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里摻水”的案子怎么辦

張民強++許遠強+高國慶+張建民

在到達河南省濮陽市華龍區檢察院前，記者聽熟悉該院反瀆局局長趙春民的同事介紹，在華龍區檢察院，趙春民工作起來就是“拼命三郎”。8月25日，《方圓》記者第一次見到趙春民時，他1.8米的個頭，黑黑的臉膛，見到記者只是緊走幾步，伸出雙手，笑而不言。站在一旁的該院宣教科科長高國慶連忙介紹了幾句，在相互寒暄之后，不善言談的趙春民才漸入話境。

1991年8月進入華龍區檢察院工作的趙春民，先后在該院監所科、控申科任職，1997年11月調入反貪局任偵查科科長，后升任反貪局副局長。從事反貪工作16年后，2013年7月，趙春民開始擔任反瀆局局長。

自參加檢察工作以來，趙春民多次主辦或參與辦理大案要案，被河南省檢察院、河南省紀檢委、濮陽市紀檢委選入職務犯罪案件辦理人才庫，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榮立三等功三次。25年里，趙春民曾為偵辦一起案件，長達半年時間，在外輾轉、摸排，不破案子決不收兵；也曾為看守一名犯罪嫌疑人，熬了四天三夜，休息時間不到5個小時。

反瀆辦案的三個特點

方圓：聽說院里的同事都稱你為“拼命三郎”，是嗎？

趙春民：可能是我做起事情來比較用功的原因吧。檢察工作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樣，風光無限，事實上很辛苦。前一段時間，我得了一場大病。在我的檢察工作經歷當中，出差、熬夜、連軸轉是家常便飯。就拿出差來說，一年最多可以達到13次，一次最長可以達到半年時間。而反瀆案件偵辦的特點也決定了，你的工作不能有絲毫懈怠。

方圓：反瀆案件偵辦有什么特點？

趙春民：最明顯的特點是要求辦案人員心細、動作快、突破能力強。

方圓：能具體說說嗎？

趙春民：我舉一個例子吧。我們此前查辦的濮陽市公安醫院檢驗科檢驗員徇私枉法案，最能體現出反瀆案件的這些特點。

2014年6月17日，華龍區檢察院接到匿名舉報，舉報稱，中原油田公安局交警吳志鵬查處了司機楊萬勇醉酒駕駛的案件，因為醉駕是刑事案件，但交警吳志鵬使用非法手段降低了楊萬勇血液中乙醇的含量，把本應當作為刑事案件立案的醉駕變成了按照一般治安案件處理的酒駕。

經過梳理舉報人舉報的信息內容，這起案件本身有這么兩個特點：首先，涉案人員為公安干警，反偵查意識強。如果貿然查處，一旦不能快速突破，偵辦工作就會陷入被動。其次，降低血乙醇含量是個技術活，作案手段必定十分隱蔽，而且專業性強，這樣的話，固定證據是一個挑戰，如果證據固定不了，結果就只有一個，案件辦不下來。

這時候，我院主管反瀆的副檢察長也親自參與到案件中來，與辦案人員一起坐下來分析，進行線索評估，確立偵查方向。

研判過后，反瀆局專案組兵分兩路，一路到油田公安交警隊調取查處楊萬勇醉酒駕駛的相關書證、人證；另一路趕往濮陽市公安醫院調取楊萬勇血檢樣本，并重新送中原油田公安局物證鑒定所再做血乙醇檢驗。與此同時，我們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又將楊萬勇的另一份血檢樣本送往新鄉醫學院司法鑒定中心復檢，作為備用。

方圓：兩家檢驗機構的檢驗結果和公安交警大隊的最初結果有沒有差異？

趙春民：不但有差異，而且差異還相當大。中原油田公安局物證鑒定所檢測的結果為血液中乙醇含量99mg/100ml，新醫學院司法鑒定中心得出楊萬勇血樣中乙醇含量是106.73mg/100 ml，兩家鑒定機構的檢測結果均遠遠高于公安交警大隊辦案依據的結果。80mg/100ml是判定醉駕的最低標準，從檢測結果看來，楊萬勇應依法按照涉嫌危險駕駛犯罪追究刑事責任，公安交警大隊當時辦案確實存在問題。

