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長期只在市中心一帶活動的我來說,松江可真夠遠的,光地鐵就坐了一個半小時。但旅途的一切疲憊都在推開徐慶華工作室那兩扇朱紅大門的瞬間煙消云散了。是的,那兩扇裝飾著“浮漚釘”的朱紅宮門的背后,是一整座庭院,荷塘、小橋、流水、錦鯉、鷯哥……一一展現在眼前,這實在讓人有種游園驚夢的不真實感:事實上,一分鐘前我下車時看到的,還是一處略顯破敗的廠房,但推開門卻進入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空間——藝術何嘗不是如此呢?藝術,正是這樣一扇隱秘卻通向偉大的門,有的人終生都未能入其門得其道,而有的人推開它,卻得到了另一個世界。徐慶華顯然是找到并推開了屬于自己的藝術之門。那扇朱門之內,便是由老廠房改造的工作室,水泥墻壁和屋頂房梁裸露著,顯得特別粗獷;但高挑而寬敞的空間卻又豐盛異常:兩層樓的空間里堆滿了他的書法、篆刻、油畫、陶瓷作品。它們形式多樣,卻擁有同一個纖細的靈魂——那是屬于徐慶華的“自由的線條”。與之相伴的還有主人從世界各地網羅而來的工藝品:半人高的非洲木雕,抽象而傳神的鑄鐵鱷魚母子,還有各式各樣的小青蛙,瓷的、鐵的、木頭的、琺瑯的......“你特別喜歡青蛙?”這有點出乎意料。誰會把眼前的這位留著寸發和藝術家小胡子的大學教授,剛剛以一枚巨型印章和一幅巨幅草書成為上海交大120年盛大校慶上的焦點人物,和這些可愛的小青蛙們聯系起來呢?“啊,是啊,我很喜歡青蛙的神態,很放松,很自在,”沒想到徐慶華笑瞇瞇地點頭應了,“而且,我的名字,慶華,上海話念起來也和青蛙很像,對不對?”
一印一書,成就“最人文的交大校慶”
今年,走過三個世紀的上海交通大學迎未了建校120周年。在一系列聲勢浩大的慶典活動中,堪稱壓軸大戲的是紀念大會上,全國五所交大的校領導共同在隸書長卷《交通大學賦》上鈐蓋“交通大學印”。用古雅的印章與書法作品向這座120歲的大學致敬,這個儀式感十足又充滿人文氣質的環節深受師生和校友們的贊許,甚至有人半開玩笑地說:就;中這個,再也不說交大“只有技術,沒有文化”了。而這幅8米的隸書長卷《交通大學賦》,和這方古樸莊嚴的“交通大學印”,全都出自徐慶華之手。
“交大把這項任務交給我,是我的榮幸。”徐慶華在交大從事藝術教育25年,不僅在自己的課堂上讓眾多的學子感受到了書法篆刻藝術的魅力,其作品更是多次被刻在校園景觀石上、校徽里,甚至當作珍貴禮品贈送給海內外友人。他已當之無愧地成為當今上海中青年書法篆刻界的領軍人物。然而,說起這枚“交通大學印”,徐慶華半開玩笑地表示,為了這份人前的完美,自己在背后可是絞盡了腦汁,費盡了心思。原來,最早版本的“交通大學印”是學校在1949年至1957年使用的印鑒,時隔半個多世紀,原印早已不見,只有印花可供參考,而且還模糊不清。然而,憑借這份唯一的“第二手資料”,徐慶華要把印文內容由5cm×5cm放大到18cm×18cm,刻到一方30多斤重的巨型青田石上。而這時距離校慶儀式只剩下一周的時間。
時間緊,任務重。“那時候恰逢清明小假期,我一個人在工作室里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為了解決碰到的問題,我甚至凌晨把助手叫來調整方案。那三天我整個人都沉醉其中忘了疲倦,最終總算不辱使命。”徐慶華寥寥數語說得頗為輕松,但過程的艱難卻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雖然他早已對篆刻技巧駕輕就熟,但像這樣18cm×18cm大體量的青田石,對于他也是全新的嘗試和挑戰。別的不說,單是固定這方巨石就十分不易,更何況它的頂上還是獅鈕,形狀不規則,普通印床根本無法固定!“我嘗試了各種方法固定它,最后終于找到一個口徑相當的古董花盆當作臨時印床。為了確保它在整個篆刻的過程中被固定得牢牢的,我在花盆里墊滿泡沫,再用圍巾把整個印身層層包裹起來,然后倒插進花盆,這才解決了第一步固定的問題。”但徐慶華因此必須全程站著刻印了,而且為防止刀口偏離方向,兩只手都使上了勁。這既是技術活,更是體力活,三天下來,徐慶華的右手虎口被磨得一片通紅,甚至起了血泡。
最終,徐慶華以嫻熟的技巧和對藝術的虔敬,完成了“交通大學印”。最后鈐蓋出來的印花大氣莊重,道勁有力,古意和新韻并存;細部處理匠心獨運,用刀果敢大膽,特別具有藝術的表現力。如今,這方印章和徐慶華的書法作品《交通大學賦》一起被校方收藏,日后還將作為交大歷史發展的重要見證在校史博物館中展示。“能以這樣的方式在交大的歷史上留下一筆,對我意義重大。”徐慶華如是說。從草書到水墨抽象畫,一根線條也有自由的魂
