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的水上清潔工

丁丁

那年八月下旬，我和六妹來到西塘，一個(gè)小小的江南古鎮(zhèn)。

黃昏，我們沿著臨河的長街漫行。一條小船在彼岸酒家樓下微微浮動，船夫坐在船頭，悠閑地抽著香煙。此人三十出頭，身瘦衣寬，臉長長的，頭發(fā)有些零亂。游客朝他拍照，閃光燈“咔嚓咔嚓”，他毫無反應(yīng)，只把一條腿歪搭在船舷上，半低著頭，默默地享受那支短短的香煙。那條腿也瘦，褲管顯得有些空蕩，薄長的腳板蹬著千層底的黑布鞋。開始我以為他在候客，后來看到船上放著長柄撈網(wǎng)和垃圾簍，才明白他是清潔工。

他扔掉煙蒂，用槳頂一下岸石，小船就離了岸，慢慢地順?biāo)啤３鞘墙o游船讓道，他都懶得搖櫓。搖櫓也用一只手，有心無心，不愿意繃緊肌肉。世上哪有這么悠閑的清潔工！這邊游人熙熙攘攘，對岸酒家正在呼喝劃拳，而他充耳不聞。我注視著他，人世間的喧嘩躁動就變得輕了，淡了，全都成為他的背景。

上了石橋，我坐在石墩上，看著他和小船緩緩地漂進(jìn)橋孔。我又坐到另一邊的石墩上，目送他和小船漸漸遠(yuǎn)去。水面漂過梧桐葉，他漫不經(jīng)心地伸出撈網(wǎng)，連屁股都不挪一下。河邊泊著一座“水上餐廳”，船樓的霓虹燈在水中投射出大片光影，奇異，詭艷。他把小船搖到滟滟的燈影里，那一刻真是如夢似幻。

我癡癡地望著他和小船消失在夜色里，不愿離去。過了許久，他和小船從暗影中再度出現(xiàn)，往這邊漂過來。這邊橋下有個(gè)小小埠頭，到了這兒，他終于站起來了，小船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推著向埠頭靠近。他一個(gè)跨步上了岸，動作飄逸，恍若仙人。我擔(dān)心小船因?yàn)樗牡帕﹄x岸，小船卻繼續(xù)往前，輕輕地觸到石階，好像能按主人心意行事。他拴好小船，上岸去了。我兀自望著小船出神，那把長櫓在水中半浮半浸。

“你又在想什么……”六妹似問非問。我沒有回答。

吃過晚飯回旅店休息一會兒，我們出來欣賞河街夜景，發(fā)現(xiàn)水上清潔工換了一個(gè)。這人身如鐵塔，頭大頸粗，登臺唱戲李逵張飛非他莫屬。那條小船載著他搖搖晃晃，好生吃力，似乎隨時(shí)都會覆沒。他叉開柱子般的雙腿站在船上，膝蓋繃得直直的，一只大手將長長的撈網(wǎng)牢牢地夾在腋下，另一只大手掌著櫓，把將小船搖得飛快。

正是放河燈的時(shí)候，好幾家鋪?zhàn)釉谫u河燈，有蓮花燈、船燈和心燈，還有一種是長方形，都用各色彩紙做成，十分精致。這些河燈點(diǎn)燃了，燭光從里面映著彩紙，漂在水中又映著波光，在黑暗中多么動人啊！可是，游客們剛把河燈放下去，壯漢就匆匆趕到，“波”的一聲用撈網(wǎng)將河燈撲滅，撈起來用力倒進(jìn)垃圾簍。他那么粗魯，對寄載各種心愿的小燈不帶絲毫憐憫，簡直就是“河燈殺手”。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燈還燃著你就這樣……”“你回頭再撈也不遲！”“至少等河燈熄了才能撈。”“不要撈了，河燈多漂亮呀！”

壯漢卻振振有詞，聲音像打雷一樣：“我是打工的！我不干活人家不給我錢！”

一個(gè)小姑娘含著眼淚向一位賣河燈的老太太投訴，老太太操著吳儂軟語無奈地說：“跟他說也沒有用，他呢……等他過去了就好了……”

六妹很想放河燈，又不甘讓自己的河燈遭遇滅頂之災(zāi)，就在那兒磨磨蹭蹭。

等了好久，終于等到壯漢驅(qū)馭著小船離去。六妹買了一盞小小的蓮花燈，下到瀕水的臺階，在牽掛與僥幸的目光里，很小心地將蓮花燈放到水面。蓮花燈畏畏葸葸地躲在河堤下，沒有漂向河心，這兒有臺階擋著，不到近處發(fā)現(xiàn)不了，它是害怕那個(gè)壯漢殺回馬槍吧。

夜?jié)u漸深了，街市漸漸冷清、寂靜。我們走過幽暗的長巷回到旅店。我在露臺上坐了很久，半分睡意也沒有。（2016年金華中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