方圓：案件查到這里，可以說是證據確鑿了？

趙春民：案件到此，我們算是掌握了犯罪嫌疑人基本的犯罪證據，還有更多的內情沒有揭開，例如，為什么公安辦案人員會徇私枉法，有哪些環節涉嫌瀆職？

經過調查，我們發現，這起案件牽涉到中原油田公安局交警支隊兩名民警和公安醫院檢驗科一名檢驗員。原來，楊萬勇酒后駕駛被交警吳志鵬查處后，為逃避懲罰，楊萬勇送給中原油田公安局交警支隊民警張明義（另案處理）1.9萬元活動經費，而后，張明義交給交警吳志鵬3000元好處費和300元檢測費，授意吳志鵬采集、送檢楊萬勇的血液樣本過程中予以照顧。吳志鵬收到好處費后，將楊萬勇血液樣本送至濮陽公安醫院檢驗科檢驗員徐運澤處，并送給徐運澤2000元，交代徐運澤想辦法降低血液中乙醇含量。經不住利益誘惑，徐運澤采取非法手段，出具了楊萬勇血液樣本中乙醇含量為57.8mg/100ml的虛假鑒定意見，公安機關依據虛假鑒定意見對楊萬勇酒后駕駛作出公安交通管理行政處罰，從而使楊萬勇逃避了涉嫌危險駕駛罪的刑事追訴。事后，吳志鵬又收到張明義1000元的感謝費。

方圓：3個人一共受賄不到兩萬元，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趙春民：這起案件，除張明義另案處理外，濮陽市華龍區法院依法判處被告人徐運澤犯徇私枉法罪，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被告人吳志鵬犯徇私枉法罪，判處有期徒刑7個月。

方圓：還有一個疑問，檢驗員徐運澤采取什么手段做的假？能不能透露一下？

趙春民：你的這個疑問，當時我們也很好奇。徐運澤到案后，雖然很快承認了造假，但具體怎么造假，卻一直支支吾吾、半吐半咽。起初呢，我們一直推定嫌疑人無非是通過修改相關數據而造假。結果，徐運澤交代的造假行為，令大家都出乎意料。徐運澤交代，他采取在血液樣本中添加蒸餾水的方法來降低乙醇含量，這種方法絕對是技術活，添加得多或者少，對結果的影響都是巨大的，絕非一般人員所能掌握。

方圓：剛才你說，這起案件的偵辦能體現反瀆辦案的特點，怎么說？

趙春民：針對案件偵辦的各個環節，我來談談這幾個特點。首先是動作快，在本案中，我們迅速固定了血液樣本，從而為后續偵辦這起案件奠定了基礎。其次是心細，本案體現在和公安人員打交道的過程中。當時，我們考慮到如果血液樣本只在中原油田公安醫院物證鑒定所鑒定，出現變故怎么辦？必須做好第二手準備。怎么準備？按照公安部門辦案規定，血液樣本采集必須采兩管，一管檢測，另一管作為備用。這時候，我們就要迅速控制另一管，再尋找第二家檢測機構進行檢測，檢驗結果拿來備用。以本案來看，雖然沒有出現變故，但兩家檢測結果，基本一致，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它也提高了辦案結果的公信力。最后是突破能力強，本案體現在血液樣本檢測造假手段上。剛才我說了，起初辦案認為以為嫌疑人造假是通過篡改相關數據而達到的，如果按照固有思路去偵辦這起案件，很顯然會走很長的彎路。而我們偵辦這起案件，從心理博弈入手，找到了確切的造假手段，也算突破能力強吧？

方圓：聽說這是河南省反瀆辦案的經典案例？

趙春民：不錯，該案后來被評為河南省反瀆辦案的經典案例。這起案件的偵破，影響力很大，很長一段時間，每逢檢察系統的同行交流工作，大家都會問我，血里摻水的案件是咋偵辦的？雖然這起案件的偵辦在其他地方復制的可能性很小，但有一點大家可以借鑒，那就是，辦反瀆案件，學無止境，必須是個“雜家”，要做到“百事通”。

