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蒙：從包子到抓馬女王

于麗麗+丁茜茜

用喜感的辦法處理人生那些挫折、為難的灰色時刻，是咪蒙的拿手戲。

網紅咪蒙現在最恐懼的是健康。一天晚上，在寫到手抖后，她想，難不成要帕金森發作了嗎？

一個最咪蒙式的回答是：嘿，我得點個小龍蝦吃吃，萬一死了，也是賺大了。

用喜感的方式處理人生那些挫敗、尷尬的灰色時刻，是她的拿手戲。

但的確是拼，公司里儲存最多的是藥。護肝片、頭痛片，瓶瓶罐罐，一大堆。恐懼發作時，也會想要不要晚上10點就強制性下班。但是又做不到，有時也是想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

這樣一種狀態非常吻合她的新書《我愛這個功利的世界》中所定位的那樣一種形象，國民勵志女作家。盡管遭遇過功利世界的冷眼，她還是試圖給“功利”做新解，就是功利的世界其實有規則可循，它承認努力。

一年前，還在深圳的她，到北京望京SOHO談事，有那么一秒，她想，如果能在這里辦公就好了。那個時候，她的公司瀕臨倒閉，即將要面臨裁員的窘境。但一年后，公眾號坐擁300萬粉絲，頭條原創廣告45萬的咪蒙，在歷經兩次搬家騰挪后，成功地把公司搬到了這里。

1

上世紀90年代，在四川南充的一所中學里，一個叫馬凌的高中女生因為長得矮胖矮胖，形似阿蒙（機器貓在引入中國的早期，被譯作阿蒙），于是被喚作了咪蒙。咪在四川話里是“小”的意思。

高中女生馬凌的愿望是做語文老師或者作家，“要么改別人作文，要么自己寫”。但因為寫的文章不美，無法寫出傷春悲秋、45度仰望天空、海藻般的頭發，她并不被老師待見。

從青春期開始發胖的咪蒙，懷揣著父母離異的秘密，心事重重。她拒絕好友去家里的探望，以至于好友一直以為她是瞧不上自己學習太渣。

高考時，盡管語文成績糟糕，咪蒙還是憑借幾乎滿分的數學成績，考上了山大中文系。選擇這個學校是因為聽說體育考試寬松——體育白癡最怕上大學后還要考800米。

大學里的咪蒙被同學記得的只有兩個場景：床上躺著和去水房洗頭。其實，她一直躺著在讀書。叔本華、尼采、莊子、王小波，一本本讀過去。

她曾像追捧韓國歐巴一樣著迷于莊子，日記里寫滿關于他的讀書筆記。莊子讓她站在更高的格局里看世界，每次看他，就如同看見新世界。

碩士期間，她主攻魏晉南北朝文學，論文寫的是《阮籍詩歌與玄學本體論》。

畢業時，受《南方周末》那篇著名的新年致辭《陽光打在你的臉上》的感召，以及當時媒體圈可觀的收入，她南下加入《南方都市報》深圳雜志部，一待就是12年。

如果說讀研讓她學會如何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那報社的經歷則讓她學會化復雜為簡單。再艱深的東西，也要說人話。她一直欣賞作家劉瑜，其中一點就是，她可以降低飛行的高度，讓文字落地，把知識變有趣。

2

生活中的咪蒙是人來瘋。報社時期，她所在的辦公室經常因為她呈現兩種模式。不在時，是“靈堂”模式，肅靜。她一在，就自動切換成亂糟糟的“菜市場”風格。

有前同事這樣描述：“她天生就長著多于常人N倍的幽默細胞。像一串鞭炮，隨時能把歡樂引爆到沉靜的人群里。”

她有自我戲劇化的抓馬（Drama）天分。愿意顯得浮夸、粗魯，因為這樣可以稀釋矯情。早些年，上QQ，混聊天室的時代，她入群的招呼語經常是“砰！本大爺來了”。

有次在報社演講，她在講稿里準備了很多臟話，鑒于有領導在場，她覺得不妥，就詢問老公羅同學，羅同學覺得，拿掉就不像她了。

這樣一種個性讓她不可避免地，容易滿嘴跑火車，自己被自己的話驚到。

“不能告訴我秘密，因為我的表演欲和分享欲是一體的”。

很多人會被咪蒙《致賤人：我憑什么要幫你？！》等一系列爆款文中的氣勢所蠱惑，認為她擅撕，是吵架能手。但她覺得“生活中自己就是個包子”，因為生活中感受到做一個包子的憋屈，所以在文字里憤憤不平。她表達的是那個想成為的自己。

