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桂芬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清代韻圖《八矢注字圖說》述評
熊桂芬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顧陳垿《八矢注字圖說》利用“說”和“圖”兩部分來展示一個音系。其中夾雜著陰陽五行、太極八卦、元會運世、河圖洛書、干支四季、律呂算數等古代哲學、音樂、數學的術語和理論,是清代以易學闡釋音理的等韻著作的代表。其“八矢注字”理論表現出作者精深的反切拼讀和音節分析水平。同時該書也為我們展現了清代吳語的音韻概貌。
清代等韻易學音節分析吳語
《八矢注字圖說》一書,清代顧陳垿撰,現有清道光十三年太倉東陵氏刻婁東雜著本,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四庫存目叢書》收此書。李新魁、麥耘在《韻學古籍述要》一書中定義《八矢注字圖說》曰“這是一部韻書”①李新魁、麥耘:《韻學古籍述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16頁。。我們認為《八矢注字圖說》應該是韻圖,雖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韻圖。它的結構是前面為《總綱》,后面是兩幅圖。《總綱》主要介紹作者對音韻學的一些看法以及對此書涉及到的概念的解釋,即“說”的部分,這些論說并沒有完整展示一個音系,即不是像傳統韻書那樣,音系的展示由按層級編排的聲調、聲母、大韻、小韻、反切等來完成,顯然不能視為韻書;后面的兩幅圖一幅為韻母系統的“經聲二九并入之圖”,另一幅為聲母系統的“緯音清濁正變陰陽輕重留送之圖”,此書對音系的反映,主要由這兩幅圖來展現。這兩幅圖雖然不像傳統韻圖那樣,動輒幾十幅圖,但也是通過圖表完整展現了一個聲韻調的系統,這正是韻圖的特點。因此,我們認《八矢注字圖說》應該是一部韻圖,盡管這部韻圖只由兩幅圖組成。
顧陳垿為清代官員,也是著名學者。生卒年不詳,字玉停,號賓陽,江南太倉(今屬江蘇)人。康熙五十四年舉人,以算學應試列第一,稱“算狀元”,官行人司行人。性侃直,學宗程、朱,堅韌不移。著有《內則章句》、《鐘律陳數》、《賓陽子譜》、《旋宮知義》、《抱桐軒文集》、《洗桐軒文集》等。人稱其有三絕學,字學、算學、樂律,少有人知道其實顧陳垿還精通聲韻之學,其《八矢注字圖說》便是證明。此書學界尚無專門研究者,《四庫提要》有一簡單摘要:
國朝顧陳垿撰。陳垿有《鐘律陳數》,已著錄。是編乃其所定韻書。八矢者,譬字為的,以八矢注之:一分四聲,二經聲,三定清濁之界,四審五音,五分陰陽,六分正變,七分輕重,八分留送,凡八門也。經聲分先天九聲、后天九聲。凡四聲直下為先天。其《二九并入圖》,枯苦庫酷、伊倚意乙之類是也。四聲旁轉為后天,空恐控酷、因引印一之類是也。四聲之外又增一下聲,則亙古之所未聞矣。其《緯音清濁正變陰陽輕重留送圖》,分宮為濁,商為清,實皆喉音。角、徵、羽皆分清、濁,而清、濁二徵之外,又增淺、中、深三徵音,其外又有清閏、濁閠二音,實即非、敷二母之輕唇音也。其所謂正變音,正即開口呼,變即合口呼。又分輕重留送為三成。皆變換面目,別立名字,而反謂三十六母為亂道,過矣。①〔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7—1218頁。
