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伽藍，匪我長生

四藏

楔子

我活了八百三十二年，終于遇到了第一個讓我心動的凡人。

彼時我正被賞金獵人拴在大巽的奴隸市場里，和幾只半獸人、人魚族人一起準備販賣給那些達官貴人們。我受了傷，奄奄一息，被掛在這里快一個月了也沒人買。那該死的賞金獵人正打算著將我的毛拔光，當成廉價的火雞肉處理掉。

然后，那個人就駕著四只獸人拉駛的白玉馬車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他從馬車上走下來，銀白的發，霜雪似的眼，唇紅齒白，眉目皎皎如新月，好看得讓那幾只嘶吼的半獸人都不再出聲。

他猶如救世主一般走到我眼前，問我：“你是翼鳥族人？”

我被他好聽的聲音問得微微一愣，他便伸出手指輕輕摸了摸我收在背后的受傷的翅膀，又問：“還會飛嗎？”

他的手指好看極了，白玉一般，落在我滿是血污的翅膀上溫柔得像微風吹過。

“真可憐，這樣好看的翅膀……”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然后，他將我買了下來。我很驚訝，畢竟誰會想買一只傷重到快要死掉的翼鳥族人？但他就這樣神奇地將我買下，親自抱我上馬車。我在馬車中看著他美麗的臉，覺得天旋地轉，凡心大動。他實在太好看了，好看得我那顆活了八百多年的心一陣陣心悸，想起母親講過的老套故事——書生救白狐，白狐化身少女，以身相許來報答。

他這么好看，我也想以身相許，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所以，在他開口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回海市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緊接著，我萬分驚訝地問：“海市？那個傳說中沒有奴隸，沒有死亡，種族平等，萬物長生的人間仙地海市？”

他點點頭，解釋道：“我需要一位幫我看管‘浮生錄的翼鳥族人，你可愿意？”

我難以置信——這大陸之上多少異獸和人類在苦苦找尋這個名叫“海市”的長生仙地啊，那些獸人半獸人找了千年都沒有找到，今天居然讓我遇到了……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得齜牙咧嘴，逗得他眼睛彎彎地笑了起來，好看得發光。

我害羞地低頭不敢看他，問：“‘浮生錄到底是什么？”

他并不回答，只是跟我說：“你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只需要記住三條規定——不許看，不許碰，不許任何人靠近它。”

說著，他又抬起頭來，看著我道：“一旦犯了其中一條，你將墜入無間煉獄，不得救贖。”

聞言，我很驚訝，心道，這海市之中只有巫神大人才有能力降下懲罰，打開無間煉獄，他是誰，能夠說這樣的話？

誰知道，緊接著，他就望著我，唇角一勾，道：“我便是海市的巫神，九匪。”

我目瞪口呆。然后，他忽然俯下身來，輕輕地吻了吻我血淋淋的翅膀。我嚇了一跳，想掙扎，卻發現被他親吻過的翅膀奇跡一般快速愈合了。他真的是無所不能的巫神大人……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溫柔至極地道：“所以你要聽話，小翼鳥。”

我在他的手掌下縮了縮脖子，心臟“咚咚”地快跳了兩下。母親大人，我好像心動了……

一

伽藍，我的新名字，是巫神大人親自給我取的。

我在海市中最高的浮云殿里，守著他的浮生錄，已經三百六十七天了。到如今，我才知道浮生錄原來就是一本書，被封印在這高入云端，沒有樓梯的空中樓閣中。怪不得他要找翼鳥族人來守護這本書，這懸在空中的高樓，沒有翅膀，沒有他那樣的神力，如何也上不來。

我看不出那書有什么金貴的，只覺得在它旁邊的那面鏡子很神奇——從那鏡子里可以查看海市中每個人每天發生的事情，像在看戲一般。我無聊的時候經常去偷窺，可是不知為何可以看盡海市眾生，就是無法查看巫神大人。一同看守的青鸞經常笑我，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我不服，我可比蛤蟆好看多了。再說，他救了我，千里迢迢地帶我來這海市，還為我取名，關鍵是他那樣好看，我要報答他，喜歡恩公很正常的。