走進徐慶華的工作室里,從桌上到地上都堆滿了各種筆、墨、字、畫,站在這些繁雜而豐富的作品之中的徐慶華,一直以來都很難被界定身份——篆刻家?書法家?陶藝家?雕塑家?還是抽象畫家?對此,他說:“我最初師從韓天衡先生學習篆刻,楷書、篆書我也都寫過,之后學的是草書中的小草,但直到接觸了大草,才發現這最合我的心境。再后來我又迷上了狂草,到現在又逐漸朝抽象畫發展。”
“從小,只要是和書畫有關的東西,我就特別感興趣。你可以說這是天分,但我更愿將其歸于一種緣分——因為當時的我從未把那些當作藝術,只是覺得這些東西很好玩,很對我的脾性。”回憶往昔,他覺得自己的書法藝術軌跡不同一般就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小孩子大多愛看小人書連環畫,幼年的徐慶華只要有機會拿到這類書籍,看完之后總要照樣子臨摹書上的畫。但由于當時條件有限,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在藝術門前徘徊。但也許天意安排,一次偶然的機會,少年徐慶華看到了韓天衡先生的印。“我當時看到韓先生的刻印,—下就迷上了。”他為了研習韓天衡先生的作品,幾乎走遍了上海的各大美術館。“劉海粟、李可染、謝稚柳、程十發、黃胄、陸儼少等國畫大師的畫作上均有韓天衡先生的刻印,但他們的畫作畢竟不是當時的我能隨便看到的,于是我突發奇想,既然在美術館里看不到很多的原作,那就買些畫冊回家細細品讀吧。”突來的靈感讓徐慶華獲得了更多的資料。他幾乎收齊了所有當時他能見到的鈐有韓先生篆刻作品的畫冊,心追手摹,摹刻幾可亂真。1983年,上海舉辦“文革”后“全國首屆篆刻評比”,自學成才的徐慶華獲得了優秀獎,那年他剛滿19歲。次年,韓天衡便將他收入了門下。
八十年代中期,靈氣逼人的徐慶華在韓天衡的悉心指導下技藝突飛猛進,深得韓式精髓,在書印領域漸漸成名,以至于坊間有傳聞:在“全國第二屆中青年書法篆刻家作品展”中,徐慶華以亂真的刀刻之法參賽,被個別評委質疑是韓師代刀而降格評為二等獎。年輕的徐慶華并不滿足于這些成績,1987年,他以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入了浙江美術學院國畫系。在這座堪稱中國近現代書畫重鎮的學府中,入古出新,博采眾長。
提起這一段求學經歷,徐慶華最難忘的是王冬齡、陳振濂等當代書法名家獨特而寬容的教學方式——這也許正是他淡泊名利走上書法教育之路的原因之一。“王冬齡老師在我們上大一的時候,規定我們學習魏碑和唐碑各一種。這為我們日后的學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可謂終身受益。另外,我記得上大三的時候,陳振濂老師為我們上現代書法課,要我們在課堂上完成一件現代書法作品并作說明,但當時我對現代書法毫無感覺。其他同學都創作得十分投入,而我卻沒有動筆,最后交了白卷。但陳老師并沒有為此責怪我,他看了我的說明后表示肯定。對于藝術,如果沒有真感覺,還不如不做,真誠是第一位的。”
徐慶華最喜歡的是草書。“在所有的書體中,我最偏愛草書,而在草書中,我尤鐘情于狂草。狂放不羈的線條,大起大落的節奏,攝人心魄的氣勢和變幻莫測的空間布局,觀之常令人有一種莫名的感動。狂草的藝術表現力極其豐富,使我在一次次突破技法的同時,獲得一種放浪形骸的快意和無拘無束的自由。我一直以為,自由是藝術的最高境界,雖難以企及,卻心向住之。”徐慶華用自己的創作踐行了這一理念,但并未止步于此。
以草書的“線條”為基礎,徐慶華又開始向抽象畫、雕塑進發。如果說傳統草書對內容的表現尚有限制——要求作品為漢字并且可讀,那么抽離了文字內容的線條則有著更為純粹的表現力。徐慶華為現代書法而著迷,創作了“書非書”系列作品,脫離文字,把線條作為藝術的獨立的表現內容。這些作品乍看上去雜亂無章,但在線條的轉折、濃淡、交叉等處體現出傳統草書的特質,細品之下讓人感受到舞蹈的狂喜。在徐慶華看來,書法內容與線條的關系就像音樂里的歌詞與旋律,歌唱愛情的陜北信天游可以打動聽眾,完全不要歌詞的貝多芬交響樂同樣也可以讓聽眾陶醉。“我相信,今后藝術家將更多地探索純粹線條的表現力。”
旺盛的創作力源于對生命本質的深刻領悟,對自由的深沉追求,這也是徐慶華對藝術創作規律的天才把握。“我也會像常人一樣,在某些時候陷入創作上的瓶頸,但我跟其他人的區別在于,我把這些事情暫時放下,等過一段時間之后,再回來創作。做事情,不能束手束腳,得讓心靈自由。心靈不自由,手就放不開。放下,不是真的把事情都放下,而是讓事情在心里沉淀,這樣才更容易把集聚的能量釋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