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電視新聞直播的完美見證人是美國人沃爾特·克朗凱特,他深度介入了越戰的報道。電視直播畫面中的戰爭,和影視作品中所展現的是完全不同的,它的殘酷性將會促使絕大多數人對戰爭持反對立場。直播本身的沖擊力,和用文字所描述的戰爭場面也是不同的,反戰,可以說是一種生理反應。
電視機的發明人約翰·洛克·貝爾德于1926年10月2日,在倫敦的一個閣樓上,建造了一架能以集束光線掃描物體的攝影機,利用光管把被掃描物體的光與影轉換成為電流,并將原來的物體投射到熒幕上。但當時的熒幕顏色為粉紅色(即是黑白電視),畫面分為30線,圖像較為閃爍不定,許多觀眾看后感到惡心頭暈。但這個機器最終改變了人類世界。尤其是衛星直播技術與電視結合起來,可以讓無數的人同時觀看別處正在發生的事情,這等于創造出一種同質化的時空,人們與世界的距離急速縮短了。
早期的人造衛星,如美國的“晨鳥”,并不是與地球同步旋轉的,它相對于地球的位置并不固定,因此在一天中只有幾個特定時段能夠接收到來自地球上任何位置的信號。而對一個重大新聞的衛星轉播需要很多巧合條件,所以直播在最初幾年很少能夠實現。那時候,來自歐洲的新聞通常先將膠片運抵美國,然后在第二天播出。第一條來自歐洲并且在美國同日播出的新聞,是1961年柏林墻開工的消息,但這并不是直播,由于開工的時間非常早,哥倫比亞廣播公司能夠利用時差的便利,將膠片用飛機運抵紐約并在晚間新聞中播出。肯尼迪總統曾抱怨說,這條新聞浪費了整整半天的時間才在電視上播出,以至于可供他斟酌回應的時間都不夠。
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新聞總監弗雷德·弗蘭德利敏銳地判斷,最終地球上的絕大多數地方,在一天中的任何時間都能使用具有實時傳輸功能的衛星,而這種技術突破一旦實現,將不僅會改變電視的本質,也會改變新聞的本質。1965年,他試圖在沃爾特·克朗凱特主持的晚間新聞中加入來自世界某地的實況衛星轉播。克朗凱特的節目在紐約時間晚上7點播出,弗蘭德利就按圖索驥地尋找在7點能夠向晨鳥衛星傳輸的地點,然后他找到了柏林,這個在過去幾年中屢屢成為新聞話題的城市。記者肖爾被安排站在柏林墻邊,這里總是具有很好的攝像效果——并且這將會是直播。無論肖爾苦苦說明夜半的柏林(紐約時間晚上7點)不會有什么故事發生,但計劃照舊進行。肖爾沒有領會此舉的實質:衛星實況直播,并不在于要有什么不得了的內容,直播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全新的體驗。
“于是,直播時我真的就站在那里,”肖爾回憶道:“這是柏林墻,墻后就是東德,僅此而已。但它是一場真正的電視實況直播”。這種嘗試獲得了很大的成功,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甚至與德國一個正在審判納粹分子的法院商談,成功地說服法院方面將此庭審推遲到午夜后進行,這樣的話就能在美國進行電視直播,而不是像通常那樣,在白天庭審錄制后進行晚上延播。
電視新聞實況直播的時代已經來臨。
電視新聞直播的完美見證人是沃爾特·克朗凱特,他也是美國最偉大的新聞人之一。
克朗凱特出生于1916年。12歲時,他讀到一個關于記者的故事,于是認定那就是他想過的生活。中學時克朗凱特在《休斯頓郵報》當勤雜工兼記者。1930年,為加入《休斯敦新聞報》,克朗凱特從得州大學輟學,這年他14歲。在一次去堪薩斯城的旅行中,克朗凱特被KCMO電臺看中,開始在電臺播新聞及解說橄欖球比賽,他的播音才華嶄露頭角。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爆發后,他報名登上得克薩斯號戰艦前往歐洲,從英格蘭發回抗擊德國的空戰報道。克朗凱特出色的表現備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傳奇新聞人愛德華·默羅的關注。
1943年,默羅邀請克朗凱特參加CBS莫斯科分社的戰時廣播小組,并給出125美元的周薪。但克朗凱特拒絕邀請,直到1950年他才被默羅成功說服,加盟CBS的電視業。1962年,克朗凱特出任《晚間新聞》主播,節目也被命名為《沃爾特·克朗凱特晚間新聞》。CBS 給了克朗凱特極大的信任和自由度,他不僅是節目主播,也是執行總編。
