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降
我十七歲的時候自大得要命,覺得這世界上不可能會有男生不喜歡我。
就憑我從小學跳舞,十歲鋼琴就考過了十級,各種比賽總是拿獎,每次考試總是前三。
還有,我媽媽是本城有名的舞蹈演員,而我遺傳了她的美貌。
我讀幼兒園的時候,就有小男生為了誰先和我玩而打架。到了最好的十七歲,我每天收到男生們送的小禮物已經習以為常。
女生們很妒忌我,她們總是酸溜溜地說:“哪里有藍筱河做不到的事情?”
當然。誰讓她們沒什么才華還不努力。
我的媽媽一直這樣告訴我,我也一直這樣認為:只要有才華,加上你的努力,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過去十七年的經歷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媽媽給了我好看的外表與聰明的腦子,我努力練舞,努力練琴,努力用功,于是我就變成了今天這個貌美而有智慧的我。
世上沒有毫不費力就能得到的東西,所以我也相信,努力了,就什么都能得到。
真的,梁摯星,遇到你之前,我一直都這么認為。
高二那年秋天,適逢我們高中六十周年校慶,有許多有名的校友回來參觀慶祝。我們需要排練節目。我表演鋼琴獨奏,你表演美聲獨唱。
在我們的第一次一起排練之前,我從不知道,一中還有一個男生叫作梁摯星。
當然,在過去一年里,我也許聽說過你的名字,只是,我沒有親眼見識過你的光華。
你安靜地站在舞臺中央等待音樂響起,身姿像樹一般挺拔,明亮而又柔和的燈光落在你長長的睫毛上,安靜得像一個藏在暗夜深處的夢。
我仔細地想了想,我以前為什么一直沒有發現你。大抵就是因為我是如此的自大吧。
學校里很多男生都喜歡我,我就以為所有的男生都會喜歡我。我是學校里最受人矚目的女生,我就以為每個人眼里看到的女生都只有我。
你不但長得好看,還有一種特別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氣質,而更令人著迷的,是你的聲音。
我從未聽過如此醇厚而又清亮的、充滿了磁性的聲音,你唱高音時似可穿越天際與天使對話,唱低音時似海之呢喃讓人靈魂安寧。
后來,我一直都想問你:嗨,梁摯星,你上輩子是以歌聲魅惑人心的海妖嗎?
不只是我,當時在禮堂里聽你彩排的人,包括掃地的阿姨,都靜靜地駐足聆聽你的歌聲。
以前,我一直覺得喜歡唱歌的男生很娘氣,就算唱搖滾,也只不過是要死不活地無病呻吟。
我好無知呀!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叫作梁摯星,他僅僅只是用完美的聲線就可以將我過去十七年來構建的世界推翻,再用他的歌聲讓那廢墟變得生機勃勃、繁花盛開。
校慶會演,你自是一鳴驚人。據說,演出剛結束,便有在中央戲劇學院做教授的校友向你拋出橄欖枝,讓你破格去考他的研究生。只是,你委婉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有點似小道消息,聽說是為了一個女生。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為你拒絕離開而雀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為那個小道消息而傷感消沉。
你攻城略地的速度太快了,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就喜歡上了一個人。
我幾乎想盡辦法才打聽到那個你為之拒絕中央戲劇學院的人是誰。
那竟然是高三的一位學姐,而且是去年高考沒考上插班復讀的學姐。
我悄悄地去觀察過她,她面容普通,身材干瘦,哪里有半分配得上你的樣子?我暗暗松了一口氣,但隨即又緊張了起來:這樣長相的一個女生都令他做出那樣的決定,莫非這是傳說中的真命?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天的我,真像一個笑話。我四處打聽那個女生的名字,總是跟蹤她,老是去捕捉你是否會與她見面的一些小細節,像個偵探,更像個小偷。
明明是你偷走了我的心,表現得像個小偷的人卻是我。
