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亦斌
位于泉州附近洛陽江上的洛陽橋始建于北宋時期,歷時近7年,耗資巨大,距今已有近一千年歷史。北宋著名的書法家蔡襄任泉州知府時主持了這項工程。在洛陽橋建成以前,人們過江只能靠擺渡,風大浪急之時,船翻人亡的慘劇時有發生。蔡襄,字君謨,宋仁宗年間高中進士(1030年);在家鄉人口中,就被夸張為同科進士中的頭名狀元了。傳說蔡老夫人當年懷著兒子的時候坐船渡江,船夫那幾天夢中聽到有江中落水鬼說這次渡船上眾人都該溺死為自己脫生,又聽說有位蔡狀元可救此厄。因此船夫不敢啟航,眼巴巴地等著蔡姓客人。到第三天,好容易打聽到船上有位小娘子的官人姓蔡,且有身孕,心想果然應了夢兆,遂開船渡江。行至江心,風狂浪高,小船幾近顛覆,船夫連忙大聲呼喚“蔡狀元救命”。只聽半空中有神人高聲說:“蔡狀元在船上。不得驚動蔡狀元”。剎那間,風平浪息。船抵達對岸之后,船夫對滿船客人講了這個故事,眾人都拜謝小娘子的救命之恩。蔡老夫人當時就對神明許下心愿,一定要讓腹中兒子為洛陽江建造一座大橋,為兩岸民眾造福。

觀音與韋陀?青花人物故事圖紋凈水碗(局部) ?清康熙?口徑18.5cm?北京藝術博物館藏
后來蔡襄長大后苦讀應試,金榜題名中了狀元,被派往家鄉任知府。為了完成母親的心愿,他開始籌劃建橋之事。萬事俱備,卻苦于缺少資金,不得圓此濟川大功業。正巧普陀山的南海觀音菩薩駕云經過,聽聞此事,決定幫助蔡襄籌款造橋。觀音卸下白云衣,解下金瓔珞,換上紅繡襖,頭上挽盤龍髻、戴烏云罩,化身為一個如花似玉的凡間少女。打扮好了之后,讓善財童子扮作艄公,龍女扮作丫鬟,自己坐在一葉采蓮船頭,船內置放粧奩,停在渡口江面上。然后,放出話來,只要有人能從岸上把金銀錢財擲到她的身上,她就愿與那人為妻。一時間,聞風而來的富商巨賈、官家子弟擠滿了洛陽河兩岸,金銀珠寶鋪天蓋地拋向船中。觀音施展佛法,所有金銀都墜入船艙,連她的衣角都沾不到。一連三日如此,船中金銀積累不少。不料恰巧道教八仙之一的呂洞賓云游經過此地。他生性愛開玩笑,見此情景,有意想戲弄觀音。于是唆使一旁看熱鬧的窮小子韋陀上前拋擲銅錢,韋陀盯著江心的美人兒,有些心動,但捏了捏手中的銅錢,又有些遲疑。呂洞賓在一旁向他擔保,有自己相助,萬無一失。韋陀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添了勇氣,只見一枚銅錢直飛江心,不偏不倚,輕輕地觸到了觀音的衣裳。觀音一時大意,中了呂洞賓的暗算,情急之下,將韋陀化作一尊佛像,放置在普陀山觀音像的蓮花寶座對面,結了一個永不拜堂的望門親,也算信守了諾言,而普陀山也因此多了一尊韋陀菩薩。窮小子一次簡單的欲望表達導致了欲望的永遠斷絕,對人世幸福的一次心動卻把自己送入了永恒的佛家極樂世界,這大概是他當初萬萬沒有料到的。不知這是幸運還是懲罰?