摘要僅對此書的幾個生僻術語作了解釋,而且因這些概念和術語過于特立獨行,且紛繁炫目,摘要對此書評價不高。對其音系特點并沒有涉及。李新魁、麥耘《韻學古籍述要》和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介紹此書時也僅限于引用《四庫提要》,這可能是因為這些先生未能見到此書的緣故。耿振生在《明清等韻學通論》中把《八矢注字圖說》列于“見于古今著錄的部分明清等韻著作”中,說這些書“其中很多已不知存亡,有一小部分是已知現今存世之作,只是未曾目睹。”②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55頁。
作者編撰此書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拼讀反切、辨明音讀,還是為了展現一個現實的語音系統?我們認為都不是。綜觀全書,里面的術語除了單純描寫音韻現象以外,更比附陰陽術數、五行八卦的概念,韻圖的結構框架也與數理思想高度融合,使得全書充滿了自然哲學的色彩,這應該與作者的學術背景有關。顧陳垿不但是一位音韻研究者,同時也是一位精通象數的哲學家,精通律呂的音樂家,同時也算得上是一位數學家,這種復雜淹博的學術背景和造詣使得他編撰韻圖的目的超越了拼讀反切、描寫音系的實用層面。他從理論的層面思考哲學的問題,所欲創建的不是一個實用的音節表,而是欲構建一個表達主觀認知的詮釋系統,通過音韻與天道玄理相結合,尋繹語音的生成與演化規律,探索音韻結構的系統性,并欲構建一個能夠統括天下所有語音的音韻系統。
音韻研究為什么能套用象數理論呢?這與《周易》的影響有關。中國古代哲學的本體是“道”,道家追求的是自然之道,即“天道”。道的最本質性的規定是“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③王弼:《老子道德經注》,樓宇烈校,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6頁。而天道是難以說清楚的,“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因為天不說話,所以我們很難與其溝通。在哲學家心中,與自然之道可相互印證的概念是“易”。因為易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規律性,使得它與道具有相通性以及形上形下的可打通性。“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生生之謂易”(《系辭上傳》)。“一陰一陽之謂道”(《系辭上傳》)。人們認為《周易》能“彌綸天地、經緯萬物”,《周易·系辭下》:“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求諸身,遠取之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周易》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成為古人的一種思維定式,他們相信天道與人事能夠互相溝通、彼此感應,而聲音是自然界中比較容易感受到的一種物質屬性,因此當一些精研易學的等韻學家觀察到音韻系統的規律性與嚴整性,認為這是“天道”的體現,于是把音韻與易學聯系起來,用象數的象征符號、理論系統來構建韻圖,探求人類語言與天道之關系,進而探求語音的本質及其生成、演變的規律。
這種音韻與哲學相互闡發的思潮最早濫觴于南宋,以邵雍的《皇極經世·聲音唱和圖》和祝泌的《皇極經世解起數決》為代表。明代趙撝謙的《皇極聲音文字通》、陳藎謨的《皇極圖韻》、吳繼仕的《音聲紀元》、葛中選的《泰律篇》、方以智的《切韻聲原》,清代都四德的《黃鐘通韻》、龍為霖的《本韻一得》、周贇的《山門新語》、江永的《音學辨微》等是這種思潮的進一步繼承和發展。《八矢注字圖說》即是這一類韻圖。由于這一類韻圖多“援易以為說”或“援以入易”,因此書中的韻圖框架是作者預設的,常常與實際語音不符,我們必須從術語和韻圖形制上把那些雜糅著的陰陽象數的迷障剝開,才能釐清韻圖所包含的音系,回復其本來面目。