結果,那條小道消息只是個可笑的謠言。
我在排練室里親耳聽到你對聲樂老師說:“哪里有什么女生?只是那個教授收費高昂,我交不起學費罷了。”
你有性格,夠高傲,也很現實。
你確實和那個女生有關系,只不過你們不是情侶,而是親戚。
你父母意外去世后,你寄居于舅父家,那個女生是你的表姐。
你那個表姐成績不怎么樣,脾氣卻大,經常要你幫忙打水買飯、做值日、背書包之類的小事。你寄人籬下而你舅母并不樂意收留你,于是,她時常與你舅父、外婆爭吵。為了不讓你外婆為難,你盡量做一個十分稱職的表弟。
命運大概在和你開玩笑吧,你這樣美好的一個人,身上卻背著那樣一攤狗血。這么想的時候,我的心,又為你軟了幾分。
你寄人籬下的事情并不是你告訴我的。只是我太關注你,不肯放過與你有關的只言片語,又從你幫你表姐做事時臉上那種淡淡的疏離,慢慢地看出來你的處境而已。
我敏銳地覺察到你對所有女生都懷有戒心,你幾乎不與除你表姐以外的任何一個女生有交集,包括三不五時就會在音樂教室與你相遇的我。
我們在校慶演出上合作過一個節目,但你竟不會主動與我打招呼。我熱情洋溢地對你說“嗨,早安”,你淡淡地點頭后便走開,連一個字都懶得回應。
我去咨詢了我那位情商超高、人生一直順利的媽媽,她告訴我,有可能你只是在成長過程中被舅母與表姐不斷刁難,所以難以對女生產生好感。
我對媽媽吐槽說,怎么我第一次喜歡一個男生就遇上這么一種情況?
我的媽媽是一個可愛的人,她說:“更糟糕的情況還有一種,那就是他根本不喜歡女生。”
當時,我很驕傲地對我媽媽說,就算你不喜歡女生,我也要讓你因為我變成喜歡女生的人。
那個驕傲而富有勇氣的我是什么時候才消失的呢?大概是在我目睹了三班的盧若兮對你表白卻被你殘酷拒絕的時候吧。
你說:“女生對我來說是一種困擾,所以,請離我遠一點。”
盧若兮與我一樣是舞蹈隊的,雖然她不會彈鋼琴,成績也不怎么樣,但她至少也是舞蹈隊的一朵花兒,算是學校里的人氣女生。
盧若兮當場捂臉大哭跑開的樣子真的好狼狽。我覺得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也那樣狼狽的樣子。
我剪短了頭發。
理發師拿起剪刀時,再三問我媽媽:“真的確定要剪嗎?”我媽媽攤攤手望著我,我只好第三次很確定地告訴他:“要剪,而且要剪成假小子那樣的。”
我從小就是乖巧可愛的女孩,從來沒有剪過短頭發。我有一頭烏黑發亮的直發,發質非常好,有好多男生給我寫字條,都愛用這一句:你是我心中最美的長發少女。
看著鏡子里那個長發少女一點一點地變成了一個假小子,我自己也有點難過。為了掩飾這種難過,我問我媽媽我帥不,她笑了笑,說:“全力以赴的女孩子都很帥氣。”
第二天上學,關注我的人都一片嘩然。特別是我們的舞蹈老師,她一下跳了起來:“藍筱河!你瘋了嗎?頭發剪這么短還怎么跳舞?!”
我抱歉地告訴她,以后我專注于鋼琴與聲樂就好。
學任何一門藝術都需要天分,而我的聲音既不嬌美響亮,也不低沉富有磁性,普普通通的沒有任何特點。我堅持要去練習聲樂,只不過是想多與你見面幾次。
我以為,我剪短了頭發,看起來沒那么女孩子氣,就能讓你多看我一眼。
但是,顯然,我自以為是地想得很簡單,你依然如故——我說“嗨,早安”,你仍淡淡地點頭,然后冷漠地走開。
在你眼里,變成假小子的我和以前的長發美少女毫無區別。
很少遭受打擊的我把挫敗與失落都寫在了臉上。我的媽媽很意外地并沒有安慰我,而是告訴了一個我當時并不愿意相信的事實:這世界上唯一一不能勉強的,就是人的心。
因為對你鬼迷心竅,那是我第一次選擇不相信我的媽媽。
我變得很有心機。
我很仔細地去觀察你愿意與之交往的男生都有哪些優點,比如簡單、真誠、直率,比如熱愛運動或者個性古怪。我盡量讓自己像他們,說話做事簡單一些、真誠一些、直率一些,有一點點自己的個性。我盡量避免你討厭的那些女生所具備的特點,比如愛撒嬌,比如心口不一,比如驕橫無理。
我很快和你的幾個朋友都成了朋友。仗著跳舞練就的靈活,我的控球技術突飛猛進,射門也有模有樣。你最好的朋友,那個熱愛足球熱愛得寧愿被罰打掃整幢樓的男廁所仍癡心不悔的李逸楊,他搭著我的肩膀一臉難以置信地說:“藍筱河呀藍筱河,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藍筱河呀!”
