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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臺上唱歌的少女沒有長辮子

2016-10-13 22:27:31
花火A 2016年10期

繁淺

作者有話說:

寫這篇稿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句歌詞“愛一個人希望他過更好”。

以前看電視劇,我總恨不得跳進去吼女主:走什么!告訴他實話啊!相愛的人就該在一起!越長大才越明白,感情從來沒有那么簡單。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你不會舍得讓他為了你而妥協和吃苦。

1.不見春江水

因為一段視頻,梁斯嘉在高鐵站一趴成名。

六月中旬,暑氣漸生,不過,比天氣更熱的是兩條新聞,它們已經連續三天上了《南城晚間快訊》的頭條播報。一條是南城北高鐵站正式通車,另一條就是梁斯嘉趴在候車大廳的花崗石地板上,死死抱著舍友的行李箱號啕大哭。

鏡頭還貼心地給了兩秒鐘特寫——梁斯嘉雙眼緊閉,嘴巴大張,涕淚橫流,滿臉的悲痛欲絕隔著屏幕也讓人唏噓不已。

“我只是去趟鄰市二舅家,坐高鐵只有一站的距離,中要二十四分鐘的時間,你居然還能給我弄上熱門微博!”遲暖在電話那頭憤怒地指責她,“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畢業季嘛,情緒上來了連我自己都怕。”梁斯嘉吹著空調躺在沙發上,挖了一勺西瓜送進嘴里,狠狠咬碎兩顆西瓜籽,“再說,要不是那個叫季南朗的志愿者,我們也不會上新聞頭條和熱門微博……”

“被全國人民恥笑!”遲暖立刻補充道。

絕對不能就這么算了!梁斯嘉的人生格言就是“兩非主義”:來而不往非禮也,有仇不報非君子。

信息時代毫無秘密可言。據說是因為季南朗太過玉樹臨風,在安慰梁斯嘉時被圍觀的顏控女生拍下來傳到網上,短短幾個小時就引起關注,而她不幸淪為那個丟臉的陪襯。

梁斯嘉打開手機,又迅速瀏覽了一遍熱度居高不下的視頻,不得不承認自己號啕大哭的聲音特別滑稽刺耳。還好視頻里季南朗伸手擋住她的臉,非常嚴肅地強調道:“不要再拍了!”

假惺惺!要不是你長得惹人注目還非要安慰我,誰會在意我是哭是笑?梁斯嘉暗自腹誹。鏡頭搖晃,季南朗的臉看不太清楚,但那身志愿者藍制服襯得他氣質卓然,尤其是白皙修長的手指格外搶鏡,在微博上已經圈粉無數。

看著評論里隊形整齊的“好帥想嫁”,她馬上忙忙碌碌披上五個馬甲挨個切換投入戰斗,慷慨激昂地評論道:娘娘腔!

發出的評論很快石沉大海,梁斯嘉正打算死磕到底,突然收到一條私信,點開發現只有簡單的三個字:梁斯嘉?

微博ID是“北方有相思”。

對方看到微博小號“斯嘉麗05”居然能直接叫出她的名字,梁斯嘉緊張不已,趕緊問:你是誰?

對方很快發了一張照片,并回復道:明天早上五點半,南城北高鐵站東門,只能你一個人來。你的身份證在我手上。

可惡!梁斯嘉這才發現裝著身份證的卡包不知道什么時候丟到了哪里。她發過去一連串問號,但“北方有相思”再也沒回復。

如果有可能,她一輩子都不想再來南城北站。

凌晨五點鐘,微風輕拂,天是沉靜的碧藍,梁斯嘉壓低棒球帽,口罩遮住半張臉,站在售票廳門口左顧右盼,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梁斯嘉天生方向感差,走路只分前后左右,“南城北站東門”像一條強大的咒語,讓她束手無策。

她正一籌莫展,又接到一條私信,來自北方有相思:向西看。

梁斯嘉徹底憤怒了。

梁斯嘉完全是下意識地轉頭,一轉頭就看見十幾米開外的季南朗。他鬢若刀裁,眉目如畫,身穿黑白條紋相間的Polo衫、淺色長褲,干凈清爽,戴著耳機悠然地靠墻而立,自成風景。或許感覺到有人注視自己,他突然抬眸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沖她擺了擺手。

六月的風似乎從沒這么溫柔過,梁斯嘉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那時梁斯嘉只是膚淺地覺得他好看,直到若干年后,她開了一場講座,自由時間有大膽的學生提問:“一見鐘情是什么感覺?”