五彩人物故事圖紋觀音瓶?清康熙 ?高45.3cm ?美國潔蕊堂藏
美國潔蕊堂藏一款康熙五彩觀音瓶,器身高大,造型規整,胎體細膩緊致,外罩透明底釉晶瑩潔白。瓶口略微翕張,直頸平滑地過渡到膨出下收的溜肩,長腹漸窄直至底足。瓷畫匠用鮮艷的釉上彩在瓶身一周繪工筆人物故事畫,歷經三百多年完美如新。我們從生動活潑的畫面中可以感受清初畫匠對觀音襄助蔡狀元籌錢故事的想象,找到各種表現環境和人物的細節。
觀音菩薩化作民女坐在船頭一張“一統碑”式無扶手靠背椅上,椅上鋪綠綢團紋鑲邊椅袱。她頭梳高髻、身穿紅綢衣,左手攥一把折攏的紙扇,正仰頭面朝河岸上的人群。觀音紅綢衣內有淺色的豎領,頸間鑲一圈綠色“閣髩”。明代晚期女性開始流行這種衣領下的裝飾,“或剪彩為金蓮花,結線為瓔珞樣,扣于領而倒覆于肩,任意裝之,尤覺輕便”(《閱世編·內裝》)。椅子兩邊裝護欄,闌板中鑲嵌木作如意頭花格。龍女扮作丫鬟,手持絹扇站在觀音背后,扇面上畫墨竹,素雅溫婉。龍女也仰著頭,眼光與女主人保持一致。船頭甲板上和椅子背后可見散落的元寶,展示籌款成績。

正對著觀音彩舟的江岸上,聚集著聞訊前來的眾多紈绔子弟,仆人家丁抬著成箱的金銀財寶供主人向美女投擲。站在左邊的那位公子哥兒頭戴烏紗飄飄巾,內穿紅色交領直裰,足蹬白底皂靴,外罩綠綢團花琨邊大氅。他滿臉得意,志在必得,右手掂著一個碩大的元寶,身子側向寶盒,伸出左手又準備再拿一個。雙手捧寶盒的小廝短衣長褲,頭扎雙髻,以示未成年。左側背后一紅衣男子右手張開做投擲狀,應該是這戶人家的另外一個兄弟。他身邊站一留須男子,身披藍綢大氅,是這兩兄弟的父親,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也趕來湊熱鬧。
畫面左側,有一年輕士子正策馬趕來江邊,他身穿綠色斜襟毛織品琨邊箭袖常服,腳蹬皂靴,紅綢褲管塞入靴幫。胯下白馬胸系紅絨銅鈴,馬背上的毛織鞍韉、士子常服的琨邊和胸前團花都涂貴重的釉上藍彩。站在一旁的挑擔小廝頭梳總角,以示未及弱冠之年,一身貧民短打扮,腳上穿圓頭寬口的便鞋,由兩半片鞋幫相縫而成,接縫處于鞋正中。

畫面右側聚集著另外一族,以手持泥金面折扇的一大胡子老太爺為中心。老太爺雖說同樣是在紅衣外罩綠色大氅,但是因其身份尊貴,故占據畫面上較大面積,不容擁擠的人群中任何人與他的形象相互疊交,畫家還安排一總角小廝在背后扶持照應。雖說贏妻之事與他不相關,他還是親自到場,忍不住舞動金箔折扇指揮家中弟子。一位身披淡紫色大氅的雙手端著元寶盤,另外兩兄弟,一藍衣一繡花綠衣者都手擎元寶在躍躍欲試。老太爺身邊有位紅衣青年,從色彩上說,因為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他在畫面上的地位似乎很重要。然而,他的手勢并不像是在投擲金元寶,不知他是否是一位不屑贏民女為妻的過路王孫?

看熱鬧的人群中還夾雜著幾位算卦占卜的,也許有些投擲金銀的人會找他們當場算命,看看自己有無運氣。算命先生行走江湖,不免日曬雨淋,所以大黑傘是他們必備的行頭,傘上懸掛著廣告詞“卦命如神”、“善觀四時氣色”,以此招徠顧客。