我很不耐煩地拍開他搭我肩膀的手:“我這樣的天才就是不管干什么都能干好,你不服氣嗎?”
他們是真的對我服氣,之后又真的把我當成了朋友。
然后,我終于進入了你的朋友圈。
其實你很少有玩的時間,你除了練習聲樂就是做功課,要不就是被你表姐拉去做雜事,放學踢個球什么的,真的很少。
不過,我能從李逸楊他們那里聽到一些關于你的事情。比如,你與父母感情很深,每月都會去他們墓邊坐坐;比如,你很愛為了你六十多歲了仍在擺糖糕小攤賺錢的外婆,每天放學后都會去幫她收攤。
再比如,你是一個比李逸楊他們都要上進努力的少年。
只是,聽到的關于你的事情越多,我便越覺得你好。
我每天都趕在你去幫你外婆收攤之前,把老太太所有的糖糕全部買下。
你外婆做的糖糕真的很好吃。但是,我自己實在吃不了那么多。我自然不能把它們扔掉,于是,我轉到地鐵口或者小巷子里,把糖糕分給流浪的人或者小貓小狗。我還打聽到了幾條街道以外有一所小小的福利院。
這件事情我做得很隱秘。我每一次都在你還沒出現的時候就離開了。
我想幫你一點點,但不想讓你以為我對你有企圖。
被你發現那天,我明明已經打聽過你要在音樂教室練習一個半小時。我覺得時間還充裕,就和你外婆多聊了兩句。我總是買走她所有的糖糕,她就問我買那么多糖糕做什么用,我就說我自己很喜歡吃。這個謊言很拙劣,因為我自己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然后,你就出現了。
就像神一樣,你美好而又靜悄悄地站在兩米之外。馬路上車水馬龍,經過的人行色匆匆,你漆黑的眼眸幽深似海,看得我不知所措。
我很不安,但心里又有個聲音在大聲叫喊:藍筱河,別怕!你是個真誠的人!
然后我說:“呀!呃,奶奶,我告訴你吧,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我做錯事就被我媽罰去做社會活動,要幫助小朋友、流浪狗狗什么的。嘿嘿,我為了省事兒,就買點糖糕送給他們吃……所以……呃……那個梁摯星,在這里也能遇見……好巧呀……呵呵……”
我的謊言看起來真的很拙劣,但也許又因為它拙劣得都不像一個謊言,所以,令我難以置信的是,你竟相信了我。
你走過來接過我手里滿滿一袋子糖糕,說要幫我送貨的時候,我只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所有意識都炸裂了。
幸好我不是第一次送糖糕去福利院了,幾個住在那里喜歡吃糖糕的老太太都認識我。為了顯得我的謊言是事實,我和她們聊得特別開心,說話特別夸張,特別地沒心沒肺。
我演得像嗎?應該像吧。因為你的臉色明顯好了很多。
“那個,我去買糖糕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訴別人?因為,我媽媽其實要求我去幫助他們搞衛生、洗衣服什么的。”我提出這個要求時真的很忐忑,因為我心里真的怕你看穿我是特意去買你外婆的糖糕從而讓她能早點回家的。
“我不會說的。”
那是我認識你七個月以來,你對我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你的聲音醇厚而富有磁性,像有魔力的手指一般無形地撥動我的心弦。路邊漸次亮起的街燈照在你美好的側臉上,你的睫毛濃密漆黑而微微翹起,小心翼翼地盛放著我的希望。
“謝謝。”我心頭大石放下,說得很響亮。然后,我似自說自話般說著你喜歡的東西,比如:某一場你喜歡的音樂會,某一張你喜歡的藝術唱片,某一首你很喜歡的歌。
我盡量說得似無意提起,盡量讓你覺得我只是比較開朗多話,而不是心機深沉地早早打聽好你的喜好,為了像此刻這樣能在與你相處一段時間時盡情賣弄。
你只安靜地聽著,偶爾才回一句“嗯”。到了街口,我說了“謝謝,再見”,你竟也說了“謝謝,再見”。
梁摯星呀,你不會知道,那一夜,我為我與你之間有了進展而興奮得整夜不能眠。