梁斯嘉愣怔片刻才回答道:“一見鐘情啊,大概是自他以后,不見春江水,更無花月夜。”

起碼在這一刻,她覺得萬千美景都不如他。

“喂!”就在有原則的少女梁斯嘉癡癡沉醉于男神美貌時,季南朗已經走到她面前。他雙手插兜,把臉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斯嘉麗,我是‘北方有相思,季南朗。”

原本的面紅耳赤、心跳如擂鼓通通煙消云散,梁斯嘉瞪大眼睛,手指一顫一顫:“你你你……”

“你的身份證那天落在了高鐵站,被好心人撿到送來總服務臺,可一直無人認領。好在我認出了你,就幫你保存著。”季南朗沖她晃了晃那個粉色的卡包,“不過,要想拿回證件,你必須得答應我一件事。你別無選擇啊,小郵差。”

2.瘋的是你

迫于無奈,梁斯嘉被季南朗收編成郵差。

南城有一片老城區,因為道路重新規劃,郵政支局移到市里,原有的兩個郵筒也被拆掉了。這里的住戶主要是一些留守老人和兒童,收信非常不方便,季南朗每周做一次義務郵差,把信件派送到各家的牛奶箱里。

老城區多是羊腸小道,不太好走,雖然每次信件不多,但也要花上大半天時間才能派送完,為了盡快完成任務,季南朗就把梁斯嘉招致麾下分頭發放。

“為什么偏偏是我?”第一次送信時梁斯嘉就質問他。

“那段視頻里,我是不是擋住了你的臉?我是不是幫你保存了重要證件?”

“是你絆倒我在先!”梁斯嘉據理力爭。

“當時那么多人,你又靠我那么近,不小心絆倒你也是意料之外。”季南朗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是立刻就跟你道歉了嗎?你看你,小肚雞腸。”

梁斯嘉當然辯不過季南朗,她認命地把信一封封分好,嘟囔道:“不就是送兩個月的信嗎?跑腿誰不會啊?為人民服務最光榮。”

六月盛夏,七月如火,梁斯嘉成了季南朗最忠實的小跟班,每到周六就揮汗如雨,和他一起走街串巷投遞信件。

“老大,天太熱了,我只想做一個吹空調、吃雪糕的凡人,”頂著熱辣的太陽,梁斯嘉背著裝了信件的墨綠色袋子,奮力踩著咯噔作響的自行車跟在季南朗旁邊喋喋不休,“并不想做三伏天寄梅花、傳尺素的仙女。”

“仙女?”季南朗重復了一遍,幾不可察地笑了。

明明是一句嘲諷,偏偏季南朗說出來,語氣恰到好處,表情收放自如,并不讓人覺得討厭。

所以,即使梁斯嘉心里滿是憤怒也無處宣泄。于是,她不再理睬季南朗,更加拼命地蹬車,化憤怒為汗水。

自行車是季南朗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最多兩成新,再加上梁斯嘉有特別的騎車技巧,騎了幾次就已氣數將近,這下被她猛力一蹬,“咔”的一聲,車鏈毫不留情地斷了。

“我不是故意的。”梁斯嘉停在路邊,看著斷掉的鏈子垂在地上,哭喪著臉道,“要不然今天就別送信了,反正只有五六封而已,明天修好車子再送。”

雖然她神色為難,但她眼角眉梢透出的機靈勁兒被季南朗盡收眼底。

“好啊,那你想去哪里?”季南朗也不揭穿她,樂意順著她的心意來。

“吃西瓜!”梁斯嘉興奮地拍手道,“沒有西瓜枉過夏!我知道一片瓜田,那兒的西瓜不僅便宜還能隨便挑,現吃現摘,要不要一起去?”