雖然他已經三百六十八天沒有來看我了，但那也許是因為他很忙。或許，他明天有空就來看我了。我趴在浮云殿的窗戶下，看著流云飄進窗欞，星月近得唾手可得，心情卻有些憂傷。

青鸞在我身旁坐下，將頭輕輕枕在我的膝上，一頭黑發潑墨一般散了一地。她和我同是翼鳥族人，比我小一歲，卻比我早來這海市守這浮生錄幾十年。

月光照在她皎潔的側臉上，我伸手順著她的發。她忽然眼睛亮亮的，看著我，說：“伽藍，我懷孕了。”我愣了一下，嚇了一跳，忙說：“不是我干的！”

“去你的，你這只癡心妄想的母翼鳥能干什么。”她笑著嗔了我一眼。

我更加慌了——這浮云殿中只有我和她，沒有巫神的允許我們是不得飛下浮云殿的，平日里連巫神都不常來，更別說旁的人了，她是如何懷孕的？

“誰干的？”我小心翼翼地問她，“你……偷偷下浮云殿了？”

她望著我，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還記得前段時間有四次我讓你幫我守夜吧，我偷偷溜下浮云殿……”

我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問：“這……他是誰？你……你打算怎么辦？”

“他叫疏風。”她握住我的手，輕輕覆在她的肚子上，“伽藍，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太過驚訝，腦子轉不過來彎，問：“什么……忙？”

她道：“今晚疏風會來看我，你能不能帶他上來，讓他偷偷進來？他來看我一眼就走，我保證！”聞言，我觸電一般抽回手，忙道：“不行不行！青鸞，你不知道沒有經過巫神大人的允許，私自放人進入浮云殿是死罪嗎！”

“我知道。”青鸞道，“可是，我也是沒有辦法了。翼鳥族一旦有身孕就會變成尋常人類，直到生產。我如今沒法飛下浮云殿去見他，只能求你幫忙了。”她低下眼去，眼底是無限的哀傷，“若是被巫神大人發現我私自下殿，還有了身孕，他一定不會饒了我……”

“我們去求巫神大人。”我拉住她的手道，“求他放你下界，與那個什么疏風在一起。”

她抬頭對我笑了笑，說：“他不會。你的上一任看守翼鳥當初就因為愛上了凡人，與凡人私會被發現，巫神大人斬斷了她的雙翼，將她囚在海市的深海之底活活淹死了。”

“怎么會，他那樣溫柔……”我不信。

她忽然拉著我的手跪了下來，說：“伽藍，求求你，看在同族又相伴這么些時日的分上，你就幫我一把。疏風說他已想到了脫身之法，今夜來與我商議。只要商議好了，我們就會逃走。”

“逃走？”我驚道，“青鸞，你瘋了！要跟一個凡人背叛巫神大人逃走？”

她跪在我眼前，捂著臉低低地哭了起來：“伽藍，這里太寂寞了……每一天每一天我們都做著同樣的事情，跟彼此說話。我一想到以后的幾百年都要如此度過，就害怕得要命……你明白嗎，伽藍？”

我終于還是幫青鸞駝了那個疏風上了浮云殿。我沒想到疏風是個半獸人，鋒利的爪子，尖銳的牙齒，一對獸耳掩在披風之下。他踏上浮云殿的第一件事，不是擁抱已經等他很久的青鸞，而是看向了那殿中封印的浮生錄：“這就是那本記載了我們命運的浮生錄啊……”

說著，他就朝浮生錄走了過去。見狀，我閃身攔住他。他那雙綠幽幽的眼睛就盯住了我，陰惻惻地道：“一只只會飛的鳥人，不要壞了我的好事。”伸手就攥住了我的喉嚨。

我還沒來得及反擊，就被他敲昏了。昏過去之前，我聽到了青鸞難以置信的聲音：“你……一直都是在利用我？”

二

在浮云殿中的第三百六十九天，我再次見到了巫神大人。他高高在上地站在浮生錄前，瞧著那畫面變換的浮世鏡，流云飄在他的身側，他依舊那樣好看，聲音卻又冷又無情：“將她的雙翼斬斷。”

話落，有兩個獸人便上前抓住青鸞的翅膀，將她扭倒在地。我聽到青鸞在哭，在苦苦地哀求他，饒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讓她將孩子生下來，她愿意受責罰。

“孩子？”他冷笑一聲，沒有回過頭來，只是道：“那種低賤的半獸人的孩子，就不配降生。將她肚子里的孩子掏出來。”我嚇得發懵，看著那兩個獸人將青鸞按在地上，去撕她的肚子。