我的計劃其實好簡單的。
你對女孩敬而遠之,那我就把自己變成一個男生,先做你的朋友。只要我能走近你的身邊,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走進你的心里。
“梁摯星,早安!”遠遠的我就向你打招呼,很大聲,然后懷里抱著足球向球場跑,和熱愛足球的李逸楊趁著還沒上課先玩一會兒。
其實,我沒那么喜歡玩球,只是對接下來你是否會回應李逸楊的邀請一起去玩一會兒而有所期待。
絕大多數時候你是不去的,但偶爾一次,你會默默地跟上。
球場上,你跑動的速度非常快,我盡管靈活,但根本追不上你。每次你先進了球,李逸楊都會說:“梁摯星,幸虧你去唱歌了,要是你來踢球,估計球場上就沒我什么事了。”
李逸楊的志向是去踢世界杯。他很有天分,也很努力,但你似乎并不輸于他。
有一天,李逸楊又嘟噥的時候,你說:“天才在很多方面都是天才,藍筱河鋼琴彈得好,踢球也可以,你不服不行吧?”
“但其實我跳舞也很好。”我看出來你在與李逸楊開玩笑,于是加入。對于我的補刀,李逸楊翻了白眼,然后,我第一次看見你笑了。
大抵是生活原因,你很少笑。現在回想起來,整個高中時期的你,那樣風華絕代,卻不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男生,大約也是因為你不喜歡笑,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的冷漠疏離。
可,梁摯星,你知道嗎?自從見了你的笑容,我便覺得,天下沒有誰的笑容能比你的笑容更動人。
為了成為你的朋友,我把自己變成了假小子。
終于成為你的朋友后,我便再不是那個總是被男生表白的漂亮女生了,參加文藝匯演主演的女生也變成了盧若兮。排練的老師私底下惋惜地怪我說:“全校就你最有功底,跳得最好,你怎么就像個男生一樣跑去踢球呢?你看你,都不像個女生了!”
這句話,除了我父母之外的熟悉的人都對我說過。他們都在惋惜我從美麗可愛的少女變成了沒什么特點的假小子。
確實,喜歡和你們在球場上瘋跑之后,我曬黑了。為了方便跑動,我不再穿裙子了。現在回頭看當時有限的幾張合影里,李逸楊總是笑得沒心沒肺,你一臉穩重疏離,而我站在你們中間,個子比你們稍矮,笑得像一個沒有心機的帥氣小男生。
可我越來越喜歡這樣的自己。因為,這樣的我可以與你毫無障礙地交流,還可以和你一起開玩笑。你甚至會對我說:“藍筱河,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和那些扭扭捏捏的女生沒什么區別,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藍筱河呀。”
你這么說的時候,我們已經高考完了,一起坐在河邊夜市的某個角落喝啤酒、擼串兒。你以專業、每一文化科都是高分考入了中央音樂學院,我也是,只不過我們專業不同。那時候,李逸楊也有望進國家預備隊。我們看起來都有很好的前程,然后,有一點點要分別的傷感。
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冰啤酒,然后似笑非笑地看著你:“所以呀,我是這樣天上僅有、地上絕無的藍筱河!你們有沒有愛上我?哈哈哈!”
梁摯星,我不敢問你,于是問了你們。內心深處那個真正的我,在面對你時仍是如此的小心翼翼,連開玩笑都不敢開得太明顯。
我記得當時你是這樣回答我的:“藍筱河,你自大起來更可怕了呀。”
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在笑。夜市零散昏黃的燈光映在河面上,再反射在你的臉上,有一種夢幻般的美。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柔軟起來,笑容也一點一點地擴大:更可怕的我你還沒見識過呢!