“瓜田太遠了,我帶你去個近的地方。”季南朗指著一條小巷子,說,“我爺爺就住在那里,走,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梁斯嘉立刻找了一棵樹把自行車鎖上去,然后非常自然地爬上季南朗的車后座,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整個過程不過十秒鐘。

她剛坐穩就拍拍他的肩膀指揮道:“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季南朗這才反應過來:“我有說要載你嗎?”

“紳士風度你懂不懂?要以照顧淑女為榮。”梁斯嘉痛心疾首地數落他。

“在你說這句話之前,”季南朗語氣特別懇切,“我一直都把你當兄弟。”

“一邊去!”梁斯嘉笑起來,揪住他的衣服不停地催促道,“快點!我要吃西瓜!”

“走嘍——”季南朗吆喝一聲,載著她就轉進了巷子。

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車子左晃右拐,梁斯嘉本來只是抓住他的衣服兩側,在他幾個甩把之后不敢掉以輕心,緊緊抱住他的腰,害怕自己摔下去。

“穩穩穩!”梁斯嘉哇哇大叫道,“地形復雜,老大要穩!”

“到了。”季南朗終于將自行車停在一個小院前,然后不耐煩地按了一下耳朵,“聒噪!”

“那是你車技太差。”梁斯嘉不服氣道。

“哎,我說,天大的便宜都讓你占了,你別嫌東嫌西的。”季南朗低頭看了一眼她還掛在他腰間的手,壞笑道,“和男神親密接觸,你是不是開心得快瘋了?”

“瘋的是你!誰愿意占你便宜?”梁斯嘉撒開手,面無表情地撣了一下胳膊。

3.傷心是真的,眼淚也是真的

季老先生的居所是民國時期留存下來的房子,保存還算完好,雖然說不上氣派,卻很是清幽雅致。

那是一所兩進的院子,坐北朝南。老屋高大敦實,青灰色的墻磚,木雕垂花門,銅環上還刻著幾叢君子蘭。

梁斯嘉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發現院中無人,只有庭院中間立著一棵極大的桂花樹,樹冠很大,枝繁葉茂,層層疊疊地壓在一起。

“老爺子估計出去聽戲了,附近住著幾個老戲友。”季南朗邊解釋邊順手摘下她背著的包,放到一旁的竹椅上。

“好漂亮的房子!”梁斯嘉轉來轉去,看什么都新奇,驚嘆道,“特別有氣質。”

“那還用說?大戶人家都這樣。”

靠墻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季南朗趴在井邊,撈起繩子慢慢收緊,繩子的末端掛著一個吊桶,里邊浸著一個西瓜。

被冷水浸過的西瓜表皮翠綠翠綠的,摸上去就是透到骨子里的涼。

季南朗把西瓜一分為二,拿了一個小勺遞給早已垂涎欲滴的梁斯嘉。

“這比放在冰箱里的西瓜好吃一百倍!”梁斯嘉挖了一大塊放進嘴里,搖頭晃腦不吝贊美,吃了小半個瓜后脫口而出,“井壁上的石荷葉該開花了吧?細白的小花秀氣得很,現在外面很少見到了。”

氣氛頃刻間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季南朗才問:“你怎么知道井壁上長著石荷葉?”

“一般水井上不是都會有嗎?”梁斯嘉滿臉驚訝道,“你不知道?”

季南朗目光深邃,帶著探詢深深地看她:“梁斯嘉,我們之前見過嗎?”

“開什么玩笑!”梁斯嘉沖他擠眉弄眼,“你長這么好看,就算是咱們剛出生在醫院里住隔壁病床我也忘不了啊!”

“你出生那年我已經兩歲了。”季南朗并不理會她的奉承,瞥了她一眼,“說再多好聽的也沒用,兩個月郵差一天都不能少。”

梁斯嘉氣得直咬牙,把他那半西瓜也搶過來吃掉了。

吃完瓜清理過“戰場”后,梁斯嘉和季南朗并排坐在桂花樹下乘涼,風聲同蟬翅擦過樹葉發出的窸窣聲混在一起,居然有一種難得的安然。

“你的。”季南朗遞給她一封信,“我在總局分信件的時候剛好看到,就順手幫你領了。”

那是一個簡單的白色信封,上面寫著她的地址和聯系方式,沒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在郵編下面畫了一棵樹,用鉛筆勾勒,寥寥幾筆,卻看得出孤直倔強。

“蘇遠樹給我寄信啦!”梁斯嘉開心地跳起來。

“信封上連寄信人的名字都沒有,你怎么確定是蘇遠樹?”季南朗嗤笑一聲,“瞧把你樂得。”

梁斯嘉恨不得把信貼到他眼皮底下:“看見這是什么了嗎?一棵樹!除了蘇遠樹,誰會在這里畫一棵樹?”