她哭得讓人發寒，死死護著肚子叫我：“伽藍！伽藍救救我……”

他便從那浮世鏡上轉過頭來，看到已經醒來的我，眉頭一松：“你醒了？”

緊接著，他便揮手讓我過去。我膽怯地不敢看他，到他身前就跪了下去，哀求道：“求求你放了青鸞……放了她吧……都怪我，是我帶他上來的……”

他伸手托起我的臉，微微皺眉：“你哭了？你在害怕？”

是，我滿臉淚水，渾身發抖，我沒出息，我害怕極了，我哭著求他放過青鸞。

“是怪你，可我怎么舍得就這樣殺了你？”他有些為難地看著我，嘆息道。

那話讓我有一瞬間的錯覺，他說舍不得殺我，舍不得。

他又道：“她帶上來的人偷走了浮生錄中的一頁，還被青鸞強行打開天梯放走了，如今海市大亂。”

我淚眼蒙眬地看著被打開的天梯，天梯只能下界，只有在通過巫神大人允許時才可以打開。那天梯旁是被撕掉一頁的浮生錄，我又順著他的目光去看那浮世鏡中的景象——

鏡子里海市的皇宮中大亂，一只半獸人抱著瑟瑟發抖的女皇，一群侍衛將一個舉著佩劍的少年按在地上，捆了起來……

那只半獸人在鏡子里笑起來，不是別人，正是青鸞說的疏風……

“原本這個少年應該打敗那只半獸人，將女皇救下，與女皇相戀，共同治理海市。”九匪用手指點了點那頁被撕掉的浮生錄，“可是，你們卻讓半獸人撕掉了這一頁，打亂了所有情節。你說該怎么辦？”說著，他轉過頭來，很懊惱地看著我。

我聽不太懂，怎么撕掉了一頁浮生錄，事情就會亂成這樣？只是，聽著青鸞的慘叫聲，我于心不忍，哭著求他：“我去找回來！去找回來那頁浮生錄行不行？你放了青鸞吧……”

聞言，他揮手讓獸人停下，問我：“只找回來浮生錄還不行，你需要將情節撥亂反正，讓一切恢復正常。你愿意嗎？”

“愿意愿意！”我哭著點頭。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頭，溫柔地道：“乖，青鸞就留在這里，你去吧。”

我在皇宮的地牢中見到了那個要打敗半獸人，和女皇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少年。

漆黑的地牢里，他看到憑空出現的我，顯然吃了一驚。按照巫神大人的規定，不能暴露真實身份，所以我隱藏起了翅膀，變成普通少女的模樣，看著垂頭喪氣的他，自我介紹道：“我叫伽藍，是……神仙派來救你的。”

他吃驚地看了我半天，又一垂眼，抱著雙膝縮在角落里，聲音悶悶地道：“我不需要救，讓我死在這里吧。”我登時急了，上前說：“不行，我必須救你，你不能拒絕！”

他不解地看著我，問：“為什么？”

為什么？不救你怎么打敗半獸人，怎么撥正情節拿回浮生錄，救青鸞？

我抿抿嘴道：“因為……你是要打敗半獸人，迎娶女皇的英雄，你不能死。”

他在角落里譏笑了一聲，道：“英雄？被半獸人挫敗，被女皇厭棄的英雄？可憐的英雄，女皇已經和半獸人相愛了，不需要我拯救了。”

聞言，我呆若木雞，情節果然全亂了——女皇愛上半獸人，英雄被抓入大牢，現在英雄垂頭喪氣，不想被拯救。

“那我也要救你。”我伸手拉住他的手，死活將他拽起來，“你要振作，女皇是屬于英雄的！”

他被我拽得不耐煩，甩開我，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救你。”我答道。

“不需要。”他再次拒絕我。

我立刻跪下，抱住了他的腿，哭道：“求求你，讓我救你吧！”

他被我嚇了一跳，驚訝得啞口無言：“你這人……怎么回事？”

我有些生氣，要不是為了青鸞和巫神大人，誰想搭理你啊！但是，這話我不能說，我還得求他。

終于，我的哭聲沒有打動他，卻驚擾了睡著的守衛。他們便呼喝著拔劍涌過來，要拿下我。

那英雄急道：“你還不跑！等著受死啊！”