我喜歡能這樣和我開玩笑的你,也喜歡可以讓你這樣放松的自己,這讓我覺得,我就算沒有走進你的心里,也走進了你的世界。
“藍筱河,如果我愛上你了,你又如何?”李逸楊忽然收起了笑容,很認真地問了我這個問題。我似察覺到危險那般,忽然伸手把他臉上的認真拍掉:“愛上了我當然得負責去買肉的呀!快去!再給老子來二十串羊肉!”
李逸楊心不甘情不愿地去買烤肉后,我們繼續吹著風,講著笑話。你心事重重。高考前,你舅母便聲稱你已經成年,拒絕為你再支付任何費用,逼著你放棄考大學。我回家求著我爸,讓他以校友的名義去學校選幾個優秀生資助他們到大學畢業。我爸一邊抱怨說他的寶貝女兒不但變成了假小子還學會了坑爹,一邊去學校資助了三個包括你在內的優秀畢業生。
你終于順利繼續參加了高考,但是,此刻我也能明白你心里為何不安。誰也不想欠朋友的人情,特別是你這樣心高氣傲的少年。
特別是,你有可能已經察覺我喜歡你。
我很大方地說起了你學費的事情:“梁摯星,我跟你最后說一次學費的事情呀。你別老扭扭捏捏。我老爸已經說了,同意你四年學費是他借給你的。這樣吧,咱好朋友明算賬,我這樣的奸商之女也不做吃虧的生意,我爸把學費借給你,你得給我寫張借條,利息得按市價算。萬一你畢業的時候還不起,以后開全球巡回演唱會的時候,最好能翻倍還給我。那樣,像我這樣的女生,也好能去買個好包包什么的,哈哈哈!說到這里,你應該慶幸交到我這樣的土豪朋友,好嗎!”
我盡量說得很輕松,盡量說得沒心沒肺,盡量讓你覺得,我爸答應資助你,只是順手做慈善而不是我刻意為之。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你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眸似深夜的海、似凌晨的淵,幽深無比。我被你看得有些慌張,于是裝作流里流氣地把手里的啤酒罐捏扁:“梁摯星,你不會只打算要沒打算還吧?”
你還沒回答,李逸楊就回來了。他一掌拍在我腦袋上,很是不客氣地說:“藍筱河,你還有人性沒有呀!跟你借點學費都要翻倍還!”
“喂,我老爹嫌錢也不容易好吧?雖然他嘴上說是資助,不用還,但是,生意人投資當然要講回報呀!”我很不服氣地反駁,然后,為看到你的憂慮慢慢地從眼底消失不見而覺得安心。
梁摯星,我很慶幸我爸是個有錢人,我很慶幸此刻有幫到你的機會。
我們開學比李逸楊早。李逸楊堅持要送我們進火車站,卻不爭氣地在站臺上紅了眼睛。不知道為何,他提起了學費的事情:“梁摯星,好好混呀,你欠著藍筱河錢呢!”
我用力拍他的肩膀,很哥們地讓他放心:“放心吧,我之所以和他在一個學校是有理由的。這黃世仁得看著楊白勞,絕不能讓他還不起錢,更不能讓他不還錢就跑了呀!”
“真是越有錢越小氣呀!要是梁摯星還不起,你是不是還得讓他以身相許呀?奸商!”李逸楊紅著眼睛笑著罵我。
“必須以身相許呀!梁摯星,難道不是嗎?”我笑著看你時,真的只是開玩笑開大了一點,也沒有期望你會回應,可你忽然說:“這么大的恩,就算以身相許,我也得努力帶點聘禮什么的,否則,身為奸商之后的你應該不愿意。”
火車站人山人海,偶有火車進站的鳴笛聲傳來,我們在有意無意地開著似是而非的玩笑,分別的傷感被玩笑一點一點地壓了過去。要上車時候,李逸楊已經被我氣跑了。
我嘻嘻哈哈地上了車找到座位,一邊和你一起安放行李,一邊吐槽李逸楊最近有點娘里娘氣,就快沒熱愛荷爾蒙爆棚的運動的男人樣了。
此時,你正仔細地將我的行李箱碼好。你個子很好,胳膊也修長,仰起的下巴棱角分明。你說:“他不舍得和你分開。”
我的心被你的話重重地敲了一下,仿佛心跳都要停止了。我用了好一會兒才隨便找了一句話掩飾了過去:“誰讓他那么笨,除了踢球啥也不會!”