除了身著綾羅綢緞的紈绔子弟,人群中也不乏看熱鬧的普通人,一位袖手旁觀的莊稼漢面帶笑容謙遜地站在后面。他頭戴涼帽圈,一身短打扮,肩頭、下擺、手肘部都打著補丁。在右下角江岸邊,還有一位留著山羊胡、穿短衫的貧民,據說他就是原來的韋陀。因為長時間在野外奔波,他卷著褲管,也戴著涼帽圈。兩只腳上穿著雙耳麻屩,瓷畫匠把固定拇指的屩鼻和側邊的兩只繩襻都刻畫得清清楚楚。韋陀可能是駝著背簍在做小買賣,聽到消息,趕來江邊想碰碰運氣。背簍放在身下,因為窮,沒有元寶,手里只有三吊銅錢,左手提兩吊,右手握一吊。韋陀眼看著江中船上的紅衣娘子心里癢癢,但又想到自己的家當只有這三吊錢,如果全砸進去沒有結果,就要餓肚子了。正在此時,白面流星眼、蓄五絡須髯的呂洞賓駕云路過。他頭戴五梁道冠,身披綠綢繡花鶴氅,斜背寶劍,手執拂塵,仙風道骨。呂洞賓一眼覷見猶豫不決的韋陀,就想借此人與佛門的人開個玩笑。他運真氣對韋陀耳語:“你把銅錢丟過去,我保證你不落空。” 在呂洞賓的慫恿下,韋陀決心一試手氣。
瓷畫匠在康熙五彩觀音瓶上創作出如此充滿生活細節的故事畫面,源于在手工藝匠人和職業畫家群體中流傳的“觀音助資造橋”圖像傳統。目前最早可追溯到萬歷年間刊印的戲曲《四美記》中題為《助資》的木刻插圖。這幅為一家叫作“文林閣”的書商刻印的劇本插圖,設計比較簡略,就像西方教堂里有些簡略的染色玻璃鑲嵌《圣經》故事畫一樣,除了以圖像愉悅讀者的感官以外,基本只能起到讓熟悉內容的觀者喚起記憶的功效。例如,江岸上的大批賭徒和看客被裁員至三人,只有中間的那位做投擲狀。因為畫面上沒有金銀元寶,如果不熟悉戲文、不知道此圖為《助資》這場戲插圖,觀者不可能知道這三人在干什么。河里小船上有一坐在蓬下的女子和一對搖櫓男女。因為沒有其他標志物,最可能的解釋就是游江或者渡江。

年畫《洛陽橋》 ?套色版印筆彩 ?清 ?天津楊柳青
時至晚清,“觀音助資造橋”圖又演變出新的面貌。在山東濰坊楊家埠,有一家名為“永信成記”的年畫鋪子,曾設計印制過一張題為“狀元蔡伯楷重修洛陽橋”的年畫。從標題看,年畫師張冠李戴,把流行戲曲《琵琶記》中男主人公蔡伯喈誤當主持建造洛陽橋的蔡襄,而且還把“蔡伯喈”錯寫成“蔡伯楷”。在年畫上,觀音菩薩所變的凡間少女手中增添了道具 – 一把琵琶。在晚清流行的這個畫題的各種版本中,觀音坐在船頭演奏琵琶的形象多見。《琵琶記》中女主人公趙五娘千里尋夫就背著一把琵琶。很可能這個形象影響了《洛陽橋》戲曲和圖像中觀音的造型。像這樣的大型年畫,買家買去可能會貼在家中比較主要的墻上。年畫設計師為了迎合買家的欣賞習慣,將畫面設計成兩面對稱的圖形。在中軸兩邊,江中船上分別是丫鬟龍女和觀音,橋上左邊站騎馬的狀元郎,右邊是呂洞賓和被他降伏的柳樹精。兩側橋頭各有兩名童子相的紈绔子弟正向船上投擲元寶,觀音船艙里也堆積起了元寶。不過,在畫上的題詞中,呂洞賓已經從搗亂者變成了前來相助造橋的神仙,窮人韋陀當然也失去了蹤影。
同樣的題材,天津楊柳青有個簡版《洛陽橋》。觀音坐在船上彈琵琶,龍女搖櫓,船板上有散落的元寶。岸上和橋上各有一位紈绔子弟舉手扔擲元寶,連騰云駕霧、身背寶劍的呂洞賓也手擎元寶。橋上有小廝拿錘子在鑿石料。在這個比較簡陋的版本上可以看到圖像流傳中摹寫者不斷篡改的痕跡。
將萬歷戲曲本子、康熙五彩瓶、晚清年畫這幾個版本相互對照,可知同一題材可因服務對象、耗資多寡、設計制作者造詣、同時代作品的相互影響等方面因素和差異而呈現出不同面貌。在劇本中,梗概性插圖主要是讓熟悉故事的讀者在腦中勾起聯想。在作為高檔陳設瓷的康熙五彩瓶上,藝術家使出渾身解數,精心炮制細節來吸引出手闊綽的買家。在晚清年畫上,軸對稱構圖成功地營造了節日的喜慶氣氛,給過年的闔家歡聚帶來大團圓的熱鬧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