1968年,美國在越戰戰場陷入困境,總統大選的選情也分外復雜,美國國內局面也是一團糟,馬丁路德金被刺殺,學生運動風起云涌,整個美國社會似乎都被撕裂了。克朗凱特是來自美國中西部的中產階級——堪薩斯城一個牙醫的兒子,在無法持有中間立場的1968年,他卻保持著自信卻絕不傲慢的中立態度。當時,美國人在客廳里猜測克朗凱特的政治傾向是很流行的游戲。其實克朗凱特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并非一個無所不知的人物,他可能只是恰巧了解真實情況的人。他如此決絕的中立立場,使得觀眾不僅要研究他的面部表情及身體語言,希望就此能夠探究他的意見傾向。許多民主黨人——包括約翰·肯尼迪,都懷疑他是共和黨人,而共和黨人卻將他視為民主黨人。當時的民調顯示,美國人對克朗凱特的信任度超過了任何其他政客、新聞記者和電視明星。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約翰·貝利在看到這樣的民調結果后說:“我擔心這會意味著:僅僅是他深沉的男中音變了一個調,或者是他著名的濃眉一挑,克朗凱特就完全可能改變全國數千人的投票選擇。”
這樣的形象,特別符合電視直播的特性:直接展示新聞現場,甚至不再需要記者的聲音。當時,很多電視記者,去拍攝那些充滿爭議的鏡頭,他們往往故意激怒被拍攝者,從而會讓場面更火爆,而記者也成為新聞點的要素。而克朗凱特只是想成為公眾了解新聞的中介,他珍視民眾對他本人的信任,并相信這來自于其報道的真實性。他一向堅持認為是哥倫比亞公司、而不僅是他本人贏得了公眾的信賴。后來,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沃爾特·克朗凱特晚間新聞》節目,從1963年推出后就成為最受歡迎的電視新聞節目。
美國在越南戰爭中陷入泥潭,克朗凱特日漸懷疑美國政府和軍方確實在掩蓋真相。盡管他30分鐘的晚間新聞節目尚未反應這些,但他自己確信并不存在軍方將領們所說的“黑暗盡頭的曙光”。看起來,為了了解越戰真相,他必須去那里觀察。克朗凱特這個決定讓美國政府憂心忡忡。像駐越南大使館暫時失守這種事,政府還能緩過勁來,可是萬一在越南失去了克朗凱特,美國公眾絕不會原諒他們。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新聞部總監理查德·薩倫特也有類似的恐懼。普通記者可以投入戰地報道,但是克朗凱特這樣的“鎮臺之寶”可不行。
“我說道,”克朗凱特后來回憶道,“好吧,我必須去越南。我們能夠獲得每天的報道,但是不知道戰爭的走向;我們可能輸掉戰爭,但如果那樣的話我應該在現場發回報道,我希望能在那里報道交戰的情況。”克朗凱特從不將自己視為廣播電視歷史的一部分或者所謂的“國寶”,終其一生,他將自己視為“從不愿錯過大場面”的新聞記者。
薩倫特的第一反應是很自然的。克朗凱特記得他說過:“如果你必須去越南,我不會阻止你,但是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冒著你的生命安全、冒著我們主持人的生命危險是愚蠢的,對此我要再三考慮”。隨后,他的想法卻讓克朗凱特吃驚——“如果你真的要去越南,我認為你應該就此行做一個紀錄片,說明你為什么要去,也許那時關于戰爭的走向,你也必須發表一些意見。”
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記者都知道薩倫特禁止在新聞報道中發表任何類型的評論意見。所以當薩倫特提出這樣的建議時,克朗凱特的反應是:“這不就成了評論嘛。”薩倫特的回答是:“我們認為自己是客觀中立的,如果我們已經獲得這個聲譽,如果人們對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和你都如此信任,也許說出你自己的意見會是有益的。從你踏上越南土地的那一刻起,就該告訴人們那里是什么樣子,告訴他們你的意見是什么。”
