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的自我感覺阿Q哲學

張國立

生于臺北。擔任記者20年，作家，代表作《男人終于說實話》、《偷眼淚的天使》以及兩性散文集《女人讓我缺氧》等。微博鏈接：welbo.com/zuojiazhangguoli天我經過臺北火車站前面，突然問發現三越百貨公司的玻璃里反射出一個很熟悉卻又很陌生的人影，就停下腳步仔細地端詳那個人，沒錯，那是我，不過我對于“我”為什么會感覺很陌生呢？

看了起碼有28秒，哈，原來在這面玻璃中，我變瘦也變高，變得有點像是偶像劇里的明星，而且因為陽光強烈，人影不是很清楚，頭頂的白發也不見咯。

我家門口有面鏡子，出門前都得面對它，不過它屬于四方形，因而從鏡子里我對自己的印象是矮矮胖胖，當然會對另一面玻璃里瘦瘦高高的我感到陌生，那么究竟哪一個我是真實的呢？

一整天我都忙著注意別人怎么對待他們的鏡子。首先是我老婆，她最重要的鏡子是浴室里那面，每天在那鏡子前又描又畫又吹頭，因而鏡子對她最重要的作用在于她的臉。離開家后到公交車站會經過一家銀行，屬于帷幕式的大樓，大部分的人都會對銀黑色的玻璃注視二至三秒鐘。他們看的方法可能都像我一樣，整個人是胖呢還是瘦呢？再往前有家皮鞋店，兩位女士在挑鞋子，她們穿上新鞋后在一種如箱子般的小鏡子前比著小腿和鞋子，所以她們在意的是膝蓋以下的自己。

于是我有了個結論，回家后對老婆說，我們該把門口那面鏡子換掉，買面細長型的。不料老婆當場就贊成，我想，她可能受夠了每天早上出門時遇到的第一個自己：我什么時候又胖了？

換鏡子，但這樣子是不是欺騙自己咧？晚上我為此思考了很久。平均我每天會接觸至少一百人，辦公室的同事就有百人，他們在這一天之內會看到我十多次，上廁所時遇到、開會時遇到、我起身去找某同事時他附近的同事會看到、吃飯時會遇到、無聊時眼光往四周亂飄會撞到……

我也會離開辦公室，可是街上不會有人留意我，所以他們對我視而不見，我類似空氣、陽光和灰塵，他們都知道我存在，卻不知道或根本不在意我在哪里。我是透明人，比藥妝店前擺的一比一商品代言人紙板都不如。

好吧，撇開路上視我如透明人，我可能也視他們為透明人的路人，真正會留意我的人有幾個呢？充其量三個，早上我老婆會喊：你還穿那件襯衫，一個星期都不換，臭死人。她每兩天糾正我一次、每一天會指正我的錯誤三次、每個星期六會和我吵兩次，我在下意識之間已不期待她的夸獎，順便也養成對她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的習慣。

那么，我最重視的是誰的看法？老天，我每天對自己的觀感，最重要的意見來自于鏡子？我的美丑決定于那面沒念過美學、沒有眼睛、沒有靈魂的鏡子？

再努力想想，其實全憑鏡子決定自己的美丑未必是壞事，因為我可以設計。深更半夜我打開門面對那面新鏡子，我沒開燈、沒湊上去檢視鼻頭的黑痣、沒要求它開口表達對我的意見，一切都很完美，我看起來如同少了五公斤、增加了五厘米，沒有白發，沒有眼袋，再用力吸口氣，嘿嘿，也沒有小肚子。世界開始變得完美，宇宙充滿了希望。

以前認識一個女孩，雖然她的小腿不見得比我沒彈性，但她熱愛短裙，有一天我稍微表示不同的意見，她馬上在鏡子前轉個身說：不會呀，很好看，要不然把鏡子調個角度，你看，是不是很細很漂亮？

原來鏡子的功用在這里，嗯，有點鴕鳥，卻也有很多點道理，因為自己在鏡子前覺得美不勝收，就會很有自信，而自信是美麗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戀鏡癖不僅在面對鏡子時會得到滿足，還能擴大到任何與鏡子有關的層面，最明顯的便是自拍。在自拍文化之下，每個人都有一套對付鏡頭的方法，例如我和老婆合照時，她都刻意地要比我離鏡頭遠個十來厘米，而且總把臉的左半邊藏起三分之一。

又例如電梯，我進電梯時都急著找按鍵，可女人從不如此，她們最急的是找鏡子，然后在鏡子前擺出最恰當的角度。

再例如吃飯，我和女生一起吃飯，她們都喜歡挑有鏡子的餐廳，而且她們會坐在面對鏡子的座位，于是整個吃飯的過程她們都會不停地觀察自己、調整自己，而我在她們眼中，不過是后腦勺微禿的男人罷了。她們愈吃愈高興，我則愈吃愈發現面前的女人愈漂亮。鏡子真是樣好東西，它帶給我們重新肯定自己的力量。小時候進游樂場都會遇到凹凸鏡，前者使我變得如竹竿，后者又讓我變得如啤酒桶，那時覺得很好玩，現在才恍然大悟，凹凸鏡原來啟示我們，人生是可以自己選擇的，換個角度我們可以看到更好的自己。

大家一起挑面適合的鏡子，一起愛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