《八矢注字圖說》中有很多特別的術語,與一般韻書不一樣。下面我們介紹一下。
八矢注字
“注”即“射”,是把字比喻為“的”,即箭靶,以“八矢”射之,則字音自明。以射箭來比喻字音的拼切不是顧陳垿的首創。宋元時期普遍流行的一種拼字游戲就叫“射字”,南宋趙與時的《賓退錄》記錄了射字的方法:
“俗間有擊鼓射字之伎,莫知所始。蓋全用切韻之法。該以兩詩,詩皆七言,一篇六句四十二字,以代三十六字母,而全用五支至十二齊韻,取其聲相近,便于誦習。一篇七句四十九字,以該平聲五十七韻,而無側聲。如一字字母在第三句,第四字則鼓節,先三后四,葉韻亦如之。又以一、二、三、四為平、上、去、入之別。亦有不擊鼓而揮扇之類,其實一也。”①〔南宋〕趙與時:《賓退錄》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1983年版。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也有如下記載:
“有教予射字法,必須彼我二人俱聰明,熟于翻切,優于記問者,方乃便捷。倘遇人以詩詞或言語示我,彼在隔坐,不及知聞,我則拊掌,彼便說出,與所示同。然片段文章皆可成誦,非特一句一字而已。用拊掌代擊鼓,殊無勾肆市井俗態。”②〔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
清勞乃宣《等韻一得》云:
“射字之法,出于(宋)趙與時《賓退錄》,即俗所傳‘空谷傳音’法也。先定母、韻、聲之次,或擊鼓,或拍案,擊至第幾字為某母,第幾字為某韻,第幾字為某聲,即成一字之音。雖游戲之事,而藉以熟母、韻,最為捷徑,故后世講等韻之書,每具此門。”③〔清〕勞乃宣:《等韻一得·外篇》,《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小學類第22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
清李汝珍《李氏音鑒》:
“故喻翻切者,莫不深悉射字之義,而諳射字者,亦莫不推明翻切之理。”④〔清〕李汝珍:《李氏音鑒》卷五,《續修四庫全書》經部小學類第2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其書有《擊鼓三次論》一節,專門闡明射字的方法與原理。可見,射字法宋元以前,就已經在文人學士中流行,明清以后這種游戲依然在民間流傳延續。因射字與拼讀字音有關,韻書和韻圖中亦偶有論及,但像《八矢注字圖說》那樣出現在書名中的倒是罕見,從中可見作者好標新立異的旨趣。
“八矢注字何說也,曰昔人用切,若以刀分物,然非不剖也,而利不及遠,致不及深,且操之者無志正體直之術,則不審固矣。將以射道治焉,善學者必至于彀。又以聲直變化而無方也,故不一注之而八矢連發,洞然貫于至微,而字無不至矣。”可見,作者之所以從八個方面來確定一個字音,是因為前人的拼讀方法不夠精細,不能把字音精確定位。這“八矢”具體為:
一矢正位,即辨明四聲,四聲指的是平上去入四個聲調。
二矢分氣,即分經聲,經聲指的是韻母,又分為先天九聲和后天九聲,先天九聲指陰聲韻,后天九聲指陽聲韻。
三矢定界,即定清濁之界,清濁分別指的是細音和洪音,傳統意義上的清濁指的是帶音與不帶音聲母,與《八矢注字圖說》不同。
四矢擇器,即審辨五音,五音指的是發音器官,即書中說的喉、牙、舌、齒、唇五個發音部位。以發音部位與五音宮、商、角、徵、羽相配是古人劃分與命名聲母的常用方法,因為兩者的相配多出于主觀臆測,并無很多科學依據,因此早期的音韻學家的分配格局多有不同。但是隨著等韻學的逐步成熟,五音與聲母的相配已經形成基本統一的看法。《八矢注字圖說》在宮、商、角、徵、羽五音之外又多一類“閏音”,成為“六音”。而且這“六音”與聲母的具體相配也是別具一格,它不僅與聲母的發音部位有關,還與韻母的介音有關(顧陳垿對聲母與介音關系的看法,我們在下面的“六矢”里再談),如宮音對應著洪音的牙喉音聲母,商音則對應著細音的牙喉音聲母,角音對應著舌頭音和半舌音來母,徵音對應著齒頭音、正齒音、舌上音及半齒音日母,羽音對應著重唇音,閏音對應著輕唇音。這“六音”的內涵與傳統音韻學主流的看法差距很大。
