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出陵魚

綠袖

南海出陵魚，人面，手足，魚身，千金，人趨之。

一

宋淼第一次發現林煜在跟著自己，是在他劫了一艘海盜船之后。

甲板上海盜的尸體橫七豎八的，他的手下在船艙里一個空了的裝葡萄酒的木桶里抓到了兩個躲藏的海盜——活的。

宋淼過去的時候，一個海盜突然站起來倉皇地想往海里跳。因事發突然，離他近的大漢在他翻身一躍的時候，下意識地把手里的彎刀飛了過去。噗嗤一聲，利刃沒入身體，他墜入海中，激起小小的水花，水面漸漸平靜下來。

遙遠的天際碧空如洗，極目所至的盡頭，偶爾掠過幾只海鷗，船身周圍冰藍的海水卻有血色從海底一股股地翻涌上來，血色在船身周圍暈染擴散，漸漸淡至微不可察。

宋淼站在船邊一看，臉色就冷下來了——海水里見了血腥，腥氣會把周圍的鯊魚引來。他看向另一個海盜，指著他當機立斷：“扔下去。”這樣鯊魚過來時，就會只顧著撕咬掙扎著的活人搶食，而不會被血腥氣引得攻擊船只。

然后，他們揚起風帆。

這艘被繳獲的海盜船上有不少貨物和錢財，金燦燦的，擺在甲板上。他的手下圍著這些財寶歡天喜地，忘記了剛才的變故，宋淼則視線淡漠地從這些財寶上掠過，這場經歷數日的廝殺所帶來的財富，在他的眼里不若過眼云煙。他轉過身，負手站在船桅前的甲板上，遙遙地望向剛剛把那個海盜拋下海的地方。

那方水域像是無風起浪般，劇烈地翻涌起來。水紋蕩開，無數的黑鯊圍過去，遠遠可以看見浮在海面上的小小人影劇烈地掙扎著……

可是，下一刻，宋淼卻突然聽見一絲鳴叫聲，聲波尖銳且極長，不像海豚抑或是白鯨。緊接著，遠處的海水瘋狂地翻涌起來，激起數丈高的浪花。在翻涌著紛紛落下的水花里，宋淼看見了一條巨大的魚尾。藍色的魚尾拍在海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魚尾映著粼粼的水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轉瞬即逝。

宋淼猛然上前，手狠狠地握在欄桿上，指骨發白，定定地望著那里。水浪嘩嘩而落，宋淼看見瘋逃的黑鯊，瞇了瞇眼。

待到水浪全部落下，遠方的海平面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仿佛剛剛短短一瞬間的景象不過是他的錯覺。

可是，宋淼卻知道，那不是錯覺。

他瞇起眼，輕聲喃喃自語：“林煜——”

你倒是敢出現——

二

林煜不僅敢出現，還來到了宋淼的面前。

手下因為白日的狂歡都已經休息了，船帆已經放下，靜靜地泊在海面上，宋淼單手抱著酒壇，坐在甲板上的欄桿上。月光清透地灑下來，籠在深藍的琥珀似的海面上，海風帶著酒香靜靜地彌漫在空中，船身周圍有嘩啦啦的水聲。

宋淼一開始并沒有注意，一個人喝了兩口酒之后，才仿佛意識到了什么，臉色鐵青地走到船邊，俯身朝海水中望過去，剛好看見劃破海面的一抹幽幽的藍光。

他這些年來越發淡漠冷厲，此時卻近乎咬牙切齒地沖海面喊：“林煜，出來。”

海面靜靜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宋淼冷笑一聲，抬起還剩半壇的燒刀子，半傾著對準海面，一字一句地說：“出來，不然我就把酒倒進去了。”

海面突然泛起了漣漪，漸漸越泛越大，林煜從海水中冒出半個身子來。

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少年的眉眼在月光下格外清晰，燦若星辰，皎若明月。他仿佛有些局促，巨大的藍色魚尾露出海面，不安地在海面上拍來拍去，激起小小的水花，怯怯地喊了一句：“宋淼——”

宋淼望著他，瞇著眼睛收回酒壇，聲音晦澀狠厲：“我說過，如果再讓我見到你，我會親手宰了你。”