“你看看信的內容不就知道了?”季南朗一把搶過來作勢要拆,梁斯嘉拼命奪回來,緊緊貼在心口。

“不能拆!”梁斯嘉神色肅穆,“等時機成熟了才能看。”

蘇遠樹是高她兩級的學長,大半個月來季南朗不止一次從梁斯嘉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和他的種種光榮事跡。

比如他曾經在籃球場上叱咤風云,帶著大比分落后的校隊奮起直追,逆襲奪冠;又比如他即將畢業那年的女生節,他用珠光紙親手折了四十九朵玫瑰,送給班里的每一個女生。

只有一朵粉色的玫瑰,蘇遠樹來辯論社參加活動,送給了坐在他旁邊的梁斯嘉。

年少懵懂的梁斯嘉緊緊握住方正的小盒子,那朵粉玫瑰像一個溫柔的暗示,把她心里的種子催成瘋長的青藤。

一個男生比英俊瀟灑更讓人動心的,是溫柔善良。

梁斯嘉把他就讀的那所大學當成目標,暗暗發誓,等到兩年之后,一定要考上那所百年名校,然后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他面前,向他表白她的心意。

“你說得對。我那天在高鐵站,傷心是真的,眼淚也是真的。”梁斯嘉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圈,悶聲說,“他不喜歡我,但我不想就這樣放棄。”

4.未曾得到,卻已失去

從梁斯嘉斷斷續續的訴說中,季南朗終于明白她那天為什么那么傷心。

那天在車站,梁斯嘉遇到了蘇遠樹,他和一個長發飄飄的女生手挽手,姿態親昵。

一場漫長的暗戀還未說出口就已經結束,梁斯嘉匆匆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就逃開了。她心里難過不已,但一直強忍著眼淚,沒想到碰見了在高鐵站做志愿者的季南朗。當時他正指引一個旅游團辦改簽手續,在一片混亂中絆倒了她。

向來宣稱自己流血不流淚的梁斯嘉借機趴在地上,抱住遲暖的行李箱放聲大哭。旁人都以為那是畢業季的傷離別,只有她知道,這場痛哭是在感傷自己未曾得到,卻已失去。

從一年前開始,梁斯嘉每個月都會寄一封信給蘇遠樹,但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的回信。

“以后再看。”梁斯嘉摩挲著信封上的那棵樹。

她總覺得,如果不打開,還有無數種可能,她怕一打開,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徹底失去。

“看不出來你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啊!”季南朗感嘆。

“季!南!朗!”原本悲春傷秋的氣氛被他破壞得一干二凈,梁斯嘉憤憤地踢了他一腳。

“梁斯嘉,”季南朗雙手撐在花池邊緣,認真地問她,“難道非蘇遠樹不可嗎?”

梁斯嘉撲閃兩下眼睛,說:“我給自己取了一個別名,叫梁專一。”

“土死了!”季南朗哈哈大笑道。

“叫什么‘北方有相思的人沒有資格嘲笑我!”梁斯嘉反唇相譏,“矯情!”

“你這個文盲……”季南朗無奈地搖頭,又側臉看向她,“如果這封信不是蘇遠樹寫得呢?”。

“嘁!不是他還能是你啊?”梁斯嘉不屑和他討論這個話題。

季南朗頓了片刻,然后嬉笑道:“我看起來有那么沒眼光?”