五矢決雌雄,即分辨陰陽,陰陽指的是帶音與不帶音聲母,亦與傳統意義上的陰陽不同。
六矢斷首尾,指分辨正變,正變分別指的是開口呼與合口呼。分正變與前面的分清濁一樣,都是對介音的辨析。這與我們今天認為介音是韻母的一部分不同,顧陳垿把介音的差異用聲母的進一步分類來表示,這與對切語上字所限定的音韻成分的認識不同有關,如明代呂紳《交泰韻》、喬中和《元韻譜》、方以智《切韻聲原》、方中履《切字釋疑》等韻圖都是采用這種聲介合符的做法。
七矢穿湊理,指分辨輕重,重指塞音和塞擦音聲母,輕指擦音、半元音、鼻音聲母和零聲母。
八矢洞心肺,具體指分辨留送,留送分別指不送氣與送氣聲母。
這八矢包括了漢字音節聲母的發音部位(五音)、發音方法(陰陽、輕重、留送),韻母的介音(清濁、正變),韻基(經聲)、聲調(四聲)等所有要素。這八個方面一旦確定,一個字的讀音也就確定了,差一個都不行,即作者說的“七矢雖具,一矢未發,則聲不能出而字有所避也。”八矢的概念紛繁復雜,且太過改弦更張,使得本書艱澀難讀,為《四庫提要》所詬病,但八矢注字說的提出,表現出作者高超的審音能力和對語音知識的準確把握。
韻母系統
《八矢注字圖說》的韻母系統是通過“經聲二九并入之圖”展示的,如圖:

經聲分先天九聲和后天九聲,先天九聲指陰聲韻,后天九聲指陽聲韻。此圖以入聲韻為樞紐,先天九聲斜抱在右上角,后天九聲斜抱在左下角。借先后天八卦的旋轉來顯示聲調的變化規律。四聲的排列仿傳統的“四角標圈法”,左下為平聲、左上為上聲,右上為去聲,右下為入聲,韻腹相同的陰聲韻、陽聲韻和入聲共一幅圖,整幅圖呈太極八卦圖的樣子,四聲直下為先天,凡“枯苦庫酷、伊倚意乙”之類是也。四聲旁轉為后天,凡“空恐控酷、因引印一”之類是也。其次,在《總綱》中也用了另外27個字來表示先天九聲、后天九聲和入聲:悟化者(即枯華賒)、以為左(即伊纍波)、右道在(收桃皆)、窮情賞(即空黌商)、韻天關(即因鑾班)、心劍斬(即深覃緘)、獨握鑠(即酷獲爍)、日月達(即乙捋八)、立捷法(即識沓甲)。《總綱》的用字與《經聲二九并入之圖》用字的區別主要有兩點:一是《總綱》的用字是零聲母字,而韻圖的用字是“全字”,即聲韻俱全的字,不過“伊”字除外,這是影母字,在作者的音系中應該讀零聲母,不知道是偶疏,還是方言中有特殊的讀音,比如讀成鼻音疑母等,闕疑。二是總綱用字文義連貫,而韻圖用字則“字不成句”。
在“天有定數、字有定音”的思想制約下,顧陳垿《八矢注字圖說》的韻母系統通過先天圖和后天圖這種充滿象數色彩的結構來展現。根據“經聲二九并入之圖”以及《總綱》,并參考作家的方音太倉話的現代讀音,我們為《八矢注字圖說》的韻母系統擬音如下(括號里的是“經聲二九并入之圖”的用字,外面的是《總綱》中的用字,二者代表的同一個韻母):
悟(枯)u、化(華)a、者(賒)、以(伊)i、為(纍)ei、左(波)o
右(收)u、道(桃)au、在(皆)ai
心(深)im、劍(覃)em、斬(緘)Em
獨(酷)u、握(獲)a、鑠(爍)、日(乙)i、月(捋)a、達(八)o
這個韻母系統是根據先天圖和后天圖構擬出來的,這個語音系統是實際音系的反映嗎?顯然不完全是,我們看到,在《總綱》里有一些論說,是對先天圖和后天圖的補充,也可以看做是對實際語音的記錄,下面舉例說明:
1“.化者承悟而生聲,猶草創,故常并用也”,即遇攝和假攝常相通之意。
3“.先天入焉,后天亦入焉耳。由先天來者,則出為后天;由后天來者,則出為先天,入斯化”,即入聲兼配陰陽之意,估計入聲的塞音韻尾已變成喉塞尾。
