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能在網絡上,以不見面的方式,和她談天說地,他已很滿足。
1
人們說,如果一個人過了28歲還能在辦公室里委屈地大哭,說明她之前生活得很順遂。
是啊,被生活早早教訓過而折彎了翅膀的“老鳥”們早就學會笑看風云。
中午午休的時候,丁思柔照例和男友聊微信。天天見面的戀人,中午還要聊微信,真是夠膩歪的。思柔自豪地告訴同事:“我們感情特別好。”
“中午吃了什么?”“晚飯去哪吃?”“今天上班順利嗎?”“你帶手機充電器了嗎?”……無非是這些早請示晚匯報,聊著聊著,男朋友就詞窮了,冷場沒關系,他們還有約定俗成的好辦法,男朋友開始給思柔發紅包。他發一個,她拆一個,拆得不亦樂乎。
但是,忽然有三分鐘的停頓,然后,手機屏幕上跳出一句話:“我們分手吧。”
思柔以為自己眼花了,想再看看屏幕,這句話消失了。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
微信真是一個欲蓋彌彰的東西啊。
男朋友給了思柔一個虛擬的吻。
“對方撤回了一條消息并且給了你一個吻。”
但是思柔不能無視剛才發生的一切。她問:“你是說你要和我分手?”
對方沉默著。
她打電話過去。
對方還是沉默著。
她委屈地大哭起來:“為什么要和我分手?”
對方示弱:“我發錯了還不行嘛。”
“那你是發給誰的?”
不能以沉默、以敷衍、以欺騙面對女人的提問,男朋友被思柔一問再問,只好說了一句更激怒她的話:“我覺得我們倆不合適。”
已經28歲的丁思柔,在辦公室大哭起來,連上司都被炸出玻璃隔間,問:她怎么了?
同事說,她男朋友和她分手了。
看,過了28歲還把分手這種事弄得人盡皆知的人,也只能是之前生活得很順遂的人。
2
據說失去一位至親的痛苦要用四年才能完全平復,而失戀,最多四個月就能好起來。四個月,每天中午在互聯網上翻墻觀看無聊又好笑的世界彈珠球拉力賽。據說這個比賽是一位自閉癥患者發明的,一些彩色彈珠球,給它們取各種名字,為它們設計賽道,然后它們就開始滾動,你永遠不要以為滾在第一位的“鼻涕綠”會以第一名的身份到達終點,而最后一名的“憂郁藍”也可能在一個叉道口翻轉最終的結局。解說員的口水仿佛要噴到屏幕上,很多人以重金押寶,世界上沒長大的孩子真多啊,思柔今天默默地壓“熾熱的火球”,和同事賭,她把她收到的紅包都賭輸掉了。
就這樣,四個月過去了。
第五個月,思柔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場戀愛和那個該死的男人。獨自寂寞的夜晚,她點一根淡的萬寶路,吸著吸著,倒是會想起他來。煙,是他們一起去新加坡旅行時買的,煙盒上還印著吸煙有害的字樣和令人作嘔的圖片。
“我們倆不合適”,言猶在耳,直到此時,28歲了還很天真的丁思柔才開始反思自己的愛情觀。
“我做錯了什么?”
失戀的第一層境界是自責。
“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是因為我沒有遇見對的人。”
失戀的第二層境界是自信。
“我應該找一個覺得我做任何事都很對、很欣賞我的人。”
失戀的最高境界是勇氣。
3
思柔居住的小區一直出沒著兩條大狗,雪白的大狗,毛皮蓬松像天上掉下來的兩朵云。思柔很喜歡它們,心里面給它們取名,一個叫小騙子,一個叫小壞蛋。因為小騙子騙過她手里的冰淇淋吃,而小壞蛋常常對著思柔瞎吼,每次都好兇好兇,根本不當思柔是鄰居,像個惡霸。
奇怪的是思柔從沒見過兩條狗的主人。這位主人,好像隱形人,思柔想,他一定有一個遙控器,能讓狗狗在無人監管的時候聽他的話。早上,中午,晚上,狗自己跑出來玩,玩夠了自己回家。
很快冬天來了,小區的“野豬”們聯合起來抵制供暖漲價。“野豬”,就是業主,鄰居們自建的群,叫“野豬林”,聽起來真是有種威猛之氣!
