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鈔機

加貝

這天，淇河市副市長梁醒剛到辦公室，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電話是大門口保衛科打來的，說是門口有個老頭找他，問讓不讓進來。

梁醒一聽就來氣了：“你是剛來的保安吧？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他要是個上訪的咋辦？”

誰知，沒多久電話又響了。梁醒訓斥道：“還沒完沒了了，不是告訴你不見嗎？”誰知電話那頭不是剛才那保安的聲音，換了個陌生的聲音：“小梁，我知道你很忙，不得已才來找你，不會耽擱多少時間的。”

梁醒沒猜出這個喊他“小梁”的人是誰，于是問：“你是誰？”“我是趙德法啊！”來人小聲說。

“趙……你是趙老師？”梁醒終于聽出來了，對方是他的初中班主任，準確地說，也是前淇河市的財政局長，因貪污受賄被法院判了20年。只聽電話那端說：“我沒騙你們吧，我真是市長的老師……我進去了，謝謝啊。”說著話，電話掛斷了。

梁醒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打開房門，站在門外等候。工夫不大，就聽樓下傳來“咚咚咚”的上樓聲，梁醒急忙迎了上去。

來人還真是老師趙德法，不過幾年未見，他頭發全白了，再也看不到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梁醒給他倒了杯水，問：“趙老師，不知你找我有啥事？”趙德法被梁醒一問，倒有些局促不安，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梁醒心下不由暗嘆一聲，以前多風光的一個人，掌握著全市財政大權，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淪為階下囚后，連自己都覺得卑微了。于是，他主動說：“趙老師，你有什么事盡管說，只要不違反原則，學生辦得到的，盡量安排。”梁醒可憐趙德法的處境，但又怕他真的給自己出難題，特意加了句“不違反原則”，旨在告訴他，我辦不到的事，即使是老師也不行。

趙德法紅著臉說：“不違反原則，我想讓你給我找點活兒干。”

“找工作？你是讓我給你找事做？”梁醒差點沒驚掉下巴。

“是呀，我今天就為這事找你。”趙德法小心翼翼地說，“我被判了刑，開除了公職，老婆孩子跟我斷絕了關系，親戚朋友也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現在……”說到這兒，他聲音有點哽咽了。

梁醒心中一軟，但口氣還是有些強硬：“但是你能干些啥呢？”趙德法怯怯地說：“體力活兒我是干不了，要不你就把我安排到市政府大門口的保衛科。我不要錢，只要能維持基本的生活就行。”

梁醒不由一陣悲哀，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見梁醒不說話，趙德法坐不住了：“小梁，我知道給你出難題了，我一個罪犯在政府看大門確實不妥，但是你不說，誰能認出我來？最主要的是我能給你把關，當財政局長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我都接觸過，可以說閱人無數，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目的，我一眼就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你想啊，你一個副市長，圈子肯定比我大，這就得需要一個明辨是非的人替你把關。”

一番話把梁醒說得心動了，但他還有點不放心：“咱丑話說在前頭，你只能幫我閱人，不能打我的旗號辦事，否則咱師生也會翻臉。”趙德法喜形于色：“放心，我一定當好你的‘驗鈔機！”

誠如趙德法所說，他閱人無數，經他甄別的人最終都一一得到驗證。特別是那個跟梁醒大學上下鋪的同學胡遠征，那次借故出差過來找他玩，趙德法當即就敲響了警鐘，說這人不可深交。果真沒多久他就求梁醒辦事，說是一批貨被海關查了，讓梁醒出面打個招呼，并遞了一個厚厚的紅包，梁醒因事先有趙德法的提醒，沒有答應。后來海關向市政府通報此事時，還特意匯報從此人包中搜出了錄音筆和微型拍攝器，驚出了梁醒一身冷汗。

還有一次，梁醒說妻弟在淇河市的一個區里當副局長，工作干得不錯，最近競爭局長，過來找他。趙德法當即制止道：“要是工作真干得好，就不用找人，找了人反而說不清了；干不好，打了招呼，組織不但為難，群眾意見也會很大。”聽了趙德法的建議，梁醒就沒再過問這事。后來，妻弟當選了局長，但他的競爭對手舉報到省里，說梁醒給區里遞了條子。省里下來調查，還了他一個清白，更加樹立了他的威信。

有了趙德法這個“驗鈔機”，梁醒的事業的確順利了不少，已被省組織部門列為了市長的考察人選。從此以后，梁醒更加信任趙德法了，不但給他漲了工資，有時還讓他幫著辦公室通信員發發報紙。