林煜不語，哀求地望著他，一如從前。

從前，那是多久的從前了？

宋淼想，那時自己十歲？十二歲？抑或是十五歲？

他記得不是太清了，可他卻清晰地記得第一次看見林煜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他和父親出海經商，歸程的時候碰見遇難的船只，就把落難者捎帶上了。其中一個人被搭救上來時，受了很重的傷，眼角到下顎有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手里卻還握著一個籠子。林煜就蜷縮在籠子里，昏迷不醒，長長的頭發裹住傷痕累累的身軀，可是宋淼卻看見了他漆黑的頭發下露出的藍色尾鰭。

他的父親很驚訝，問那個人：“這是陵魚人？”

那個人有些得意，點點頭：“一尾千金，我廢了多少的心力才只抓到這么一條幼魚，落難入海的時候差點就讓他跑了。幸好船上的酒也傾瀉在海里，這魚一聞到酒的味道就暈了，才沒讓他跑掉。”說完那人又問他父親，“你要不要？我便宜點給你。”

他父親搖搖頭，憐憫地望著關在籠子里的林煜，覺得殘忍。

宋淼也覺得很殘忍，他們把他關在籠子里，放在一個淺盆里，盆里只有極少的水。宋淼后來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去看他，他那時候已經醒過來了，小小的臉很蒼白，頭發死死地裹住藍色的尾巴，半分都不肯露出來，警惕地望著宋淼。

宋淼蹲在木桶前求他：“給我看看你的尾巴好不好？”

林煜當然不肯。

宋淼不死心地又去求了數日，卻見他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差，渾身像是缺了水一樣蒼白，掩住尾巴的頭發也失去了光澤。

后來，宋淼趁大家吃飯的時候，提著一桶海水搖搖晃晃地走到籠子前，在林煜蒼白警惕的眼神中把水全倒進了盆里。然后，他豎起食指在唇邊噓了噓，繼續眼睛亮亮地蹲在籠子前望著他。

林煜猶豫了一會兒，頭發裹住魚尾沉入盆底，水位剛巧勉勉強強地淹沒他的發頂。

宋淼笑起來。

后來他就這樣，趁大家吃飯的時候偷偷提水過來給他泡一泡，在被發現前再把盆里的水舀出來。

終于有一天，林煜在盆里，猶猶豫豫地對著宋淼露出了他的魚尾。

他的頭發浮浮沉沉，藍色的魚尾在木盆淺淺的水里輕輕浮動著，藍色的魚鱗熠熠生輝。宋淼看呆了，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冰涼的觸感順著手傳過來。可是林煜卻受驚似的將魚尾狠狠地拍在盆底，濺了宋淼一臉的水。

他嘿嘿笑著擦去臉上的水，對林煜笑得一臉滿足。

林煜躲在盛滿水的盆底，驚怯地望了宋淼半晌，忍不住也笑起來。

宋淼決定救出林煜，是因為他聽見他們救起的那批人對他父親說，他們已經聯系上自己的船了，明天船就可以到達，感謝他父親這幾日的照拂。

他偷偷聽了半晌，最后等人都走了，終于忍不住去央求父親把林煜買下來。千金買一尾魚，他父親有些猶豫。不過，他們這次出海販貨賺了不少錢，他父親最后終于耐不住他的央求，和那群人商議著買下林煜。

宋淼那時完全沉浸在拯救林煜的興奮里，他和父親都沒有注意到，在他父親搬出一箱金子時那群人相視的詭異的眼神。

晚上，宋淼就打開籠子抱著林煜把他拋進了海里。林煜停在船身周圍不肯走，宋淼就趴在船上笑瞇瞇地對他說：“沒關系，你快走，以后來看我啊。”

林煜輕輕對他說了聲謝謝，就躍進海底深處，藍色的魚尾在海面上躍出一道弧度，宋淼看著他漸漸離開。

那夜，宋淼記得最深的，不是林煜躍在海面上的魚尾，而是海平面上壓得極低的黑云。

他們搭救的那批人的船提前在當晚到達，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殺戮。他們救起的本就是海盜，何況他父親因為買下林煜露了錢財，他們里應外合，給他們的船帶來死亡。他閉著眼，至今都忘不了船上慘烈的尖叫，和咸膩的海風帶來的血腥氣。他父親把他死死地護在身下，血一滴滴地落到他的臉上，他透不過氣，卻死死地咬著唇，一動不動。