當時,美軍與越軍在溪生激戰。軍方有一批可以到溪生采訪的記者名單,但是克朗凱特沒有出現在名單上,那里太危險了。克朗凱特獲準去的地方是順化,炮火已經把這里華麗的建筑炸成了瓦礫。克朗凱特被告知,美軍再一次守住了順化,但是通過他傳回的直播畫面,美國觀眾發現那里還在艱難的戰斗中——美國海軍陸戰隊向前推進了200米,代價是11人死亡,45人受傷。正是在順化,人們通過克朗凱特傳回的畫面熟悉了蘇聯設計的AK47突擊步槍,它粗短輕盈,單發狙擊和每秒十連發一樣有效。
更重要的是,電視畫面中展示的戰爭中,受傷的美軍士兵發出的哀嚎,讓美國本土觀眾不安。如果他們能從電視中看到美軍殘忍殺害越南平民,他們也會不安。事實上,電視直播畫面中的戰爭,和影視作品中所展現的是完全不同的,它的殘酷性,將會促使大多數人對戰爭持反對立場。電視畫面本身的沖擊力,和用文字所描述的戰爭場面是不同的,反戰,可以說是一種生理反應。
最使克朗凱特感到困擾的,是前線戰士和下級軍官所說的戰事情況與西貢的指揮官們告知他的版本完全不一樣,他發回來的報道如實地展示了這種矛盾。最終,人們期待的那個時刻來臨了,克朗凱特不僅傳回直播的畫面,他還要通過電視,來直播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穿著西裝坐在一張書桌后面,他直視攝像機的目光非常個人化和坦率,于是,900萬觀眾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是直接向他們一對一地說話。克朗凱特堅持自己寫播報稿,這也使得人們更相信他的真誠:
如果要說我們今天更接近勝利,那就是要無視事實并仍然相信樂觀主義者,而他們在過去是錯誤的。如果要暗示我們正處在失敗的邊緣,那是屈從于過度的悲觀主義。如果說我們目前陷入僵局,這看起來是唯一符合現實但并不令人滿意的結論。即便僥天之幸,軍方和政治分析家們是正確的,如果這確實是對方在談判之前的最后一次大喘息,在今后幾個月里我們必須測試對方的真實意圖。但是,對記者而言,有一點已經逐漸清晰:走出困境的唯一理性方式是談判,并且不是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談判。我是沃爾特·克朗凱特。晚安。
如今看來,這段評論似乎并沒有什么高明之處,但是在美國社會高度分裂、人們非此即彼地或者擁護或者反對越戰的時候,克朗凱特的聲明是反戰的。他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從越戰脫身”,在那個時候,他并不是孤立的,連保守的《華爾街日報》社論也聲稱“整個越南戰爭的努力可能是注定失敗的”。
盡管約翰遜總統各種麻煩纏身,但對克朗凱特的特別節目,他的反應好像是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麻煩。關于他的反應有兩種說法,其中一個版本是,他說“如果我已經失去了克朗凱特,那我就已經失去了美國中產階級的支持”;另一個版本,他的話是這樣的:“如果我已經失去了克朗凱特,那我就已經輸掉了戰爭”。這兩個版本,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這一節目對總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克朗凱特自己則認為,他的作用被夸大了。“對此,我從未問過約翰遜總統,雖然我們相處友好。毫無疑問,這是壓倒駱駝的又一根稻草,也許僅此而已,但是,那駱駝和那駱駝的背都早已不堪重負,它的崩潰不可避免。”
對于廣播電視業的歷史同等重要的是,在克朗凱特發表意見后,節目的收視率不降反升,從此很少有電視從業者會再對他和薩倫特的疑慮糾結——適當的意見表露是允許的。事實上,從1968年開始,演藝界人士、流行音樂主持人和電臺脫口秀主持人都明顯更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突然之間,電視和電臺節目的參與者,無論是否具有相應的資質,都會被要求就越戰或者內陸城市的困境等議題表明立場。即使電視直播來說,這是一個細微的變化:新聞與評論、娛樂等開始逐漸結合起來,這對電視新聞工作者來說,一直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