思柔也響應號召進了“野豬林”。供暖的事情靠著大家的齊心協力擺平了,“野豬”們接下來就開始天天閑扯。這會兒,思柔才知道那兩只狗狗是一個叫許衡的人的。而許衡,就是這次暖氣革命的發起人。如果沒有他,每家要多交一千元呢!
思柔對許衡印象很好,從微信群聊發展到互加好友。
其實她一直不知道,許衡喜歡著她。
在很久很久以前,小區還只是一片空地的時候,不少人來買這里的期房,思柔是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姑娘。這樣的姑娘要買兩百平米的大房子,首付只有兩成,其余全部按揭,她真是膽子好大啊。當時,許衡就坐在售樓部的某個角落,看著思柔舌戰群雄,一邊為打折的問題天南海北地瞎侃,一邊又望著那片空地“指點江山”。最終售樓部一經理出面,給她打了個九五折!那時思柔給許衡的印象是潑辣的,明媚的,俊俏的,他被這個姑娘吸引了。于是,他決定不再看別的房子了,如果思柔買了,他就買。
4
思柔和許衡在微信上成了朋友,她和他每個中午午休的時候都聊天,就像從前每個中午和前男友聊天一樣。不同的是,和許衡聊天太有趣了,經常逗得她哈哈大笑,魚尾紋長出三百米。他們談小區的八卦,談王小波張愛玲,還說到哈勃望遠鏡的五十年,并且超有共同愛好地討論著世界彈珠球拉力賽。
“我覺得每個球的名字都像恰克帕拉尼克的小說里的人名,哈哈哈。”許衡說。
“沒錯!每一場比賽都像愛倫坡的小說,你從來等不到你以為的結局。”思柔說。
思柔要去食堂吃飯了,許衡會說:“多喝點湯。”思柔說:“好吧,替你多喝點兒。”這不是曖昧還能是什么。
但他們一直沒有見面,也許這隔著些距離的感覺太美好了,也許是大家都有點害羞,反正見面的事情誰也沒有提過,但是每次思柔走在小區里,她總會想象遇見許衡的情景,可她只是見到小壞蛋和小騙子。思柔從來沒有遇見過同住一個小區的許衡,這就顯得有點不正常了。
有一次,思柔的電腦壞了。半夜三更的,她卻要傳文件給公司,事情很急。
思柔上微信,呼叫許衡,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許衡。可是許衡不在線,沒有馬上回復她。思柔萬般無奈只好給前男友打電話,前男友是個電腦高手,他說那你等等,我待會兒去你家幫你弄。
十分鐘后,微信亮了,許衡說:“不好意思,剛才睡著了,現在我來幫你。”許衡打來電話,指點思柔一步步修理那個損壞的文件。許衡的聲音真好聽啊,和思柔想象的完全一致,像泉水一般的清澈,他真應該去當聲優,給櫻木花道配音。
就在這時,思柔家的門鈴響了,前男友也趕來了。“你還好嗎?”前男友進門先是這樣問,就像每一個腸子悔青的前男友一樣。
思柔說:“我很好。”她盡量不顯得像在賭氣,但是她這句話聽起來還是很像在賭氣。
這時,許衡還不知道思柔那邊的狀況,一直在教她修文件。
“和誰在打電話?”前男友問。
思柔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的新男朋友。”
許衡關掉了手機。他抱著小壞蛋,把它的耳朵往后擼,這樣它看上去就很像一只羊。他笑起來。他的心情,真是既幸福又悲傷,既快樂又彷徨啊。
5
思柔每天都看到小壞蛋和小騙子,它們依舊在沒有主人在場的情況下乖乖地散步。它們是小區的吉祥物,人人都愛它們。思柔上網問許衡:“和我見一面好嗎?”她放棄一個女生的矜持,邀請他說:“我們在小區門口的牛扒館見面如何?請你吃飯。”
許衡沒有回復。
他一直也沒有回復思柔,從那時起,他消失在了手機的另一端。其實,想找到許衡很容易,思柔只需要問問別的鄰居他的門牌號碼,只要她走下樓,走到另一幢樓,按電梯上樓,再按一次門鈴即可。思柔決定就這么做。
門鈴響了,可是沒有人來開門。
幾天后,兩只狗狗也消失了。
小區失去了兩朵會走路的云,其實也還是漂亮的小區。春天到了,暖氣停用了,“野豬”們跑出戶外曬太陽,草地上躺倒一大片,而到了冬天也還是會有人帶頭去為了供暖的事斗爭,這些都不用愁。
6
思柔和前男友復合了。男友說:“你知道嗎,男人也會每個月發神經的,就像你們女人來月經。”
“所以你上次是男人的月經啊?”