梁斯嘉撇撇嘴,假裝沒聽見。

雖然送信的活兒把她曬黑了不少,但梁斯嘉還是很開心,每周跟著季南朗東奔西跑。他們分發完信件后會從城西吃到城東,偶爾待在老宅子里消夏,直到天色黑透了季南朗才把她送回家。

水井里的冰西瓜、架子上成串的紫葡萄、桂花樹篩過的黃昏風聲,處處皆夏。

季老先生很和氣,在家的時候最愛教她唱戲。每到這時,季南朗對她吆五喝六:“好好唱,我最喜歡唱曲兒好聽的姑娘。”

梁斯嘉站在臺階上,有模有樣地擺個花架子,捏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學唱《鎖麟囊》,目光掃過季南朗,媚眼如絲。

“爺爺!”見狀,季南朗大驚失色,抱住季老先生的胳膊不撒手,“她嚇唬我!”

季老先生搖著折扇樂呵呵地看兩個小輩打打鬧鬧,忽然覺得,這個夏天即使再久一點也很美。

可是,盛夏總要過去。

5.孤星照你三十里

九月剛過白露,天氣尚有余熱,梁斯嘉打包好行李,從南城北站出發,奔赴一個嶄新的開始。

只有姐姐來送她。梁斯璐看起來狀態還不錯,溫聲細語地叮囑她好好照顧自己。

“姐,遲暖堵車,要半個小時后才能趕過來,你一定要等她來接你才能走。”梁斯嘉找個地方把梁斯璐安置好。

“你不用擔心我。”梁斯璐抿嘴一笑,目光溫柔,“嘉嘉,是我拖累你了。”

梁斯嘉緊緊握住她的手:“姐,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們是親姐妹,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直到過了檢票口,梁斯嘉轉頭,發現坐在輪椅上的梁斯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

開學不過兩三天,梁斯嘉就在食堂遇見了蘇遠樹。

她穿著軍訓服,手里還端著滿滿一盤蓋澆飯,扒拉開人群坐到蘇遠樹對面的空位置上,熱情地打招呼:“學長,這么巧,真是有緣相逢啊!”

“斯嘉!”蘇遠樹沒想到會遇見她,驚訝地問,“你也考到了這里?”

梁斯嘉喜笑顏開道:“必須的!我向往這里嚴謹樸實的學風嘛。”

“是嗎?我怎么覺得你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季南朗大大咧咧地坐在蘇遠樹身邊,沖她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喲,冤家路窄!”梁斯嘉瞪大眼睛,收斂了笑容,“你怎么也在這兒?”

“巧了,我剛好這學期過來做交換生,現在和蘇同學一樣,都是你的學長。”季南朗夾了一筷子青菜殷勤地放到她碗里,“多吃點,關心學妹我義不容辭。”

季南朗一臉“我什么都知道”的欠扁表情,梁斯嘉警告地瞪他一眼,然后氣鼓鼓地端起碗,風卷殘云般把滿滿一碗飯吃得半粒米不剩,看得季南朗和蘇遠樹目瞪口呆。

因為他的不識趣,梁斯嘉決心打翻和季南朗的友誼小船。兩個人每次見面都火光四射,非得拌上兩句嘴不可,但偏偏又總是能遇到。

在文學鑒賞選修課上,她又見到了那張迷人而又討厭的臉。季南朗“恃美而驕”,兩三句話哄走了梁斯嘉的同桌,然后毫不羞愧地坐在她旁邊。

“臉面是個好東西,希望你也有一個。”梁斯嘉委婉地勸他。

季南朗不置可否,一支中性筆在他手指間翻飛。

一拳打在棉花上,梁斯嘉頓感無趣,漸漸把注意力集中到課堂上。

文學老師正唾沫橫飛地講晉文公重耳的“退避三舍”,她聽得入迷,把釋義記在筆記本上,然后抬起胳膊碰了一下他的手肘:“聽見了嗎?退避三舍,比喻不與人相爭而讓步。看看人家這胸襟,你就知道跟我抬杠。”

“我那是為你好,鍛煉你的表達能力。”季南朗趴在桌子上,把臉靠過來,低聲說,“要不你就當我是明月,照亮你三舍?”