不久前，她受邀去《奇葩說》參加節目錄制。結果發現自己：根本插不上話。這讓她確認自己并不適合參與辯論，因為她不需要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

生活中的咪蒙有非常好聽的娃娃音，它可以和網絡中流傳的她自稱是詐騙照的美照無縫對接。只是，她魔性的笑聲不久就會出賣她。

她的笑聲就如同給美照去掉濾鏡，讓人迅即從一種修飾過的，可以喚起想象的氛圍中抽離，閃回街頭巷尾那種張家長李家短的閑談中。敦實，憨樸，煙火氣。

她是高冷氛圍殺手，也與高端場所有些格格不入。經常在她文字里出現的夫君羅同學舉例作證：譬如吃飯吧，法餐之類的，她就有些別扭，她喜歡那種“自然流派”吃法，就是那種吃著吃著，面前吃出兩堆垃圾那種。

其實在做公眾號之前，咪蒙就已經出版了《圣人請卸妝》《守腦如玉》《五歲熊孩子教我的事》三本書，在豆瓣、微博，已構建起自己強大的粉絲群。

媒體從業經歷，練就了她超強的選題感應力。在她的電腦桌面上，永遠都有一個文件夾，裝滿著有創意的句子、圖片、視覺設計。每過一段時間，她都會分類到自己的標題庫、選題庫、圖片庫、版式庫里。她甚至會去鉆研聰明的黃段子，沒品的笑話，去研究幽默的生成原理。逛微博，看到好句子，她也會拷貝下來。

即便是看《康熙來了》，她也會忍不住分析蔡康永是如何把一個尷尬的問題拋給被訪者，又巧妙地讓對方跳入一個提問陷阱的。單就這個題目，她可以寫出至少一萬字的專業分析。

在《南方都市報》深圳雜志部工作10年后，她感覺自己好像觸到了職業天花板，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因為隱約覺得過于安穩的狀態是有問題的，她決定開始學習編劇。那一年，她37歲。

在這個跑道的切換過程中，她開始敬畏時間、敬畏努力、敬畏大眾。因為她發現了自己的局限。做記者編輯時，她也寫高冷范兒的劇評。那時，會覺得大眾很傻，非常扯淡的劇，居然會流行。而當自己介入劇本的寫作，才發現審美和技術之間的差異。

她自制的認為很棒的網絡劇，結果被罵慘，而且他們還給出了非常專業的評價。這讓她重新開始認識大眾。

2014年，決定轉型做編劇的咪蒙，在深圳開設了名為萬物生長的影視傳媒公司。

建立之初，她雄心萬丈，試圖參照全球一線公司去構建企業文化、人事制度，以此改變中國影視公司在地理上分布不平衡的局面。

但10個月內，她賠掉了400萬。她為此大哭了3天。

商業上的慘敗，讓她開始糾正以往的成見。譬如之前，她認為開公司不是為了賺錢。她只要像喬布斯那樣，把事情做好，自然會來錢。但閱讀《從0到1》讓她明白，如果想要有競爭優勢，就要把自己的競爭力提升到同行的10倍。沒有核心技術，就枉談偉大的企業文化。而且創業必須有盈利模式。一個人不可以任性行事，最后讓一個團隊買單。所以她開始認同不賺錢的公司就是犯罪這一判斷。

她也去總結自己操作上的失誤。當時，公司同時在運作三個網絡劇、一個劇評節目、一個電視劇節目。而傅盛的書則讓她明白，創業必須把開放性問題變成封閉式問題，短時間只能解決一個問題。她卻給自己同時布置了五道題。

最致命的是，這10個月期間，她放棄了自己做內容的強項，陷入融資、發行、廣告、管理的弱項中。所以公司倒閉后，在一片微信公眾號紅利期已過的嗡嗡聲中，她還是毅然決然做起公眾號來：先恢復寫作。

首次創業的失利，讓她收斂起一個文藝青年的心性，并過渡到創業者的思維模式下，學習并接受商業世界的規則。

3

2015年9月15日，咪蒙在公眾號發了第一篇文。沒承想，兩周后，一篇關于《港囧》的影評就讓閱讀量躍上百萬。兩個月，她的公眾號就吸粉20萬，3個月，80余萬。她在自媒體史上創造了咪蒙式的速度。