我依舊抱著他，堅定地道：“你不讓我救，我就和你一起死在這兒！”我覺得英雄是善良的，他不會看著一個無辜少女為他而死。

果然，英雄在守衛打開牢門沖進來時，罵了一句“神經病”，就拉著我往外沖了出去。

英雄的武力值之高令我竊喜，他奪下一人的長劍，就拉著我沖殺而出。

眼看著就要逃脫了，那個該死的半獸人疏風卻忽然出現，在高墻之上開弓就朝英雄射了過來。

我來不及多想，英雄得活著迎娶女皇，所以我轉身抱住了他，生生替他扛下了那一箭。

那箭刺進我的脊背時，我疼得淚如雨下。我有點想巫神大人了，要是我死了，他會不會為了我難過一會兒？

三

疼，疼極了，我在昏昏沉沉之中疼得渾身發顫，不住地做夢。我夢到了我的母親，她在熊熊火光之下哭著求大家放了我。我被打斷了翅膀，雙手釘在木架子上，腳下是燒起來的火。熊熊大火燒上我的翅膀，我的腳背，我疼得掙扎，手掌里的鋼釘便扯得我血肉模糊，越陷越深，疼極了……

那些村里的叔叔伯伯們就在烈火之下冷冷地看著我，他們說我是個妖物，吃了村里的小孩兒，要燒死我。母親一遍一遍地哭求，替我辯解，說我不是妖物，只是翼鳥族人。他們不信，說翼鳥族人雙翼為白色，而我的翅膀是黑色的，分明就是妖物。

他們還信誓旦旦地說，看到我吃了張家的小女兒。他們在指責母親，怪她好好的一個人，為何要撿一只怪物來養大。母親跪在那里哭得抬不起頭來，她一遍一遍地說：“不是的，不是的，她是我的女兒，她是個好孩子，怎么會吃人……”

那火越燒越大，我疼得受不了，拼命掙扎，哭喊：“救救我，救救我……”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跟我說：“我會救你的，你放心。”

我在昏昏沉沉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他坐在我眼前，握著我的手，像是當初將我從奴隸市場救出來的巫神大人一般。我死死地抓著他的手，哭了起來，哀求道：“救救我，我太疼了……巫神大人，救救我……”

那人頓了頓，問我：“你哪里疼？”

“我的手在鋼釘下流血，我的腳在火架上燒著，我的雙翼被一截一截打斷……我說不清哪里疼，我哪里都疼。”

那人便嘆氣道：“好好好，哪里都疼，我都給你包扎上。你乖一點，不要動，包扎好就不疼了。”

我哭得昏天暗地，很快又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星月低垂，又是一個夜晚，我被裹在厚厚的披風之下，有人背著我在慢慢地往前走。我動了動，在披風之下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側臉，眉目飛揚，下巴尖尖。我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睫毛好長啊……”

那人一頓，說：“你醒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下來，卻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用紗布包扎得妥妥帖帖。我愣了愣，問：“我不是只有肩膀中箭了嗎？”

那人將我放下來，轉過頭無奈地對我道：“你老嚷嚷著手疼腳疼，非要給你包扎了才不哭。”

我在月色下第一次看清這位少年英雄的臉，好看——雖然沒有巫神大人那樣好看，但比那個半獸人好看多了，女皇真瞎眼。

他見我不眨眼地盯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側過頭道：“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做噩夢亂七八糟的，還說什么翅膀疼，你有翅膀？”

“沒有沒有！”我一驚，忙將后背靠向身后的大樹，卻撞到肩膀上的傷口，疼得一聲慘叫。

他忙扶住我，問：“怎么了？傷口又疼了？”說著，拉開我的衣服就去看傷口。

我肩膀一涼，大半個身子裸露在了月光下。八百多年來，我第一次遇到男人扒我的衣服，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呆呆地看他。

他在查看完我的傷口沒有出血之后反應過來，臉登時紅了，猛地扭過頭慌亂地道：“我……我……我……”半天硬是沒說出一句整話來。

我看著他紅透了的耳朵，忍不住逗他道：“按照人族的規矩，你看了我的身體，是要對我負責的。”

他僵在那里，半天沒說話。我有些無趣地穿好衣服，剛想說我是開玩笑的，他卻忽然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星，鄭重其事地對我道：“我叫云守，我會娶你，你放心。”