反瀆工作要做到“百事通”

方圓：反瀆涉及各領域，有沒有遇到過陌生領域？

趙春民：反瀆涉及各個行業、各個領域，每偵辦一起案件，都要求對這個行業的業務摸清吃透，否則寸步難行。

方圓：有沒有寸步難行的情況？

趙春民：哈哈，寸步難行倒沒有過，難題卻遇到不少。2013年，我們偵辦衛生領域的一起案件是個不小的難題。

方圓：難題是什么？

趙春民：查辦衛生領域的案件，首先財務知識就是一道難題，你得看得懂賬目。其次，你要詳細了解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基本公共衛生服務補助資金使用、監管相關方面的各種文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光為了這一起案件，我們查閱的資料恐怕就有一人高。

方圓：反瀆局辦案人員精通財務嗎？對衛生領域的政策規定熟悉嗎？

趙春民：在說這起案件之前，有必要先普及一下相關知識。基本公共衛生服務補助資金是專門用于建立居民健康檔案、健康教育、預防接種、傳染病防治、兒童保健、孕產婦保健、老年人保健、慢性病管理、重性精神病管理等基本公共衛生服務的專項資金，專款專用，不得挪作他用。自2009年以來，中央及地方財政每年都撥付有這筆專項資金，近幾年來，專項資金的使用成為犯罪的高發領域。

那么，華龍區是什么情況呢？經了解，在華龍區，基本公共衛生服務由區衛生局委托各鄉鎮衛生院、防保站、社區衛生服務站實施，專項資金由剛才說的鄉鎮機構負責管理和使用，區衛生局對資金的使用和管理負有監督職責。初步調查，2010年至2012年，華龍區撥付岳村鄉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專項資金179.5萬元，撥付孟軻鄉121.4萬元，這是表面上的基本情況。

要想查清每筆資金的使用情況，調閱相關的文件是基礎，查清賬目是關鍵。剛才我說了，反瀆辦案人員要“百事通”，在這里“百事通”就起作用了。當時，反瀆局辦案人員看到賬目一頭霧水，一臉茫然。怎么辦？我懂呀！我從事反貪工作多年，有一定這方面的基礎。我讓辦案人員把賬本抱回來，一筆筆賬目，都囑托辦案人員怎么看怎么查。

方圓：查出來什么？

趙春民：兩個鄉衛生院，有一個共性的現象，那就是都將撥付的專項資金記入經營賬目中，只在經營賬目中設立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補助資金科目。這種做法和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專項補助資金管理方面的文件精神背道而馳，是絕對不允許的。

方圓：沒有做到專款專賬。

趙春民：是的，專款沒有專賬，更沒有做到專用。從2010年到2012年，3年時間里，專款撥付給岳村鄉衛生院的一共有180萬元，實際用于基本公共衛生服務的資金只有不到80萬元，剩余的100多萬元用在了衛生院基建、招待、購置固定資產、發放基本工資等醫療辦公開支。孟軻鄉一共有120多萬元，用于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專項資金不足40萬元，卻把80多萬元的專項資金用于衛生院醫療經營等辦公開支。

方圓：兩個鄉衛生院共挪用了近兩百萬元的專項資金？

趙春民：對，華龍區衛生局規財科作為對口監管科室，近兩百萬元的專項資金流失，難辭其咎。該局規財科科長麻同義涉嫌玩忽職守罪；岳村鄉衛生院院長翟傳義、孟軻鄉衛生院院長魏雙印身為院長，對專項資金的管理和使用，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涉嫌濫用職權罪。