她評價自己公眾號取勝的兩大秘訣是：風格化與共鳴感。自己的文字有節奏上的爽感，類似吃麻辣燙。一個移動閱讀的環境，尤其需要這種情緒明確的文字。

而共鳴感是時代的趨勢。咪蒙公眾號火起來的時候，曾經由公知主導的微博時代已經過去，啟蒙成為一種尷尬，段子手一統江湖。

在她看來，大師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非啟發式的教育，把每個人變成別人，土壤變了，對群體智慧難免壓抑和損傷。另外就是國人在自己掌控的世界里，會越來越自我。他們想表達“我”，想看到“我”，想看“我在的世界”和“我要的世界”。他們會因為你像TA而喜歡你，而不是因為你牛叉而喜歡你。

文字中那個咪蒙，恰好是路人可以代入的：矮、胖、花癡，擅長自嘲又歡脫，原生家庭傷痕累累，卻靠讀書和自我教育，事業有成，感情圓滿。

在咪蒙公眾號300多萬粉絲中，女性比重占了百分之八十。地域以北上廣深為主，其中北京和深圳最多。咪蒙的助理安迪說，很多女生在看咪蒙文時，會和男友或者老公切磋三觀。鑒于咪蒙經常揚言睡男明星的個性，她認為喜歡咪蒙的男生至少不會是直男癌。

很多人借由韓寒雜志《獨唱團》中“好疼的金圣嘆”知道咪蒙，覺得當時文字中的她古怪精靈、聰明、諧趣。而公眾號咪蒙中的話題則七葷八素：勵志雞湯、兩性關系、職場技巧……許多人覺得商業化后的咪蒙變了，開始“媚俗”“迎合大眾情緒”。

咪蒙覺得小眾趣味的那個自己仍然在，但惡趣味的基因也是與生俱來的，她不會去遮掩自己天性中的俗。

有次新浪博客莫名其妙刪了她一篇文章，她打電話給新浪的運營，對方問你叫什么，她說“女人乃最大”。對方就說“女人乃最大”女士，你好。

但她不覺得自己的寫作媚俗，她納悶的是，醫生把手術做好不叫討好病人，廚師把菜做好不叫討好食客，而自己把文章寫好，在寫作中研究技術卻會被定義成“討好”“迎合”。

她把這種討好理解成專業。單就公眾號文章標題如何取，她的團隊可以拿出幾萬字的內部教材來討論。每次推文，光起標題，她需要花費一小時拿捏。通常她會起五到六個標題備用，然后去由粉絲構成的顧問團挑選。選后，她會再去評估，為什么選a而不是b。

開設公眾號期間，恰好也是她從創業失敗中掙扎出來的過程，這使得那些辣雞湯文字也成了一種自我暗示。“這些看上去雞湯的文字也是我自己所需，因為寫作的過程正是我克服懶癌、拖延癥的過程。”

4

公眾號的影響力，讓她看到這個世界的“功利”：事業挫敗時，她去談融資，投資人是相當輕慢的，會讓你空等三四個小時，沒半句解釋。之后如果能給10分鐘談，就算賞面子。談完，人家扭頭就走。但當她的公眾號風生水起時，投資方會說，請給我一個投資你的機會。再后來，他們簡直將她奉若教母，請求薦書。

按照舊思維，她會將之解讀成勢利眼。但切換到創業者模式后，她會換個角度看待負面信息，對方的輕視是因為自己當時并沒有展現出專業的姿態，所以，他的輕視是出自專業能力，而非人格。

作為“鄙視鏈”一詞的創造者，她知道知識分子往往把網紅置于鄙視鏈的低端，他們希望每個人能精確理解每本書。

“但顯然這是一種苛求，就像生活中需要英劇，也需要韓劇、國產劇一樣，要容忍每個人需求的多樣性以及情感的多樣性。”“總要有一些人做普及的事。像羅振宇，他至少讓一部分人愛上讀書。快速閱讀比不閱讀要好，完成比完美重要。”

而作為移動場景下的閱讀物，她把自己的公眾號定位成睡前讀物、馬桶讀物。

2016年5月20日，有粉絲在后臺留言，說她在醫院生孩子，陣痛之余在看咪蒙的公眾號。也有人留言：咪蒙，我懷孕了，還沒告訴老公，先告訴你。這種陌生人間所能達到的信任程度讓她覺得很酷，覺得公眾號的影響力幫她實現了那個從小就難以啟齒的夢想：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而她另一個難以啟齒的夢想，就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對國產劇的某個層面有所推動，比如審美，比如某個題材新的表達。盡管時代趨于“自我”的傾向可能會讓人在知識上的好奇減弱，但趣味的表達上卻不會弱化。