梁斯嘉一臉不屑,伸出兩根手指比出一小段距離:“還明月呢?你頂多是顆孤星,就那么一點點光芒而已。”

季南朗挺直腰,收了玩笑的表情,說:“即使是孤星,也要照你三十里。”

所有聲音漸漸變得遙遠,唯有他的話像煙花一樣,“嘭”地在她耳邊綻放。

6.那又怎么樣

自從文學鑒賞課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緩和了很多,梁斯嘉甚至能勉強接受季南朗的邀請去看他的高校籃球聯賽。

不過是場熱身賽而已,操場上已經人頭攢動。季南朗一身耀眼的紅色球服,身形高大修長,肌肉塊壘分明,舉手投足間引來一陣陣尖叫。

季南朗滿場瘋跑,連球的邊都沒碰到,一到休息時間立刻就被換了下來,看得梁斯嘉在場邊樂得不行。

“打得好!”梁斯嘉強忍住笑意啪啪鼓掌,“簡直是球場豪杰!”

“少說風涼話。”季南朗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兒,她捂著額頭沖他做了個鬼臉。

梁斯嘉酒窩淺淺,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她這樣開心。季南朗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附到她耳邊,說:“逗你高興可真不容易。”

梁斯嘉心里突然漲潮,風起云涌。

可她知道,季南朗是崖邊風、天上星,他聰慧優秀,家境優渥,注定前途無量,必定要有同樣優秀的女孩子才能同他相配。

而她,怎么會是摘星人?

蘇遠樹的專業是音樂表演,季南朗雖然主修金融,但他出身藝術世家,也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兩個人都是學校歌舞劇團的臺柱子。

為了迎新晚會,歌舞劇團一直在排練《蝴蝶夫人》的第二幕,可沒有合適的女高音唱那首的著名詠嘆調《晴朗的一天》。于是,季南朗發揮巧舌如簧的本事,說服梁斯嘉加入了排練。

“可是我五音不全,跟季爺爺學戲時已經是超常發揮了。”梁斯嘉非常坦誠地說。

“你難道不想和蘇遠樹近距離接觸?”季南朗循循善誘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他已經恢復單身了。”

聞言,梁斯嘉眼睛“噌”地亮起來。

《蝴蝶夫人》排得并不順利,梁斯嘉每次一開嗓都“慘不忍聽”,那夸張的表情、不按常理出牌的撩裙擺和旋轉,把整出戲弄得一團糟。

不止一個人抱怨季南朗為什么會找來如此奇葩唱這么重要的部分,可他態度非常堅決,力排眾議一定要讓她來唱。

每天排練結束后,季南朗都會拿出一個小時為她單獨訓練,讓她一遍一遍聽錄音模唱,然后不厭其煩地幫她糾正發音。

一個月下來,梁斯嘉雖然算不上進步神速,但也唱得像模像樣,只是聲音很普通,高音更是平平。

“你知道這場演出對我們有多重要吧?如果順利的話,我們可以拿到贊助和場地,假期就能進行義演。”季南朗神情嚴肅,“嘉嘉,我知道你的實力,尤其是這首歌。”

他意有所指,梁斯嘉沒有出聲。

演出那天還是出了狀況。

本來應該有個完美結局,梁斯嘉的獨唱也發揮出色,引得陣陣掌聲,可在唱到最后一小節時,不知道是誰走錯了位,推了她一把,她結結實實摔在地板上,話筒摔出去很遠。

她膝蓋劇痛,躺在地上冷汗涔涔,但高亢的女聲還在唱著,瞬間,觀眾席上熱鬧起來,有人吹了一聲口哨,大喊道:“假唱!”

季南朗也顧不得向大家做出解釋,一把抱住梁斯嘉就趕往醫院。《蝴蝶夫人》匆匆落幕,只留下無數嘲笑。

好在她的腿沒什么太大問題,打了石膏躺在病床上,梁斯嘉滿心歉疚:“對不起,季南朗,我沒想到會鬧成這樣。”

“為什么只有你的部分沒有消音?”季南朗失望透頂,“如果你真的不想唱,我不會勉強你登臺。”

“我只是緊張……”

“梁斯嘉,你以前跟周懷山老師學過聲樂嗎?”季南朗打斷她的話。

“怎么會?”梁斯嘉揪著被角,小聲道,“我哪是唱美聲的料?”

