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世界

劉荒田

上樓時，在電梯里遇到我們這棟居民樓的清潔工，她50歲上下，臉色本來夠紅潤，但被深而粗的皺紋“吃”掉了。我向她打招呼，問她的工作怎么樣。她說還可以，但壓力山大，比如說，今天一大早，在第11層，她把一攤污水留下的痕跡擦干凈了，中午，巡查的主任卻說污痕還在，要她馬上處理。“你們這一層的住戶不錯，地面天天都干凈。第3層、第8層，唉……”她低垂著頭，一言難盡的樣子。我安慰她，說她干得蠻好，我們天天上下樓，看到哪里都清爽，我要對她的主任表揚她。她苦笑著說：“謝謝了，可是，管用嗎？他就曉得指手畫腳。11層那里，我不是用漂白水刷了又刷嗎？”我走出電梯老遠，還聽見她在嘟囔。我由此知道，這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包干的小區內1號樓和2號樓，就是她走出家門以后的一切。她靠這賺工資。另外，住戶隨垃圾扔掉的舊書報、紙箱、空瓶罐，她收集起來，賣給廢品站，錢也歸她。

佛家云：“一沙一世界。”每個人，更是一個世界。清潔女工每天上班，加上惦記老家的兒女，每天看一兩個小時的電視劇，和當建筑工的老公吃晚飯，和鄉親聊天，這些差不多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每天早晨5點就開始工作，晚間早睡。她的心情很少起伏，小小世界有如蠶繭，溫暖、安寧。她安于這些。換上別的人，可忍受不了那閉塞。

曾在網上看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年輕人在日記上寫下誓言：1.堅決每月偷大電瓶40只；2.一定存錢；3.不打牌酒（“酒”是“九”之誤）；4.不打老虎機；5.不買福利彩票。他是偷電瓶車電瓶的專業戶，一次失手被抓，警察搜到這本日記，真相大白。日記里還有具體的發家大計：“每月如果偷大電瓶40只，一個月下來的進賬是31920元。”小偷也有私密世界，用來幽禁卑污的靈魂，抵御法律和道德，排斥長輩的勸誡、伙伴的冷眼。作案的后果，如受害者的憤怒、受刑的痛苦，他當然都沒有顧及。原來，進監獄之前，他必須先為自己建造心靈監獄，不然他難以心安理得地犯法。

其實，誰都有自己的世界。少數人把他的世界的“圓心”設在法律和道德之外，多數人則相反。備受愛戴的南非前總統曼德拉，坐白人種族主義者所設的監牢27年，出獄以后，他宣稱把所有仇恨留在監獄大門之內。一個女子因為男朋友譏笑她新做的發型，而一刀捅死對方。人的見識分高低，品質分優劣，胸襟分闊窄，主要看他自己世界的“圓心”在哪里，“半徑”有多大。“圓心”在良知的轄區，這就是好人的根本。至于“半徑”，取決于所接受的教育、所經受的熏陶、所經歷的人生，以及先天與后天協同打造的悟性。

接受良好教育的人，更容易吸納全人類智慧的精華，行為受良好的規范。

光接受教育還不夠，另外一條，也是不容忽視的，那就是要有理性。認知和行為接受理性主導的公民越多，社會越健全，人際關系越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