聞言，我宛若被雷劈，悶雷隆隆。母親大人，你們人族怎么可以這樣隨便地許諾別人！

四

云守生氣了。在我第八十七次重復“雖然我長得好看又救了你，但你一定不能愛上我，不能娶我，你是要娶女皇的大英雄。”時，他氣得將我從背上摔下去，讓我自己走路。

走了兩步，他又拐回來氣急敗壞地背起我，惡狠狠地道：“要不是你為了我受傷中毒，我才不會管你的死活！”

我在他背上喜滋滋地偷樂。那箭上確實有毒，但那毒只對人族有用，我早就好了。但云守死活不愿意回皇宮奪回女皇，我只能利用中毒，說需要他回皇宮找半獸人拿解藥，騙他回去。

他是英雄，怎么會見死不救？

所以，他再次惡狠狠地跟我說：“等回皇宮拿回解藥給你解毒之后，我們就兩不相欠，江湖再見！”我趴在他背上看著他長長的睫毛，笑道：“你的睫毛好長啊，女皇一定會愛上你的。”

他果然又生氣了，問我：“你究竟為什么一定要我迎娶女皇？”

因為浮生錄里寫好了啊。

“因為你是英雄，你就該打敗半獸人，迎娶女皇。”我說。

他抿了抿嘴，悶悶地道：“我不喜歡當英雄。”

“為什么？”我問。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背著我往前走。

半獸人疏風與女皇即將大婚，我們冒充舞樂班子里的舞姬跟著偷偷溜進了皇宮。

一進皇宮，云守便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我趁著夜色偷偷溜進女皇的宮殿，想要打探一二，卻發現寢宮之中空無一人，只殿外有一只半獸人守衛守著。

我悄悄地溜過去，將那只半獸人守衛用武力制服，抓著他的獸耳逼問女皇去了哪里。

他不禁嚇，幾句威脅就嚇得哆嗦，帶著哭腔道：“饒……饒命……女皇被……被我們首領關進了密室中！”

我頓時大喜，這么說女皇和半獸人并沒有感情多深厚？女皇是被半獸人要挾軟禁了！這就好辦多了！我逼問出密室的路線，一刻都不愿耽擱地回到舞姬房中找云守，剛過去就瞧見他從回廊下匆匆走來。

“阿守！”我高興地沖過去將他抱了個滿懷。

他猝不及防，被我抱得腳步不穩，卻忙伸手托出我，叮囑道：“小心些，別碰到傷口。”

我聞到他身上腥腥的味道，像血腥味，抬頭看他，發現他臉色蒼白極了，滿是汗水，忙問：“你怎么了？”

他撇過頭不讓我看，從袖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塞給我，說：“吃了吧。”

“這是什么？”

“解藥。”他答得無比輕巧。

我拿著那小藥瓶就愣在了那里，問：“你這么快就拿到了解藥？”

他皺了皺眉，問：“你很不希望我這么快拿到解藥嗎？”

當然，不然怎么逼他打敗半獸人，征服女皇？

我語塞，輕聲問：“你打敗半獸人了嗎？”

“沒有。”

“那這解藥……”

“你問那么多做什么。”他有些沮喪，“快些吃了解藥，我們離開這里。”

我捏著那小小的藥瓶，還是道：“阿守，女皇被半獸人軟禁了，我們只要救了女皇，她就會重新喜歡……”

“我為何要救她？”他打斷我。

我愣了一下，道：“因為你是英雄，你從小就被作為女皇的騎士培養，你應該守護她，和她在一起。”

“我就是為她而生，為她而活的，對嗎？”他問我，滿臉的苦笑，“我生存的意義只有這個，對嗎？”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看著我，眉目深重地道：“我不想做英雄，我也不會去救她。解藥已經拿到，吃了它跟我走。”說著，他就伸手來拉我。

我站在原地不肯動，低著頭半天，終是道：“好，我跟你走。但我有一樣重要的東西落在寢宮中了，你陪我去拿好不好？”

他是英雄，他怎么會讓我獨自去冒險呢？

五

最終，他還是陪我溜去了寢宮。我耍了些手段，帶他進入了寢宮內殿。這內殿里的機關我之前就打探好了，我裝作不小心踢到機關，就和他一起掉入了密室之中。

一片黑暗之中，他護著我撞在密室中冰冷的地面之上。我聽到他疼得悶哼一聲時心里是內疚的，忙伸手去扶他，卻摸到他背上一片濕漉漉的血。我嚇了一跳，忙問：“阿守，你受傷了？”