“那你怎么知道周老師教美聲?”面對她接連不斷的謊言,季南朗終于失了耐心,開始咄咄逼人。

梁斯嘉突然頓住了,她看著他,語氣淡淡的:“我是跟周老師學過聲樂,但那又怎么樣?季南朗,我的嗓子早就壞了,我根本唱不上去高音。”

季南朗愣住了。

7.你不要再等了

大概三年多以前,有兩個月的時間,季南朗都守在那幢兩層小樓下,聽樓上的女孩子唱《晴朗的一天》。

她的聲音并沒有那么高亢,反而活潑輕快,另有一番細膩深情,每個音符都墜進他心里。

季南朗在音樂的熏陶下長大,耳朵挑剔慣了,可那歌聲像初春鳥鳴,如盛夏清泉,讓他過耳難忘。

漸漸地,他對那個唱歌的女生有了朦朦朧朧的喜歡。本來是一次無意間的路過,慢慢變成了定期的守候。

季南朗每天都去聽歌,聽了一個星期,有一天在她唱到結尾處時不自覺揚聲跟著唱起來,過了一會兒,女孩子打開窗戶,探出頭來看他。

梁斯嘉眼神清透,笑得很好看:“你唱得真難聽。”

季南朗沒想到她這么不客氣,仰著頭不知道怎么回答。

“逗你呢!”梁斯嘉拍著窗臺大笑道,“我就愛說反話。”

“我們見過嗎?”季南朗微微瞇眼仔細看她,總覺得她眉目間有淡淡的熟悉。

“大哥,現在這種搭訕太老套了,回家多讀點書吧!”說完,梁斯嘉“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古靈精怪的梁斯嘉、動人的歌聲,一直記在他心里。從那以后,季南朗再也沒聽過那么動人的歌聲。

后來,季南朗打聽到她是周懷山老師的關門弟子,終于想起來他們曾經是有過一面之緣的。

那時他只有八九歲,他到爺爺家過暑假。天氣炎熱,他整天東奔西跑,被曬得黝黑,像只精瘦的小猴子。為了清爽些,季爺爺干脆給他剃了個光頭。

季南朗特別生氣,頂著光溜溜的腦袋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門。梁斯嘉那時正跟家住附近的周懷山老師學聲樂,來季家借錄音機,被季爺爺央著說兩句話安慰一下怒氣難消的季南朗。

梁斯嘉看井壁上開著石荷葉,跑過去揪了一朵,眼明手快地別到季南朗耳后,然后得意地說:“光頭配花,多好看!”

九歲的季南朗仿佛受到奇恥大辱,放聲大哭。

“喂,喂……”梁斯嘉六神無主,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別哭啊!大不了我也剪短頭發陪你好了。”

第二天,梁斯嘉果然剪了一個寸頭。她故意挺著胸膛在季家門前的石板路上踢正步,像個男孩子似的,居然有一點英姿颯爽的感覺。

季南朗心里的陰霾頓時煙消云散。

匆匆一面,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季南朗就被父母接走了。

幾年后聽到她唱歌,季南朗第一次相信命中注定。

可那次交談之后,季南朗沒有再見過她。直到三年后在高鐵站遇到梁斯嘉,他特別欣喜,心想終于有個機會可以接近她。盡管她喜歡別人,可沒關系,他只要默默守候她就好了。

“嗓子怎么了?不能唱為什么不告訴我?”季南朗焦急地問。

“有這么好的機會可以經常和蘇遠樹一起,我當然要抓住。”她黝黑的眼睛注視著季南朗,似笑非笑道,“再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是我什么人?”

病房里陷入長久的沉默。

“是啊,我是你什么人?”他自嘲一笑,“我不過是個一廂情愿的傻瓜而已。”

“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季南朗轉過身,在即將要走出病房的那一刻,聽到梁斯嘉冷淡的聲音,“你不要再等了。”

季南朗閉上雙眼,心如死灰。

8.南方有嘉木

已經是深秋了,窗外只剩光禿禿的樹干,幾片枯葉從窗口飄進來。

梁斯嘉捂住眼睛,淚水滾燙。

“斯嘉,都怪我!我不該偷偷換了伴奏。”蘇遠樹滿臉歉意道。他剛才在外面聽到了他們全部的對話。

迎新晚會前的一個月,每天早上六點鐘,蘇遠樹都會在排練室遇到梁斯嘉練唱。他偶然聽聲樂老師說起過梁斯嘉的嗓子狀況,她根本不適合再唱高音,可面對季南朗的期望,她拼盡全力想要一試。

蘇遠樹怕她聲帶受損加重,才在演出前換了伴奏,沒想到出了意外。

“沒關系啦。”梁斯嘉擦干眼淚,強作輕松道,“和他說清楚也好。”

“斯嘉,你是真的喜歡我呢,”蘇遠樹坐在一旁削蘋果,聲音低沉,說的話卻一針見血,“還是因為怕面對南朗的感情,才說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我?”

