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遠
北京時間2016年8月21日上午9點,美國堪薩斯城,郝景芳憑借小說《北京折疊》獲得第74屆雨果獎。她是第二位獲得科幻界最高文學獎的中國科幻小說家,第一位是劉慈欣。32歲的郝景芳不僅是一個科幻作家,還是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的項目主任。這兩個貌似井水不犯河水的角色恰恰是她寫作沖動的來源。
尋找那消失已久的金色夕陽
作為理工女,郝景芳從高中起就癡迷物理。她也讀科幻小說,但真實的宇宙更讓她著迷。她為之廢寢忘食的是卡爾·薩根的《暗淡藍點》、愛因斯坦關于科學哲學的文論,還翻爛了一本哥本哈根學派物理學家們的隨筆集——即使是海森堡、玻爾等人關于量子力學的普及版闡釋,也震撼了她的世界觀。而讀薛定諤的《吠檀多哲學與現代科學思想》時,她清晰記得“傻了,頭皮發麻”“那就是一道閃電”。
郝景芳如愿考進了清華大學物理系。但大一發生的一件小事,或許提早暗示了她后來人生軌跡的改變。那天,她去校外參加一個環保主題論壇,一位教授剛講完,她就追著問:為什么中國不能像外國那樣做好垃圾分類?教授沒有和她探討的興趣,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小姑娘,你知道中國有多少人在做垃圾處理嗎?據說河北有一些村莊,60萬人靠垃圾處理活著,你去查查。”
郝景芳去查了才發現:垃圾圍城。不要說河北,她家所在的北京清河附近,也有巨大的垃圾回收處理中心。她曾讀到紐約的相關資料:由于某些法律規定,紐約的垃圾不得入海,它們每天會被火車運送到幾千公里之外的科羅拉多州,那里有專人負責糞便填埋——埋在這些填埋者家鄉的土地下。這種“超級大都市特權”讓郝景芳想起了自己隨調動工作的父母從天津轉學到北京的經歷。“發現北京的功課如此簡單,大學如此好考,忍不住抓住北京的同學就開始說:知不知道你們輕松快樂的生活都是建立在特權之上的……當然,人家才不愿意聽。”
對于郝景芳來說,隨著她開始思考這個世界上的不平等問題,世界的復雜性才徐徐展開——想解決環保問題,還要考慮原來的垃圾工人的失業問題;想解決失業問題,要考慮他們接下來的流動性問題,而流動性問題又關聯著戶籍問題……最初你只想解決一個問題,最后它都會變得非常龐大。
22歲,郝景芳繼續在清華讀天體物理的研究生,但不平等的問題仍然困擾著她。郝景芳最終決心轉系,她想從經濟學中研究不平等的根源。于是,她讀了清華大學的經濟學碩士、博士。一度,郝景芳的博士論文想用一個模型來解釋財富分配,并試圖用數學公式推導出來。最終,“因為這個研究虛無縹緲,就算做出來也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郝景芳放棄了,但她將自己的思考寫成了一部長篇小說《流浪瑪厄斯》。在這部小說中,地球和火星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地球實現了完全的自由交易,一切徹底市場化;火星則相反,是一個完全為了創造公共價值而存在的烏托邦,但它的問題是沒有經濟系統,隨時會崩潰。
在《科幻世界》雜志的一次筆會上,郝景芳把這篇小說帶給很多人看,但沒有人回應。這讓她非常沮喪。幾周后,她收到了唯一一封郵件反饋,對方告訴她:“你創造的世界是絕無僅有的,你的小說中有一種別的科幻作家沒有的色彩,就像消失很久的金色夕陽又回來了……”發件人的名字:劉慈欣。
那輪金色的夕陽給了郝景芳另外一種出路——還可以把思考變成小說,在科幻這條路上保持對這個世界最坦率的洞察與表達。
一個科學女青年的別樣修為
2011年夏天,郝景芳找了份高大上的實習工作: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駐北京辦公室工作。每天,她從五道口出發,倒兩次地鐵到國貿,電梯飛向三十幾層,室內恒溫,窗明幾凈——從這樣的窗戶里打量北京,北京是會發光的。實習持續了一年多,郝景芳穿著裙子和高跟鞋,參與著關于中國宏觀經濟的英文討論。