方圓：這起案件的偵辦在以后專項資金的使用上有沒有警示和規范作用？

趙春民：自從這起案件偵辦以后，華龍區乃至整個濮陽市，公共衛生服務項目專項資金的管理和使用走上了一條規范化道路。

方圓：反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趙春民：很對。要說社會效果，還有一起案件，最后的結果，不但使一位長期信訪的“老上訪戶”就此息訪，反瀆局的工作還得到了市紀檢委、市委群眾路線教育辦公室、市檢察院的一致好評。

“老上訪戶”從此告別上訪路

方圓：這起案件中的“老上訪戶”是怎么回事？

趙春民：這起案件轉到華龍區檢察院時，是一起信訪案件。是濮陽市紀檢委將一起信訪件移交給濮陽市檢察院，市院指定我院反瀆局進行查處。

我第一次見到信訪當事人時，當事人抱著厚厚一摞材料。在反瀆局辦公室一落座，話未開口，她隨手就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錄音筆。乍一看，當事人對法律知識了解得也挺多，但再細聽，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特別會擅長移花接木。

信訪的當事人是濮陽市糧油供應公司職工，長期到市里甚至省里信訪，信訪的理由五花八門。舉個例子，她家門口有個夜市，夜市常有醉漢，醉漢內急不分場合，跑到小區對著墻根亂灑一通。城管部門多次治理，效果不甚理想。信訪當事人多次為此跑到區政府、市政府信訪。為勸說、阻止信訪，當事人的父親惱怒之下甚至不再和她說話。信訪當事人所在的生活小區，提及此人的名字，知名度相當高，她就是以信訪而馳名的。

方圓：這樣的人提供的線索價值有多大？

趙春民：當事人反映的問題大概有三大類七八種問題。說實話，反映的問題十有八九反瀆局無法答復，更不要說立案了。

方圓：但還是發現了線索？

趙春民：通過耐心的談話，辦案人員覺得當事人反映的問題很多，但過后再一琢磨，又覺得什么問題也沒有。多次溝通，反復梳理，我們認為，其所反映的家福小區有三棟樓可能存在改變規劃的問題比較有價值。

隨后，我們進行了現場走訪、觀察，到有關部門調閱房產資料。經過比對，我們發現，家福小區的三棟樓，即2、3、4號樓，全部由規劃的4層擅自變更為5層，局部為6層，此外，2號樓擅自增加樓房長度1.42米，增加進深0.65米；3號樓擅自增加樓房長度17.22米，增加進深0.65米；4號樓擅自增加長度1.42米，增加進深0.68米。這樣一變，三棟樓就增加建筑面積近5000平方米。除了這三棟樓，該小區內還有未經審批擅自建設的3處車庫和1處變電房，占用規劃綠地240平方米。

按照《河南省〈城市規劃法〉實施辦法》規定，違法建設工程占用規劃綠地面積的行為屬嚴重影響城市規劃，應當采取責令停止建設、限期拆除或沒收違法建筑物、構筑物或者其他設施的處罰意見。

執法之初，濮陽市城建監察支隊專業大隊馬宗靖、張自立曾給出該小區處理決定，即按超規劃面積1500平方米，作出了2.7萬元罰款的行政處罰意見。依據當時三棟樓的實際情況，專業大隊應當作出沒收實物或者違法收入，可以并處建設工程造價百分之十以下的罰款。但馬宗靖、張自立僅對上次處罰以外的違建面積按建筑造價的百分之八予以罰款。而且，因處罰意見沒有送達當事人，致使該筆罰款至今沒有上繳。

方圓：上訪人看中的是最后的處理結果。

趙春民：我們反瀆局認為，馬、張二人身為濮陽市城建監察支隊的工作人員，對違法建設具有查處職責不正確履行職責，涉嫌濫用職權罪，偵查結束后，我們將該案移送審查起訴。正是如此依法辦案，信訪當事人心服口服，這名“老上訪戶”也從此不再到省、市上訪。

最近的幾年里，我院反瀆局的工作越來越引起區委、區政府的關注和重視。有一次，反瀆局針對辦案的一些情況，發出了一份檢察建議，華龍區區長在全區副科以上干部大會上親自宣讀，自此后，反瀆局便被區政府邀請為中心工作聯席會上的座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