這天，趙德法來辦公室給梁醒送當天的報紙，報紙放下后還沒有走的意思。梁醒就笑著問：“趙老師，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趙德法遲疑了片刻，欲言又止地說：“也沒多大事。”“那還是有事。”梁醒說，“說吧，只要不是違反原則的事都可以講。”

趙德法笑著說：“也不算違反原則，就是……”他滿臉通紅，“實話跟你說吧，我的私生子，今天來找我，想托我跟你求求情，他想承包淇陽路的建設工程。”

“你說的是不是寧兵啊？他是你的兒子？”梁醒這下徹底明白了，自己這老師當年不僅犯了罪，還欠了一筆風流債。

“你認識他？”趙德法有些尷尬，“他就是我兒子，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我二奶生的兒子。”

梁醒淡淡地說：“前些天他托人找過我，人不大，經驗倒挺豐富，混得不是一般的人際圈。”

趙德法“嘿嘿”一笑：“十多年沒見，沒想到這小子有出息了。”不過，他的聲音立馬低沉了下來，“不知道這娘倆是怎么熬過來的，我欠他們的太多了。”

“所以，你就想用這個法子來償還？”梁醒問。

趙德法神色大變，緊張地說：“不，不。你不是負責這個項目嗎？在同等競爭條件下，我想你能不能優先考慮一下他？”趙德法瞬間的神情變化，深深刺激了梁醒，他現在還能說什么呢？只有暗嘆一聲：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由于梁醒在里面斡旋，寧兵順利地拿到了中標手續。當晚，趙德法非得邀請梁醒去喝酒以示感謝，梁醒推說有事沒去。第二天趁上班送報紙的機會，趙德法又悄悄拿著一包茶葉送了過去。

梁醒有點生氣：“趙老師，你這是干嗎？要知道寧兵是通過實力中的標，你又是請吃飯又是送茶葉，不是變味了嗎？你要真想感謝我，叫他把路修好就行了。”趙德法紅著臉，訕訕地退了出去。

這天早晨，趙德法去給梁醒送報紙，剛想轉身走，被梁醒叫住了：“趙老師，最近你怎么又黑又瘦的？不會是病了吧，不行去醫院查查。”趙德法眼圈一紅：“有錢難買老來瘦，沒事。謝謝關心。”

然而，僅過了兩天，從保衛科傳來消息，說趙德法病重住進了醫院。梁醒大驚，急忙叫上司機直奔醫院而去。梁醒在重癥監護室里找到了趙德法，只見他渾身上下插著管子，看來病得不輕。

看到梁醒進來，陪床的保安小劉慌忙站起身。梁醒小聲問道：“得了啥病？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小劉輕嘆一聲：“聽醫生說是肝癌晚期，本來還能活個一年半載的，不知為啥，最近聽說他還兼了份職，夜里老加班，這么大歲數了，哪禁得起這般折騰？”

趙德法被兩人的談話驚醒了，掙扎著要坐起來，梁醒上前一步，一把把他按住，關切地說：“趙老師，別動，好好躺著。”接著又埋怨道，“你說你都這個年齡了，還兼個啥職，你不要命了。”

趙德法眼角滾出一滴清淚，說：“唉，我兼啥子職，我是到那小子工地上監工，我就怕他偷工減料啊！我不能再做對不起政府和良心的事了，更不能對不起你。”

梁醒正想安慰趙德法幾句，只見他用力擺擺手，哆嗦著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梁醒：“這是那小子修路的財務本，我偷偷復印的，本想幫你驗驗有沒有問題，但現在看來身體撐不住了。你找人看看，有問題馬上給他停了。”

梁醒接過賬本，兩眼澀澀地問：“趙老師，你為什么這樣做？如果真的查出問題，你兒子包括你的二奶都會記恨你一輩子。”

趙德法沉默片刻，長嘆一聲：“我已經讓家鄉的父老鄉親罵了幾十年貪官了，不能在死之前還背著這個罵名……唉，還不知族人肯不肯原諒我，讓我進入祖墳啊！”

梁醒鄭重地說：“會的，我想族人一定會原諒你的。

兩天后，梁醒接到了兩個消息：一個是通過查賬，果真查到了寧兵的工程有問題；二是趙德法聽到這個消息后，一口氣沒上來就撒手人寰了。

在殯儀館火化車間，梁醒站在趙德法的遺體前，深深地鞠了個躬，哽咽地說：“趙老師，謝謝你這個無私的驗鈔機，替我驗出了假幣，沒有讓我犯錯誤。你放心，我一定親自把你送回老家，說服你本家族人把你安葬進祖墳……”

（責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