他推開我的手，掙扎著站起來，冷冷地問我：“你重要的東西在這里？”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手足無措，剛想要解釋，忽然聽到身后冷風一緊。

“小心！”云守撲身上來抱住我，轉身將我護在懷里。

我在他懷里聽到皮肉被撕開的聲音，他只低低地悶哼一聲，拉住我就跑。這密道之中又黑又潮濕，我回過頭去，只看到緊追在身后一雙雙幽綠的眼睛和白森森的爪牙。那是……獸人。

云守像是十分熟悉這密道，拉著我幾個轉折，就將我推進一個狹小的洞穴之中，貼著我的耳朵飛快地道：“你躲在這里，我引開那些獸人，你就趁機逃。順著左邊這條路一直跑，跑到盡頭就是出口。”說著，他松手便要走。

“阿守！”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們一起走。”

他回過頭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像星星。他忽然俯下身親吻了我的手指，低聲道：“你不是說我是英雄嗎？現在我這個英雄來救你了，別怕，別回頭，別等我。”

說完，他拉開我的手，就朝黑漆漆的密道跑了過去。他身后有一群低吼著的獸人緊追而去。

我躲在那洞穴之中，聽到了阿守的悶哼聲和疏風的冷笑聲：“不守信用的小白臉！要不是看在你能忍受我三爪，并且答應我不再插手此事的分上，我才不會將解藥給你。沒想到你救了你那小丫頭，居然還敢回來壞我好事！”

云守似乎摔倒了，慘叫一聲。緊接著，疏風又道：“那就去死吧！”

然后，我聽到阿守嘶啞地喝了一聲：“快逃！”

腦子里被壓抑著的畫面翻涌而出——那漆黑的夜里，火光烈烈，我的母親瘋了一般沖過來用手推翻火架，將我救下來。我倒在地上，她舉著火把揮開要涌上來抓我的人，瘦小的身子在瑟瑟發抖，嘴里卻嘶喊：“快逃！快逃！”

“快逃，阿伽！”阿守又喊了一聲。

我渾身一顫，沖了過去。密道之中，那一群獸人將云守撲倒在地，疏風鋒利的爪子陷在他的骨肉里，像極了當初那些人手中的鐮刀、斧子，砍進母親的身體里，將她砍倒在地……

沒有人救她，也沒有人救我。我恨極了，恨極了，身體之中那股恨意涌滿四肢百骸，羽翼在我身后一瞬展開，黑如夜色，翼下生風，將這密道攪得天翻地覆；我的雙手生出黑色利爪，我沖過去將那些欺負云守的獸人一個個開膛破肚。

“阿伽……”云守叫我，我卻殺得控制不住自己，將逃遠的疏風抓回來一爪破開，一頁書頁從他的懷中跌落。

“阿伽！”云守忽然抱住我，“夠了，阿伽！”

那懷抱讓我渾身一顫。

他抓住我滿是血污的利爪，輕輕地道：“沒事了，阿伽，已經沒事了，停下來。”

我在他懷里越顫越厲害，終于啞聲道：“我是個不祥之物，害死了我娘，差點害死青鸞，也差點害死你……”

“不是你的錯。”阿守抓緊我的利爪，跟我說，“阿伽，你沒有錯。”

我在他的懷里低低哭了起來，說：“我沒有吃人，我沒有……沒有人相信我，沒有人救我……”

“我相信，阿伽，我相信你。”他抱緊我，“沒人救你，我救你。你忘了，我是英雄，是專門來拯救你的英雄。”

我抬頭看他，滿臉的冷汗與淚水，問他：“你不是不喜歡做英雄嗎？”

他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道：“我從六歲就被上一任皇帝選中，離開父母進入皇宮，沒日沒夜地訓練，為了守護女皇，需要時為她擋劍赴死，不需要就隨時丟棄。沒有人在意過我的感受，沒有人為我擋過劍，除了你。”

頓了一下，他又說：“除了你，再不會有人為我擋箭，一次一次救我。所以，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就算我再不喜歡。”