4“.以與為獨親,以近清而為近濁”,前面談到,此書的“清濁”指的是細音和洪音,則此句意思為“以”和“為”這兩個韻很相似,有洪細之別。
5“.然力有不足,反而借于先天,故韻求助于以,天求助于為,關求助于左,窮情賞其母也,既離其母,反格而不可還”這句話的意思是有些鼻音韻母如“韻、天、關”的韻尾失落,不過并沒有與陰聲韻“以、為、左”合流,估計變成鼻化元音了。
6“.甫出吻而閉塞隨焉,中半一下郁于上竅,不成聲,故心劍斬之為聲也,沈然揜然斬然以止,乞于先天則已遠”,即閉口韻還在之意。
難分由未備,即今皆隸六麻。”
即果攝和假攝相混之意,結合第二條,這個音系是作者口中的北方音系。
由這些論說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實際語音中的一些特點,如:塞音韻尾脫落或保留喉塞尾、果攝與假攝相混、遇攝和假攝相混、前后鼻音不分、部分陽聲韻尾脫落、主元音鼻化等,這些特點與書中《經聲二九并入之圖》所反映的音系特點是不一致的,而與今天屬于吳方言的太倉話的特點相吻合。
聲母系統
《八矢注字圖說》的聲母系統由下面“緯音清濁正變陰陽輕重留送之圖”來展現。這幅圖按發音部位和發音方法把聲母分成宮、商、角、徵、羽、閏六類,每類分為左右對應兩組,右邊是正音,即開口音,左邊是變音,即合口音。其中角音、羽音、潤音各分為清濁兩小類,清是細音,濁是洪音。宮、商是牙喉音字,雖然各自不分清濁,但宮、商互為清濁,即宮為濁(洪),商為清(細)。
宮和商又各分“三成”,“一成”是喉音影匣曉,“再成”是牙音見群溪,“三成”是疑母字,“三成”又分為陰陽兩母,陰是疑母上聲,陽是疑母平聲。疑母不應該會因為聲調不同而分為兩類,這種做法與作者的象數觀念有關。《總綱》有“緯者,直動而得乎天,自然而然,當然而然,詳而播之,口治也,耳無改焉。出于喉者一十六,出于腭者一十六,出于舌者二十八,出于齒者五十,出于唇者二十,出于齒唇者八,合一百三十八,元音六,合一百四十四。”“一百四十四者,十二之方也,十二為六之倍數。六,老陰之數也,地數也。”這里的一百三十八和一百四十四并不是某個音系的聲母的實際個數,但也不是作者胡編亂造的,其中隱藏著深層的理據,它們屬于中國古代術數中的大定神數。在河洛理數起出的卦配成元會運世皇極數中,八卦所對應的策數為:乾卦一百二十六策,兌卦一百三十二策,離卦一百三十八策,震卦一百四十四策。此圖把疑母的兩類可能是為了迎合作者心目的元會運世的定數而分的,不惜以扭曲語音事實為代價。

角音亦有“三成”,“一成”為舌尖塞音端定透,“再成”為上聲泥母和平聲泥母,因為無法像宮音和商音的“再成”那樣具有全清、全濁、次清三個音,所以“再成”的第三個音闕。角音的“三成”是來母的上聲和平聲,來母的再分與前面的宮、上疑母的再分性質相同。商音變音的“一成”第二個本該是匣母的位置,但作者放了一個云母字“余”,這是云、匣不分的表現,今天的吳語中多有這種現象。
徵音分為濁徵、清徵、淺徵、中徵、深徵五小類。其中濁徵、清徵兩類是精組的洪細音。關于淺徵、中徵、深徵的區別作者解釋為“尖員淺、舒深卷、中微攣”,結合現代太倉話的讀音,“尖員淺”應該是舌面中塞擦音t組,包括章組字,“舒深卷”應該是舌尖后音t組,主要是主元音是o、u的章組字,“中微攣”應該讀舌葉音,主要是知組字。深徵變音的船母位置放的是禪母字“殊”,說明《八矢注字圖說》的聲母船、禪不分。《顏氏家訓·音辭篇》云:“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①〔北齊〕顏之推撰,〔清〕趙曦明注,〔清〕盧文弨補注:《顏氏家訓注》,影印抱經堂叢書本,臺北:藝文印書館1973年版。可見船、禪不分是吳語的一個特點,《八矢注字圖說》正好證明了這一點。