跑道換了，她覺得當下的自我更像本我。過去的自己像站在那里，自己超越。而現在她愿意接受規則，再去超越。可以讓更多人換個方式看這個稀奇古怪世界的人生，讓她覺得不錯。

咪蒙最想拍的電影是勵志的，但要好玩。像《美麗人生》那種，這也是她自己的活法。

2015年下半年，她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境：公司倒閉，房子抵押，家人住院，在近四張的“高齡”，舉家成為北漂。一般人會陷入是選擇跳樓還是跳海的兩難困境，而她的兩難是：是吃小龍蝦還是用火鍋治愈下呢？如果一頓無效，是不要兩頓？

在育兒理念上，她也堅持把自己的孩子唯唐培養成神經大條的傻樂型。“他總是很歡脫，希望長生不死。”“根本不會留意到有老師并不喜歡他這樣的信息，而是忙著尋找下一件更讓人高興的事情。”

她的現任助理安迪是咪蒙成立第一家影視文化公司，在網上發布招聘啟事時前去應聘的。從高中時期看《女報時尚》的咪蒙專欄開始，她就成為咪蒙的鐵桿粉。在她看來，咪蒙非常善于自黑，有趣得很。

而她更艷羨的是咪蒙有一份非常理想的感情。她覺得，咪蒙之所以這么拼，是因為家給了她足夠的安全感。“她不怕失去。即便一敗涂地，總還是有家。”

咪蒙認為自己有儒家入世的一面，有世俗的一面，而老公羅同學則完全是道家的，出世的。他沒有什么面子的概念，沉湎于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可以滿足。影響了她對于成功的理解。

而自己對于感情的很多偏見，也是被羅同學矯正的。在名為《我的爸爸結婚了》一文中，她講述過她有一個讓人難堪的爸爸：嗜賭、出軌，甚至問女兒索要和情人的分手費。未果后，最終生下一個比自己外孫還小7歲的孩子。

父親的個性，讓她在人生最初就看到了人性的復雜：他疼愛女兒和小動物，甚至可以半夜起來給小狗蓋被子，卻在把自己妻子推倒，流血在地時無動于衷。而父母離異復婚又離異的經歷也讓她對感情缺乏信任。

但4歲起就認識的青梅竹馬羅同學像現實版的李大仁，用一種他比自己還愛自己，超越人性的愛修正了她。

采訪中，咪蒙向羅同學發問：你怕老婆不會讓人覺得沒出息嗎？

羅同學的回答是：難道我還要讓他覺得我有出息嗎？他覺得我有出息就有出息了嗎？沒必要啊。

咪蒙又問：“如果我和天天念想的胡歌出軌呢？”

羅同學的回答是：“我會分析原因，盡力再爭取回來。”

“那如果實在爭取不來呢？”

“那我還是會繼續不斷爭取。”

比咪蒙晚10個月出生的羅同學，認為是因為她來到了這個世界，他才來的。初次向她表白時，咪蒙正與后來劈腿的渣男處于戀愛中。但羅同學還是要求見面。就三個人一起吃飯。沒想到飯后，他又要求再一起去K歌。后來問起為什么這么做，他的回答是“雖然看到你們倆在一起挺痛苦的，但是看不到你更痛苦”。

大家慣常認為的“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會膩”，羅同學會認為是愛得不夠。他認為過去和咪蒙共處一個辦公室12年，和現在因為創業和咪蒙難得見面，本質上對感情來說，沒有區別。因為“見面時間長短和感情強度變化沒有必然關系”。

父母糟糕的感情經歷以及他們離異后的解放感，自己前后兩任男友帶來的感情質量的反差，讓咪蒙看到了好的感情的可能性，也重塑了她的感情三觀。

5

咪蒙也會去分析自己和網紅PAPI醬的共性，就是都有觀看上的爽感。方法盡管有差異，卻都表達了共鳴。但她目前不會考慮做直播或者視頻。她還沒有跨越的一個心理障礙是，她可以在文字里把自己寫得很矮很胖很矬，卻無法接受真實的照片拍攝。

但她有計劃在適度減肥后，公開亮相，去一些大學做演講。

她覺得很多中國人還是活得不高興的，而她愿意去告訴年輕人，人生有很多可能。她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別人，興趣可以和工作在一起，工作可以和生活在一起，愛情可以和婚姻在一起。

如果哪天過氣了呢？她幾乎沒怎么思索，就說自己會去美國學電影。

“學到80歲！”

她希望中國人能克服對年齡的敏感，完全可以不用在意要在什么年齡做什么事。她37歲開始學編劇，38歲開始學插畫，40歲開始北漂。

她覺得這樣的人生很酷。

（周奇睿薦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