IMF新總裁拉加德上任后來中國訪問,郝景芳去接機,陪這位“歐洲最有權力的女人”從首都機場到麗茲卡爾頓飯店,從麗茲卡爾頓到中南海,從中南海再到國家會議中心。點與點之間,絕無停頓。拉加德見了最高級的領導人、最厲害的經濟學家,他們說的話、做出來的決策,“真的能影響你這個國家人的命運”。
有一段時間,郝景芳住在清河,此地學區房的價格快要突破天際了,但就在她家小區對面,一片看起來馬上就要拆遷的棚戶區搖搖欲墜地存在了五六年。年久失修的吊車停在工地上,平房外支著小攤,小攤前常年掛著“甩”字,外來工帶著他們大大小小的家當搬進又離開,也帶著他們無處可去的孩子,像習慣了漂泊的吉普賽人。
時不時地,在以上場景的切換里,郝景芳強烈地感覺到:存在著平行的北京——清晨4點的清潔工人和三里屯午夜駐唱歌手們擁有的城市必然不同,就算在同一個時刻,人們就能分享同一個北京嗎?手握權力或資本的上層決策者,面色疲憊的白領,然后是保安、快遞、送餐員……大家可以共享CBD(中央商務區)的物理空間,并發生短暫而漠然的交集,但所有人都對彼此幾乎固定的生命軌跡心知肚明。
2012年,郝景芳用三天時間寫完《北京折疊》,發在了水木BBS上。這是不知年月的北京,空間被極端地分為了三部分。第一空間里的當權者享有完整的一天24小時,第二空間的中產白領和第三空間的底層工人則各自分到一天里的白天和夜晚。每到清晨,大地翻轉,城市折疊,不同階層的人在完全隔絕的時空里過著各自的生活。跨越階層的通道極其狹窄,并且需要鋌而走險。
小說中,郝景芳刻意去戲劇化:沖突看似始終沒有發生,小說主角、來自底層的老刀為了給人送信,從第三空間來到第二空間又進入第一空間,最后帶著第一空間的信回去了。老刀是第三空間兩千萬垃圾工中的一員,但事實上,由于生產力的發展,機器早已可以代替人處理垃圾,老刀們不參與社會經濟的運作。反抗無從發生,因為連剝削者都不存在了——老刀們面對的是機器,這一無情之物。
那些無法想象的生活理應被書寫
這樣的科幻小說實在生僻,讀者寡鮮。但2016年4月27日,這種深刻的思考與表達卻得到了雨果獎的青睞,入圍最佳中短篇小說獎。郝景芳得知這一消息時,發了三條微信,但第二天她就試圖從這件事情中剝離開來,婉拒一切邀約,繼續做她的本職——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研究一部項目主任。
2014年,郝景芳博士畢業,她沒有去那些坐落在國貿上空的洋氣機構,而是來到了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擔任研究一部項目主任。
加入基金會后,郝景芳做的第一個項目是貧困地區兒童每日營養加餐的社會實驗。“比如有50所學校作為觀察組,完全沒有加餐,另外50所學校我們發放營養餐,一段時期后,測試學生們的生長發育情況、學習情況等,總結成報告。”郝景芳說,基金會有通暢的建言渠道,報告直接遞交給國務院,這項社會實驗的最終成果是:國務院啟動了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的改善計劃,每年撥款160億元,每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可以獲得每天3元的補助。
2016年3月,郝景芳又見到了拉加德。在釣魚臺舉行的“中國發展高層論壇”由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承辦,拉加德每年都來。郝景芳很忙,除了組織會議,她還有一堆課題,包括城鎮化戰略研究、京津冀協同發展研究,還有受全國人大預算工委委托的財政稅收預測。而不平等的問題幾乎貫穿在所有研究中——能觸摸第一空間,卻為第三空間搖旗吶喊的小小團體。她非常喜歡這份工作。
雖然郝景芳在基金會里工作出色,很拼命,有時做項目幾夜幾夜地加班,但她并沒有因為工作而忘記寫作。她說,如果未來有可能,她想寫一本《不平等的歷史》,寫人類數千年來是如何面對不平等、與之作戰并敗下陣來的。畢竟到目前為止,對不平等的宣戰還未取得真正勝利。在郝景芳看來,另一些人生活在沉重的現實引力之下,過著難以想象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理應被書寫。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