羽音是重唇音字,閏音是輕唇音字,濁閏是敷母和奉母,清閏是非母和奉母,所以這里的清濁不是洪細的區別,與前面的幾類聲母不一樣。唐末宋初輕唇音產生以后,各地方音中非母與敷母多合流,《八矢注字圖說》的非母和敷母的區別應該不是語音的真實記錄,因為近現代各地方音中,幾乎罕見有非、敷分別者,這可能又是作者為了湊足那個“神數”,或者為了圖表的整齊而虛設的。
濁閏的正音是敷母和奉母,變音是敷母和微母,作者說“濁變于混變宮”,“變宮”是影母,可知微母已經讀同零聲母影母,把微母放在閏音只是為了這個圖表整齊對稱。關于清閏,是作者說“清變有音無字”,則生造了兩個字填空。
“何謂元音,元音者,鼻之本音也……聲于是生,然未有不出于口者,雖嘻笑哭泣、嗟嘆咿唔、呻唫哮吼、叱咤唯諾,茍有聲即不越經緯之所有。獨鼻之為音,箝口而出,無字可狀”《八矢注字圖說》中共有6個元音。這里說的元音,應該是自成音節的鼻音,現代吳語中多有,如太倉話、蘇州話音系里有/m/嘸畝、/n/唔(~篤,即你們)、//吳魚五,但是都是只有3個自成音節的鼻音,《八矢注字圖說》多出的3個不知道是什么,闕疑。
通過前面的分析,我們歸納《八矢注字圖說》的聲母的特點大致有:
1.云、匣不分。
2.船、禪不分。
3.泥、娘不分。
4.疑母、影母、微母合流,以母韻圖中不見有列。
5.正齒音與舌上音合流以后又分為兩類,細音一類估計已經腭化成舌面塞擦音t組。
根據我們對“緯音清濁正變陰陽輕重留送之圖”的解析,結合現代太倉方音,我們歸納并構擬《八矢注字圖說》的聲母系統如下(其中章組字分化出的兩組音我們分別以阿拉伯數字1、2標注在字母右下角以做區別,自成音節的鼻音我們暫且放在聲母這里,《八矢注字圖說》本有6個自成音節的鼻音,但因為我們只能大致確定其中三個的讀音,因此下面只構擬了3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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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調
《八矢注字圖說》中說有四個調類:平上去入下,外加一個“下聲”,這個術語是作者的獨創,“何謂下聲,下聲者,即上聲也,而下之則為下聲。吳越之間多有焉。有是聲矣,故宜附乎四聲之外。”“下聲何居也,下聲者上之閏。”我們估計,下聲可能是中古的上聲陰陽分調的結果,因此我們認為《八矢注字圖說》分平、陰上、陽上、去、入五調。不過現代吳方言聲調多分為7調或8調,每個中古聲調幾乎都按聲母的清濁分為2個調。《八矢注字圖說》只有上聲清濁分調,可能是后來各個聲調清濁分調的濫觴。
關于這五個聲調的調值,作者亦有描寫:“平者為春,其聲沖然以和融,然以舒悠然以長不待勉強,而暢茂條達平則有余也。上者為夏,其聲高以俯,明以短,散以留,不能遏抑,而亢滿退喪,上則易墜也。去者為秋,其聲肅以利,揫以著遠,以速若有追躡而哀愴迫切,去則難返也。入者為冬,其聲確然以實,索然以急,截然以寂,若勁弩射十步之內,弦甫鳴而羽已沒入則無余也。夫平中乎員,體不凝而用不滯,上中乎曲,體不全而用不周。去中乎銳,體必偏而用必刻。入中乎方,為用暫而返,體焏矣。此四聲之情狀也。”“下聲者,猶長夏云爾,其聲可以言語,不可以歌詠,于月為末,于卦為坤,坤無聲,故弗用聲,欲上越下則廢也。”把聲調與四季相配,這也不是顧陳垿的獨創,如明代吳繼仕《音聲紀元》亦將四聲比附于四季,雖極盡描寫之致,比前人有了進步,但仍虛無空洞,使人如墜云霧之中。