面對這個問題,梁斯嘉竟然開不了口。

“你加入歌舞劇團,拼了命也要唱那首歌,究竟是為了誰?”蘇遠樹把蘋果遞到她手里,嘆了一口氣,“斯嘉,不要自欺欺人了。”

梁斯嘉雙手顫抖,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她承認,在那個午后,她推開窗,看到下面那個唱歌好聽的男生,一見鐘情。

可她早就說過,季南朗是崖邊風、天上星,他自由而又閃亮,一定要足夠優秀的女生才能相配,而不是像她這樣,家庭困窘,一無所長。

十五歲那年,梁斯嘉因為學音樂的事和父母起爭執,大吵一架后從家里跑出去。姐姐匆忙追她,夜深燈暗,不小心跌進一個正在清理的污水井,摔斷了腿,再難站起來。

梁斯嘉追悔莫及,哭壞了嗓子,之后再也唱不了心愛的歌劇。

她騙了季南朗,根本沒有和蘇遠樹的車站相遇,她也從未給蘇遠樹寫過信。

她之所以編出這個故事,包括后來在季南朗面前表現出對蘇遠樹的“情意深重”,是為了拒絕他的同情和幫助,還有那份熱烈的感情。

其實,在南城北站和季南朗相遇那天,梁斯嘉接到了爸爸的電話,四十多歲的男人在電話那頭哭得像個孩子:“斯嘉,北京這邊的醫生也說,你姐姐的腿治不好了。”

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心痛難當。高鐵站里人聲鼎沸,梁斯嘉卻覺得孤獨無依。季南朗在混亂中不小心絆擠倒了她,她終于號啕大哭。

那場痛哭,她的確是在傷感許多未曾得到,卻已失去。

好在姐姐非常樂觀堅強,痛苦的日子慢慢過去了。

那個夏天太陽高掛,桂樹蓊郁,梁斯嘉一走進季家的老房子,立刻想起來季南朗就是她小時候見過的愛哭鬼。

但人生早已不一樣。他的心意梁斯嘉都明白,可她不過是一抔泥土。家里為了給姐姐治腿負債累累,她未來的人生要拼命賺錢還債,要照顧姐姐,她和他是云泥之別。

而且啊,如果你真的喜歡一個人,不會舍得讓他為你而妥協和吃苦。

梁斯嘉腿傷痊愈后回到學校,校園里風平浪靜,沒有人再討論假唱的事。聽說季南朗擔下所有責任,之后終于愿意聽從家里安排,遠赴英國讀書。

他走的那天,梁斯嘉去機場送他。在候機大廳,兩人都沉默不語。

“嘉嘉,我剛剛知道你家里的情況,如果……”快要安檢了,季南朗突然握住梁斯嘉的手急切地說。

“噓。”梁斯嘉打斷他。

鄰座情侶正在看一部電影,外放的聲音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女主角哽咽道:“為什么你連問都沒問過我?也許我愿意和你一起吃苦呢?”

男主角帶著哭腔大吼道:“但是我不愿意!”

梁斯嘉抽出手,站起來輕聲對季南朗說:“你該走了。一路順風。”

季南朗明白了,他喜歡的姑娘,太驕傲也太倔強了。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眼里漸漸蒙上一層晶瑩的淚水。

季南朗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拉過行李箱,然后同她道別:“再見。”

梁斯嘉在原地站了很久,看季南朗的背影越來越遠,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不回頭也好。

她把手放進衣服口袋里,緊緊捏住那封信封上畫著孤樹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詩,是從某本書里摘下來的,季南朗運筆蒼勁,力透紙背——

“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

梁斯嘉知道,從此以后,南方再無嘉木,而她心里,只剩長久的相思。

編輯/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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