聞言，不知為何，我淚如雨下。母親大人，除了你，第一次有人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我抱住他，低聲道：“那我求求你不要死。”

他笑著“嗯”了一聲，就一頭栽在了我的肩膀上。

“阿守！”我抱著他跪倒在地。

密室之中的燭光忽然全部亮起，我在那亮堂堂的光芒之中看到一人飄然而至，銀發白衣。

“巫神大人……”

六

九匪站在我眼前，銀白的發散在肩后，宛若天神。他看了我一眼，道：“伽藍，你做得很好，現在你可以跟我回去了。”

我抱著阿守心慌如滾滾悶雷，“可是阿守……”

“他暫時不會死。”九匪道，“我們離開后女皇會出來發現他，將他救下，之后就會按照浮生錄中寫的那樣，互生情愫，結為夫妻。”

我呆愣愣地看著他，細細體會著“互生情愫，結為夫妻”這八個字，問道：“那我呢？”

“你？”他溫柔地看著我，“你本就不在浮生錄中，他會忘記你。”

忘記我……我呆在那里，看著昏迷的阿守——他會忘記我，按照浮生錄里的情節那樣，成為英雄，迎娶女皇。

“伽藍。”九匪叫我的名字，“將那頁浮生錄撿來給我，我們回去。”

回去嗎？

我不想將阿守放在冰冷的地面上，就抱著他彎腰撿起那一頁被撕掉的浮生錄，不小心看到了上面的幾行字：云守迎娶女皇，夫妻恩愛，一年得女，第二年幼女降生，云守病逝。

“病逝”兩字標紅一般烙印在我的眼底，我抓著那頁浮生錄反反復復地幾經確認，直到九匪從我手中抽走。我驚愣愣地抬頭問他：“這上面寫的……是他們的一生命運？”

“是。”九匪答道，“浮生錄記錄了這海市之中每個人的一生命運，容不得一點偏差。”

“阿守……”

“會死。”他答得毫無情緒，“你不必難過，命數之事，難過也無用。”

然后，他問我為何還不放下云守，跟他走。我跪在那里抱著云守，慢慢抬頭道：“能不能讓阿守百歲無憂？”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道：“你想讓我改了他的命數？”

“你是巫神，這海市最高的神明，還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嗎？”我問他，“可以嗎？”

他笑了笑，道：“可以，但是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換。”

“什么？”我還有什么？

于是，他伸出細白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我的心口，溫溫柔柔地道：“你那顆伽藍之心。”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心口，聽他道：“你本為神鳥伽藍，下界來體會人間苦恨，讓愛恨修成你那一顆長生的伽藍之心，所以你才會被一個凡人撿回去當成翼鳥族人養大。苦苦煎熬了這么多年，你也該修成了伽藍之心，不如把心給我？”

伽藍……原來他賜我的名字，只是因為我本為神鳥伽藍。那他在奴隸市場選中我，如此溫柔地待我，以及那句“我怎么舍得這樣殺了你”都是因為我為伽藍鳥，他想要我的心？

我不敢問。這一個巨大的騙局，他早就一步步地計劃好了，是不是連阿守這一段也是他精心布置的？這讓我難過。我只敢問他：“你要我的心來做什么？”

他俯下身來輕聲道：“來給我的愛人享用，伽藍之心可令人長生不死，永不受輪回之苦，我想與我的愛人共享長生。”他嘆息，“可是，這伽藍之心非要伽藍神鳥心甘情愿奉出才得神效。”

所以，他才如此煞費苦心。

然后，他問我：“你可愿意？”我看了看懷里的阿守，輕聲回答：“愿意的。”

尾聲

九匪將那顆伽藍之心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拿進了密室之中的一間暗室。女皇就睡在軟榻之上，瘦小的身子埋在錦被之中，盈盈的藍光照在她的側臉上。

她睡不安穩，微微皺眉醒來，看到了九匪，問：“阿九……你拿到伽藍之心了？”

“拿到了。”九匪捧著伽藍之心坐在她身邊，“將它吃下去，你就再也不會死了，也不用入輪回，我再也不用一世一世地尋找你了，以后我們可以一起長生永久了。”

聞言，她松開皺著的眉頭，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說：“真好，我們費了這么多心思，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他將臉貼在她的額頭之上，伽藍之心在他掌中盈盈生光，他輕聲道：“是啊，從此之后，一起共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