關于聲調的長短,作者也做了探討:“一聲有一聲之數,數皆以十分為率,十分者,不必齊其程,盡一字之量而已。十分之中,有鳴弦之聲,有趨的之聲。平之為數,鳴弦一,趨的九;上之為數,鳴弦七,趨的三;去之為數,鳴弦九,趨的一;入之為數,鳴弦九,趨的一。鳴弦者,緯音之真也,不善其喉腭、牙、齒、唇之器則弓不疆;趨的者,經聲之真也,不熟其先后開合盛衰之情,則鏃不利。弓疆鏃利然后可以言中也。”作者在這里試圖探討不同聲調的聲母和韻母各占時長的問題。我們知道漢語輔音無所謂長短的問題,絕大部分方言的元音也無所謂長短的問題,只有聲調有長短的區別,因此,顧陳垿所討論的鳴弦、趨的為數之不同其實是無意義的,當然這與他的時代局限性有關。但是我們看到,他對趨的(韻母)為數的界定,即平聲9、上聲3、去聲7、入聲1,卻與我們今天對四聲長短的研究結論吻合。聲調相對于聲母和韻母來說是更難捕捉的,因此在聲調的具體時長上,罕見有古人的探討。顧陳垿作為一個精通音律的音樂家,憑著他對聲音的敏感,在這里做了有意義的探索,盡管概念還不那么清楚,結論還不那么明晰準確,但是在漢語語音學史上,應該是有他獨特地位的。
前人對于《八矢注字圖說》一書是不重視的,甚至是評價不高的,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代表,如前引“四聲之外又增一下聲,則亙古之所未聞也……皆變幻面目,別立名字,而反謂三十六字母為亂道,過矣。”我們前面討論了,這個“下聲”有可能是對陰陽分調的記錄,《提要》的作者對它的批評可能有失公允。《八矢注字圖說》的術語和韻圖結構是比較新奇復雜,讓人眼花繚亂,有故弄玄虛之嫌,但同時在某些方面也是具有創新性的表現。由于顧陳垿精研易學、音律、數學,使得他的書成為清代以象數闡釋音理之等韻圖的代表,是我們研究清代等韻和清代音韻學不能繞過去的一座山峰。而且只要我們撥開這層數理的迷障,我們就能看清其中要表達的音系組成和格局。由于作者為吳語區人,他的韻圖及《總綱》的音論為我們展示了清代吳方言的大概面貌,這對于吳語方音史的研究也是大有裨益的。同時,他的“八矢注字”理論也給我們展示了清代反切拼讀和音節分析的水平。
A Review of八矢注字圖說Ba Shi Zhu Zi Tu Shuo,A Rime Table of Qing Dynasty
Xiong Guife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Hubei,China)
Ba Shi Zhu ZiTu Shuo exibits a phonology through the two parts of Shuo and Tu,mixed up with terms and theories of Chinese ancient philosophy,music and mathematics,such as Yin Yang Wu Xing、Tai Ji Ba Gua、Yuan Hui Yun Shi、He Tu Luo Shu、Gan Zhi Si Ji、L L Suan Shu,it is a representative of Chinese rime tables of Qing Dynasty which explain the theory of phonetics through Zhou Yi.Its theory of Ba Shi Zhu Zi exhibits a high level of反切Fan Qie spelling and syllable analysis.At the same time,this book also displays a general picture of Wu dialect's Phonologhy in Qing Dynasty.
Qing Dynasty;Rime Tables;Zhou Yi;Syllable Analysis;Wu Dialect
責任編輯:于亭
熊桂芬(1971—),女,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音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