后來他們清理尸體，把他拋進了海水里。咸咸的海水瘋狂地灌入他的四肢百骸的時候，他就在想，要活著，一定要活著，活下來報仇——

三

他睜開眼睛，按捺下浮躁的內心，看著林煜問：“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說著玩的？”

年輕氣盛的時候，做事完全憑個人喜惡，后來他在夜夜噩夢驚醒的時候，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初沒有執意要買下林煜，沒有露出錢財，那么那一船的人，是不是就有可能不死？

最最絕望的時候，他只能找個人來分擔他無處安放的恨意。

他活下來了，帶著狂怒與恨意重回海上，花了那樣八年的時間去尋找當年的那批人。七艘，他已經擊毀七艘海盜船了，可是沒有一艘船上，是當年的那批人。

他們藏得太深了。

林煜看著宋淼，水珠順著發絲滑落，臉晶瑩剔透，白得絲毫血色也無。他靜靜地望著宋淼，對他說：“我有辦法引出他們。”

他的尾鰭在月光下展開，藍色的魚鱗帶起晶瑩的水花，俊秀清朗的面容在月光下模糊起來。宋淼瞇著眼，知道了他的方法。

很快，南海海域的商船都知道了一個消息：有人抓到了活在海底的陵魚人，三日后在海灣競價，合主人眼緣的人即可得到他。

陵魚人，說的人多，可是近幾年來卻無人見過。這個消息一出，三日后的海灣，停泊著連綿百里的船只，蔚為壯觀。

林煜被關在一個鐵籠里，沒有水，被吊在桅桿上。停泊的商船上的人都可以看見半空中的籠子里，那在日光下閃著粼粼藍光的魚尾，驚艷的藍色映襯著碧空深海。而這，都比不上籠中那條陵魚的好樣貌。

人面手足魚尾的陵魚人，竟然真的存在。

有人躍躍欲試地上船去，垂頭喪氣地下來。

不過，宋淼終究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個人笑呵呵地走上船來，眼角至下顎有一道猙獰的疤痕。他抬頭癡迷地望著吊在半空中的林煜，偏頭對宋淼說：“很久之前，我也抓到過一尾陵魚，我記得，它也有這樣的藍尾。”

宋淼把手掩進袖子里，神色淡然，不動聲色地哦了一句，問他：“后來呢？”

這人低頭思索了片刻，才說：“被人買走了。”

“多少金？”

“千金。”

宋淼笑起來：“那我如今也千金把他賣給你，如何？”

這人眼里露出喜色：“成交！”

然后，林煜被移到這人的船上。宋淼冷笑著望著他們的船離開的方向，那樣的血海深仇，如今終于能得報，他等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

想著想著，他突然又想起林煜在鐵籠中失去水分的魚尾，得快點了！他瞇眼望向遠處，海天交接的地方暈染著大片的煙霞，黃昏了，他想，今晚的天氣會很好。

當晚的天氣不錯，無風，無月，漫天的星辰。宋淼的船一直跟在這艘船后面，子時，船上的燈漸次熄滅，宋淼冷冷地望著這艘船，吩咐手下：“這票干完，金子你們自己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起來，如狼似虎的模樣。

如同數年前的那夜一樣，慘叫劃破天際，殺戮，搶掠，海風中滿是血腥味。宋淼在慘呼聲中尋到了林煜，他昏在鐵籠里，魚尾浸泡在水里，還未靠近就聞到一陣陣濃烈的酒氣。

見狀，他始終狂躁的心終于安靜下來。

船上不知那里失了火，蔓延至酒窖，火勢猛地躥起來，整艘船像被籠在火海里，熱浪逼過來，所有的人都鬼哭狼嚎的。宋淼彎腰抱起林煜，揣著一個木桶，跳進了海里。

跳下去之前，他在想：昏睡中的陵魚如果沉入海底會不會淹死？

他一手攬著林煜，一手借著木桶的浮力漂浮在海上。

昏昏沉沉里，他突然想起數年之前，他死里逃生后也是這樣趴在一只木桶上。

漂浮了不知多久，他醒過來時，金烏海底初飛來，朱輝散射青霞開，一條藍尾的陵魚劃破海面朝他游過來。

金光粼粼的海面，終于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