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涵wonder
女神張愛玲也有她自己摯愛的女神,對這位女神,她從滿心的愛慕與崇拜,到后來的怨恨與報復,貫穿了她一生最濃烈的情感。這位女神是她的媽媽黃逸梵。
能得到張愛玲崇拜的,必然不是普通人,黃逸梵身上的一切,幾乎都是“普通人”的反面。
她十分貌美,即使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也讓人驚艷(有照片為證),有人說她像高冷版的蒙娜麗莎。她出身名門,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掌管江南五省軍權)黃翼升的孫女。她具有藝術家的氣質,審美極好,穿衣打扮、日常起居十分考究,處處都跟別人不一樣。她反抗傳統,離婚留學,是中國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家族里的老輩雖有微詞,也敬她為女英雄。她不信命運,纏著一雙小腳,在瑞士阿爾卑斯山上滑雪,比那些男人滑得還要漂亮。她追求自由、知識和愛情,走遍千山萬水,在歐洲學習英文、法文、油畫和雕塑,談了很多次戀愛,嘗試過許多工作,做過生意,在馬來西亞教過書,也做過尼赫魯姐姐的秘書。她是一個非一般的女人。
她有一對兒女,因為切身體會和痛恨中國重男輕女的傳統,她竭盡全力地維護女兒張愛玲的權益。她隨時提醒傭人不準在兒女面前流露出“男尊女卑”的言辭。在離婚時,她心心念念要在離婚協議上注明一條:女兒的教育問題,包括要進什么學校,都需先征得她的同意。
對兒時的張愛玲來說,遙遠的母親,就是屬于光明、善、神的這一半。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黃逸梵為了女兒出國留學的事,回國和前夫談判。張愛玲的父親不僅不同意,還把張愛玲打了一頓,軟禁起來,于是張愛玲逃出父親家,與父親徹底決裂了。
張愛玲逃到母親住處后,劇情卻有了反轉。那個存在于張愛玲憧憬中的女神般的媽媽,在朝夕相處中,逐漸顯露出了嚴苛、急躁、冷酷、自私的模樣。她對母親的愛,一點一點被毀掉了。
黃逸梵嚴苛,常常覺得張愛玲笨手笨腳,離她心目中“清麗的淑女”差別很遠,她教張愛玲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告訴她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
黃逸梵急躁,在對張愛玲失望時,就會沖著女兒咆哮,在張愛玲笨拙時,罵她是“豬”,在張愛玲生病時,會口不擇言地說她活著就是為了害人。
說黃逸梵不關心女兒,是不公平的。她為她爭取最好的教育資源,她讓她學習英文和鋼琴,她請昂貴的私人老師給她補習功課。她希望她活得出類拔萃、瀟灑漂亮。可是她做這一切,都在向張愛玲強調:你要足夠優秀,你要對得起我的付出,否則,你不配我的犧牲,不配我的愛。她所做的這一切,女兒絲毫感覺不到溫度。張愛玲最愛用的詞是:蒼涼。
或許,越是優秀的父母,越容易犯下這樣的錯誤:給子女他們認為最好的,卻忽視了親子之間最原始的需求——親密,包括身體上的親密和心理上的親密。擁抱,陪伴,鼓勵,信任,接納,犧牲,一個目不識丁的母親可能比一個優秀卻焦慮的母親,更能提供這些。
“優秀”是一個很具誘惑力的詞,我們都不甘平庸,我們都仰慕那些閃光的人。可有一種“優秀”是十分苦澀和危險的。
黃逸梵并不僅僅對女兒這樣,她對自己也是這樣要求的:一切都要做得最好,一切都要做得與眾不同;要明白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要有立身之本,不要依賴他人;要堅強不要軟弱。她在子女很小的時候就說:“不要哭,弱者才哭。”
為了走得更遠,她必須實現情感隔離,首先是對自己。因為如果她去真實感受,將會感受到無比強烈的悲傷和孤獨,這難以面對和承認;而不去體驗自己的感受,就好多了,可以把力量集中于外在的追逐之上,獲得認可和控制感。
表面看起來,閹割自己的感受,可以拋下許多負擔,快速實現目標;可深層和長遠來看,這樣的人會陷入內心混亂和存在危機。他們會有許多教條,但這些教條和內心感受沒有一點關系。但是用教條來管理人生,要比面對人生的悲傷和無助,容易多了。
這就是為什么說,這一種“優秀”是十分苦澀和危險的,因為它是情感隔離的產品。
當然,事實也沒有這么悲觀:如果黃逸梵在往前走的時候,能稍微接納一下自己的感受,也接納女兒的感受,兩個孤傲的女人也不會如此相愛相殺了。
(編輯: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