉子)。銀欻拉我不怕,眼睛里還有個蘿卜花。蘿卜花我不怕,脊背還是個肉疙瘩。肉疙瘩我不怕,五個指頭就像股杈。五股杈還不怕,兩個胳臂就像鐮刀把。鐮刀把我還不怕,兩個腿就像轆轤把。轆轤把我還不怕,雞巴兒連棗核大。(尕西姆)青皮蘿卜綠皮的瓜,誰家的姑娘不嫁漢。(尕豆妹)日你的先人日你的娘,我們家里屎疙瘩還比你大。(尕西姆)你嫑(bo)看我人碎本事大,三個月的后頭叫你懷娃娃。
麻五哥飲馬去,小姐跟上提水去。白馬喝了兩口水,我連麻五招了嘴。(尕豆妹)麻五的阿哥慢些走,隔壁還有個大花狗。麻五的阿哥你站下,我搭梯子你上墻。麻五的阿哥,你等下,我開門來你進房。捅一刀來手軟了,第二刀來頭掉了。麻五的阿哥你等下,我回去給我爹媽表明白。媽呀媽呀不好了,什么人把你兒子殺了。(婆婆)墻又高來狗又叫,不是麻五的阿哥再誰來。(尕豆妹)媽呀媽呀你嫑胡說,麻五的阿哥走掉三年多。(婆婆)賣X的婊子你嫑歪,我蘭州城里告一狀。(尕豆妹)麻五的阿哥不好了,什么人把咱們的事情爛掉了。麻五的阿哥你心放寬,你打官司我花錢。窩棚里來了跑脫了,到了水磨底下打了尖,吃了羊肉的包子下了掛面。一班的衙役兩邊里,當中站的麻五哥。兩班衙役四邊站,當中插的紅牡丹。蘭州城里四巷子,麻五哥人樣子。蘭州城四道街,麻五哥好人才。麻五的阿哥不是好漢子,四十竹板口供亂……
在中國,麻五哥和尕豆妹被編成愛情故事來傳唱,有許多版本,穆罕默老人的唱本可能是最原始的版本。
穆罕默年輕時喜歡這些故事,更喜歡這些歌曲。他如饑似渴地學唱,在家里唱,在街上唱,在耕作的稻田里也唱,在前線休閑片刻時他也唱,在列寧格勒被德國法西斯圍困時唱,在波羅的海前線休閑時唱,紅軍解放拉脫維亞首都里加時唱,在解放日戰勝德國法西斯時他更是無所顧忌地放開喉嚨大聲唱!戰爭結束后,乘火車回到家鄉時,他也唱……甚至在我采訪他的三天時間里,他在講述自己戰斗經歷時,還在唱!總之,只要有機會他就唱,歌聲伴隨了他一輩子……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中蘇關系緩和后,吳金友·穆罕默去了甘肅蘭州,親眼看到了他祖輩出生地“苦焦甘省”,他感慨萬千,大哭了一場,以至于幾天后還沉浸在悲傷之中。
到了西安,參觀了兵馬俑。“第一個皇上在西安出世了。”老人喜歡這么說。之后,去了北京天安門、長城……
我們采訪蘇德戰爭中的中亞回族老戰士,只是讓更多的國人知道:在遠離中原大地的中亞的土地上,在斯拉夫民族和突厥民族包圍著的汪洋大海里,還有一批頑強地說著漢語西北方言、堅守著中國文化和傳統的回族人;這些回族人在偉大的衛國戰爭中,和千千萬萬反法西斯戰士一樣,付出了最大的民族犧牲,承受了其他民族難以承受的苦難,但仍然默默無聞地頑強地生活著,歌唱著,歌唱著他們故鄉里早已被歷史塵埃掩埋、遺忘的歌曲。他們樂此不疲,把這種歌曲作為懷念、記憶故鄉的神曲、安魂曲。這些中亞最虔誠的穆斯林們,一百三十多年來,盡情地唱著一母同胞漢族兄弟的歌曲,把這些歌曲當作生命的寄托,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他們的根!
我告別了穆罕默老人,告別了梢葫蘆鄉,告別了梢葫蘆鄉的親朋好友們。告別了吉爾吉斯斯坦,但穆罕默老人留給我的歌聲卻永遠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留在了我的靈魂深處。我無法忘記這些身在異域異地的義軍的后代們,無法忘記默默無聞但歌聲嘹亮的梢葫蘆人穆罕默老人!
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歷史也不會忘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