李逸楊對我越來越在意的事情,我不是沒有感覺到,只是,我更害怕你也會知道。
可,梁摯星,你是如此聰明無雙的人,我怎可期望你看不出來呢?或者,你連我那些藏得我自己都快不記得的心事,都看出來了。
因為慌張,我一路都在裝睡,而你拿了一本書在看,也不多話。
你從來不是多話的人。
我半夜里醒來的時候,離北京還有四個小時車程。車廂里靜悄悄的,我慢慢地從上鋪爬下來,生怕吵醒了在下鋪的你。但當我走到過道的小椅子上要坐下的時候,我才發現你根本沒有睡覺,而是一直坐在窗邊。
黑暗中我看不見你的表情,你大概也看不見我的悲傷。
好一會兒后,我才找到了那個活潑到沒心沒肺的自己:“嘿嘿,我白天睡多了,這會兒死活睡不著了。”
“那就坐一會兒。天快亮了。”是不是因為在黑暗中,所以,你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地溫柔、特別地迷人。
“梁摯星。”我忽然叫了你的名字,但叫了之后,即使在黑暗中,我滿腔的愛意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我怕被你冷漠拒絕,也怕那成為你的困擾,更怕好不容易走到能與你安坐對面聊天的今天,又會因為我說了什么而回到從前。
“嗯。”你只回應了一個字,黑暗中帶著溫柔的疲憊。于是,我更不敢放肆,隨便又扯了一句沒用的:“你對大學有期待嗎?”
“還好。”你回答得中規中矩,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梁摯星,如果我能預見那一天之后發生的事情,在黎明到來前的那一個小時極黑的車廂里,我一定不管不顧,借著黑暗傾盡內心所有。
大四那年,我和李逸楊在一起了。他來北京讀北大商學培訓班的時候,我們十指緊扣,約你一起去吃飯。
從排練廳出來的你緊緊地盯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好一會兒,然后忽然笑了:“李逸楊,藍筱河,我就知道你倆一早就對對方圖謀不軌。得,今天不把你們的錢包吃空不算完。”
你看起來真的很輕松,你幽深的眼眸看起來也含著笑意。那天我們聊得很開心,吃得也很開心。我們開了一瓶紅酒,我沒喝,也沒讓李逸楊喝,倒是你喝了小半瓶。回去的路上,你已經微醺。你酒品很好,靠在車后座上閉著眼睛,什么話也不亂說。
李逸楊的心情很好,我們把你送回宿舍,又一起把你扶上樓安置好。然后,他把我送回宿舍,在樓下給了我一個擁抱。他抱得很緊,抱了很久,久到最后說“晚安,再見”時的聲音都有些哽咽。
“藍筱河,你忽然剪短頭發跑去踢足球,就是為了李逸楊,對吧?”這句話,是我和李逸楊安置好你后要出門離開時,躺在床上的你忽然問出口的。
當時,我握緊了李逸楊的手,很認真地回答你:“是呀。我笨吧?”
你什么也沒有說,倒是李逸楊秀了一把恩愛,摟住了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臉:“是呀,你笨死了!”
梁摯星,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一夜,我的心整夜都在哭泣。
不是的不是的。當初我那樣做,今天我變成這樣一個我,為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李逸楊。
開學第三天,我爸出了事。他應酬夜歸,因為喝了一點酒,就打算散步走回家,途中遇上了持刀的劫匪。劫匪也喝了酒,沖動而兇悍,如果當時不是恰巧有人路過并且出手相救,我爸人就沒了。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做了脾臟破裂修補手術后剛剛醒來的我爸正與大腿上纏著厚厚繃帶的李逸楊在聊天。
看到我,李逸楊攤攤手,說:“想不到我救了一個大土豪。我是不是可以要求他把女兒嫁給我以報救命之恩呀?哈哈哈!”
那時候的李逸楊還很樂觀。他還不知道他的腿因為肌腱神經受到永久性傷害而再也不能踢球。
我也還好,看到劫后余生還能樂呵呵地笑的我爸,覺得還算幸運。我爸沒事,救下他的人是我的好朋友,這也算是命運的眷顧。所以,我大大咧咧地搭著李逸楊的肩膀,說:“謝謝你的見義勇為呀兄弟!救命之恩沒說的,以后有啥事,你出聲!”