“嗯,就算是吧。”
經歷過一次分手,他們已經學會相敬如賓但不再如同之前那般親昵無間。偶爾男友還是會忽然說點讓思柔氣悶的話,但她已經學會忍耐。當一個女孩不再愛跟男生講理的時候,也就是她認命的時候,而當一個女生認命的時候,是不是就是她老去的時候?
思柔將和男友在春天完婚,他們會住在思柔的大房子里。
只是思柔一直都不知道,曾有另一個男人愛慕過她。是不太久遠的事,就在兩年前。思柔對售樓小姐說:“我,要住最大的房子,因為我想養狗,要讓狗在地板上奔跑!”售樓小姐為了賣掉房子,不得不勉強配合思柔,“那你養什么狗呢?”
“薩摩耶!”思柔大聲說,所有的購房者都看向這邊,有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笑了起來。因為他覺得思柔毛茸茸的頭發、小圓鼻子、一張微微上翹的嘴巴,真的像一頭薩摩耶。
這個人就是許衡。他住進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買狗。他打過一個很詳細的如意算盤,他相信他和思柔會因為狗而相識,然后,之后的事,許衡有把握,他會追到思柔。
他非常喜歡這個女人。
但是,命運似乎總是不讓人把完美的故事好好地講完。在一個雨夜,許衡從公司加班回來的途中,一輛卡車撞上了他的車。之后,許衡受了點傷。他的腿走路的時候有點跛,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做康復,但醫生說,你受傷的部位是脊椎,也許幾年以后,你會癱瘓的。
思柔會接受一個走路有點搖晃的男朋友,但她能接受一個無法走路的男朋友嗎?
他不自信起來。尤其是那晚,當他聽到思柔無意間說他是“我的新男朋友”時——她已經在心里把他當成了男友,對他依戀起來,可是,他能勝任男友乃至丈夫這個角色嗎?
是把一個好姑娘留給可能殘廢但真心愛她的自己,還是留給健康的但并沒有那么愛她的另一個男人?哪一種選擇更不自私?
透過陽臺,許衡看到思柔在用冰淇淋喂狗,可是小騙子絲毫不領情,思柔皺起了眉毛,卻還是耐心地撫摸著狗的頭頂。許衡看到小壞蛋在對思柔吼叫,可是思柔并不在意,甚至她還與它對吼……許衡看著看著會笑,然后他又會心里很苦澀。
他真的是很喜歡這個女人。
能在網絡上,以不見面的方式,和她談天說地,他已很滿足。
春天時,許衡無聲無息地搬走了。
他覺得他離開這個小區是一個不太好的選擇,但也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常常看著手機發呆,思柔的頭像,是一只雪白的薩摩耶,她真的很喜歡狗。他舍不得把她加入黑名單,但也不能和她聊天了,他只能在微信上裝死,一死再死。
一年以后,許衡收到思柔的一條微信。
“我相信,愛情是有力量的東西,可以抵抗一切,你信嗎?反正我信。所以,你干了一件很蠢的事就是放棄了我。但是我會盡量幸福地生活下去,為了你。我喜歡你。”
思柔是知道了他的故事了吧。
從此以后,他們再也沒有任何聯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