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故事會”

郭靜娟

關于童年，記憶里最幸福的時刻之一，便是黃昏時分清脆的自行車鈴聲由遠而近的那一瞬。盛夏，白日很長，不記得大人和孩子分別會忙些什么，但每天下午我好像都會和母親一起早早準備好晚飯。當太陽西去，鳥兒歸巢，叮叮當當的鈴聲從不遠處響起，最讓人愉悅的時刻隨即到來。

晚飯總是在院子里吃。我和弟弟合力把一張矮矮的長方形桌子搬到院子中間，再搬幾個不規則的小椅小凳。晚飯有時是米飯有時是稀粥，常備菜有腌黃瓜、毛豆炒辣椒、燒茄子，都是院子里新鮮摘的。啤酒和西瓜早就放在網兜里吊在井水里冰著的，拎出來放一邊，啤酒父親喝，西瓜晚飯后大家一起乘涼消暑。

但井水冰好的西瓜不是我們的最愛。我們最愛的，是夜色里父親藏著一個又一個關子的“故事會”。父親特別會講故事，有點像說書人，他的記憶力特別好，每個故事都有名有姓有頭有尾，遇到一些對聯、詩句或者順口溜，也從不省略，我們經常被一些滑稽的結束語逗得哈哈笑。那時還沒有電風扇，趕蚊子和扇風都用大蒲扇，父親喜歡一邊夾毛豆，一邊篤悠悠地說，如果我們給他扇滿100下，夜晚就可以交換一個蜘蛛精或兔子精的故事。我和弟弟總搶著給父親扇風。從1到100的數字，隔了這么久的歲月，依舊響亮地散發出無限渴望的味道。后來，當“你挑著擔，我牽著馬……敢問路在何方”的歌聲在暮色里響遍大街小巷，我們才知道，爸爸故事里那些迷人的各種“精”，原來都來自《西游記》。

無數個夏夜里，父親的“故事會”，讓我一度對仙和妖的世界充滿了想象。

前些日子去看電影《大魚海棠》。電影開場，一個非人非神的世界里正在舉行成人禮，長老運用法力打開天門，孩子們由天門穿越而出，去往人間游歷七天，順利歸來后方算長大。長老施行法術打開天門的那個瞬間，又炫又酷。一瞬間有些恍惚，想起了從前。小時候，喜歡和小伙伴們搬個凳子看天空中變幻的云彩。云霞變幻無窮，我癡癡地想，天空中一定有一道天門，一打開，無數仙人就會踏云而來，環佩叮當，各種坐騎。

父親口中神奇的“故事會”，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們長成小小少年，愛上了自己閱讀故事。

依舊是盼望那叮當的鈴聲，但當鈴聲響起，我們特別期待的，變成了父親掛在自行車龍頭上的一只黑色公文包。這個包有個秘密。它的一個夾層里總有一本或幾本極有誘惑力的書。

有一段時間突然流行武俠小說，父親包里的武俠夢不斷變幻。可是父親好像挺忙，書帶回來了從沒時間看。我和弟弟總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取出，第二天早上在父親上班前再偷偷放回去。還有一段時間，夾層里放的是《今古傳奇》，長方形，可卷成一卷握在手中，我后來才知道那是雜志。

但這些都不固定。父親的黑色公文包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固定出現的，是另一本小小雜志，練習本大小，封面很花哨，里面的故事不長也不短，情節扣人心弦，古今中外的都有。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故事會》，童年里看過最多的一本雜志。大概是因為故事不長的緣故，現在竟然想不起任何一個，唯記得當時癡迷的心態，恨不得在胸前掛上一塊牌子：閱讀中，請勿打擾。

但成人之后，雜志越來越多，書目越讀越雜，偶爾在書報亭看到《故事會》，雖然會有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但終究帶有一種俯視之感了。當兒子開始獨立閱讀后，我給他訂的是《我們愛科學》和《少年文摘》之類。然而，有一天，我發現，兒子的書包里悄然出現了一本從學校閱覽室借來的《故事會》，他和當初的我一樣，在那些故事里流連忘返，很快，他的書包里又出現了穿越小說、玄幻小說，也完全是一副“閱讀中，請勿打擾”的癡迷神態，我為他選擇的一本本經典他根本懶得理睬。有一次，我忍不住問他，那些只有故事的小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的答案是，“小說，是寫給有夢想的人看的，你不懂”。

歲月，讓我不知不覺忘記了成長的過程，也忘記了少年時光里的那份熱烈。

編輯 朱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