可李逸楊是個傻的。
腿好不了他沒出聲,不能去國家預備隊也沒出聲,隨隨便便就去上了一個大專院校他也沒出聲。
而我在大學前兩年,都在為了變得更優秀而配得上一入學便被譽為擁有天籟之音、前途無量的你一直在努力。我使勁兒練琴,想考入國家交響樂團;我撿起了舞蹈,想為自己的資歷加點分;我參加各種比賽,想讓自己看起來并不比你差。
我和你鉚足了勁兒向上游,甚至在假期也在忙碌。我偶爾與李逸楊見面與網聊,也沒有人覺察他的失意,直到他患上嚴重的抑郁癥差點出了事。
心理醫生說,只有提到我的名字時,李逸楊的意識才有反應。
如果沒有李逸楊,我爸就沒了。而如果沒有我,李逸楊就沒了。
我和李逸楊成了情侶,我們互相愛著對方,像一對璧人。
你是我們的朋友,是單身,偶爾被李逸楊拉著來做我們約會的電燈泡。你很抗拒,總是想辦法逃避和我們在一起。
李逸楊說,得給你找個女友。
于是,他真的很認真地給你找女友。
我聽說你都去見面了,又聽說最后不了了之。最后,李逸楊煩你了,就不再給你介紹了。
大四的時候,我聽說你和一個讀研究生的學姐約會了幾次。我悄悄地打聽了她所在的教室去看了,發現她高、瘦,留著短發,有點男孩的利落氣。李逸楊說,她有點像高中時的我。
有什么從我心里一閃而過,但我硬生生忍著,堅決不去細究。
畢業了,你才華橫溢,順利保研,并且已經開始在各大歌唱比賽中一再折桂。
我爸受傷后身體大不如前,希望李逸楊能回去幫忙。而我也無心再深造,便一起回了家鄉。
走的前一天,你約我們喝酒。我和李逸楊拉著手去了,但你形單影只,那個傳說中與你約會過幾次的學姐沒有出現。
李逸楊還開玩笑問你,怎么有了交往的人還把人藏得那么嚴實。
我沒忍住,看著你的眼睛等待你的答案。你只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似天邊的星,又深刻似深淵里的潭,隨后你別開眼,說:“她忙。”
那天,我喝醉了。
幸好,我的酒品很好,我喝多了只趴在桌子上睡覺,既沒吵也沒鬧,更沒有亂說話。
梁摯星,世界上最難過的事情就是,從此之后,我只能把你藏在心里了。
多年之后的現在,我在音樂學院教鋼琴。我把長發留回來了,也時常穿裙子,看起來很美。
李逸楊讀MBA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在我爸的公司里做事。他做得很好,把公司擴大了,賺了更多的錢。不工作的時間,他都用來陪我。我們結婚了,生了一對十分聰慧的兒女。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李逸楊很愛我。我也知道。
你出了很多銷量很好的唱片,被譽為聲音最美的歌唱家。你終于開了世界巡回演唱會,聽說演唱會門票一票難求。
在我們城市開演唱會的時候,你親自送來了貴賓票,我們全家都去了。你在臺上特意感謝了你的外婆,還有我的父親。
你看起來就像天際的星星一樣閃耀明亮。你映在河心,明明在,我卻知道你無限遙遠而不可觸摸,甚至不能直視,怕那光亮太強,會引我流淚。
謝幕的時候,有個高雅而溫柔的女子站在舞臺角落,一雙眼睛里除了你再無其他。
聽說,那是你的未婚妻子。
李逸楊溫柔地摟著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很深情地再次表達他對我的心意。我握緊他的手回應他。
這樣很好。我們看起來都很幸福,不是嗎?
只是,有一天,我下班回家,路上堵車,我打開了收音機。
電臺里正在播放你唱的《北國之春》——
“亭亭白樺幽幽碧空,微微南來風……”
你的聲音無愧于天籟的稱贊,好聽到無可比擬。
只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最后視線模糊得不得不在路邊停了車。那天,為了平復情緒,我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