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
2012年11月,我住在紐約皇后區一棟近百年的老房子里。很多朋友覺得我們不應該住這個社區,中國人、東南亞人、墨西哥人,以上三種人會湊在車庫里打一桌麻將;路邊有黑人高中生抽大麻;再往后走幾個街區,發生過連環兇殺案。有個朋友跟我感慨,如果女兒以后一輩子住在“皇后區這種爛地方”,她會非常失望,她的女兒在第二年考進哈佛,大概永遠走出了皇后區。
我在皇后區過得很好。身為暫住一年的游客,我體會不到那些讓人不安的東西——膚色、收入、地位、階層,我只享受了一個廉價而安靜的紐約:一美元三把蔥,廣東人開的西餅店咖啡齁甜,但有剛出爐的老婆餅。后院空曠破敗,鐵絲網銹跡斑斑,整個秋天我都在掃不可能掃凈的落葉,徹夜大雪后有貓走過,留下梅花形腳印。當然我也經常去曼哈頓,在MOMA看凡·高,東村吃日本菜,去大學教授的家中過圣誕節,經過用查理·布朗和史努比玩偶裝飾的櫥窗——你也知道,就是那種讓人覺得理應如此的紐約生活。
回家時走出地鐵,看黑人排著隊吃4.5美元三葷一素的中式快餐,可以選一條黑乎乎的紅燒魚。我想到老家有類似的盒飯,專賣給干力氣活的工人們,菜很咸,所以量不需要多,但隨便添飯,有些人就一直添,我坐在邊上的小炒店里,看他們蹲在路邊,把那些飯吃完。我為紐約和家鄉之間的巨大落差和微小相似著迷,于是開始動筆寫這部小說。那個時候我已經寫完《小鎮姑娘》和《小城故事》,這兩部作品有諸多毛病,卻對我很重要。在技術上,它們讓我在長達十年的中斷后,漸漸重新握住寫小說的筆;在情感上,則像往外吐出自我,在吐干凈之后,我暫時對書寫自我和記憶都失去興趣,我想寫他人,也想寫當下。
《微小的命運》基于一個簡單疑問:到底是什么決定生活的流向,是命運,還是人心?在前兩本書中,我書寫命運,尤其是苦難中人的不可選擇,但在這一本中,我想寫在那些談不上任何苦難的生活中,人心是如何反作用于命運。以前我相信命運是一條不可辯駁的河流,我們唯有順流而下;現在我卻相信它在途中有諸多分叉,也許所有分叉最終又將匯合,但我們仍然可以選擇,是選擇讓這一切有所不同。于是有了這本書的題記:“命運屈從于外力,也屈從于內心。”書中主體故事平行發生于紐約和自貢,又有一部分發生在北京,城市和際遇帶來不同,卻并沒有那么不同,因為人心的相似帶來更多相似,猶疑、軟弱、動搖、勇氣、決心,是它們帶領我們,走向命運的結局。
在最初的想法里,它是一個愛情故事,但最后它只是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這本書斷斷續續寫了兩年,中間我修改其它書稿、寫兩個專欄,又陸續寫了一些看起來題材“更重要”的短篇,同時在醞釀一部新的長篇,這一度讓我對這本書失去信心,覺得它試圖面對的問題太小,也太不重要。但2014年冬天,生活發生了一些激烈劇變,兩個好友在一個月之內先后出事,我們總是回家很晚,霧霾深重,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暗夜里,我會打開這個文檔寫上幾行字。這給了我無限安慰,它讓我覺得,命運中有不可能被奪走的部分,最無用的東西,會在最無望的時候幫助你。就這樣,在這幾年難得的持續低潮中,我一鼓作氣,完成了初稿和第一次修訂,寫到結尾,我想,沒有什么比我們如何面對命運更重要的事情。
最后是題外話。有一天,看到朋友的新書,他在序言里說,朋友總說他應該有個定位,但他又不是一顆衛星。我也收到過如此勸告,“定位”的意思,大概是選定一個位置,讓他人能更清晰地尋找到你。但我并沒有找到這個位置,恢復寫作五六年,如果給我寫的故事加上標簽,會發現既有“鄉土文學”,也有“都市愛情”。這一兩年我寫了幾個政治意味很重的短篇,而正在寫的長篇發生在一百年前,屬于“歷史半架空”。在這些作品間隙,我還一度化名去言情小說網站寫連載(寫了四萬多字,一共只有一千多個點擊,不怪讀者,的確寫得很差)。寫這篇自序時我生活在東京,因為看了一本叫《春畫入門》的學術書籍(主要是看了插圖),雄心勃勃地想寫一個艷情故事,類似《金瓶梅》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有一天,我去超市買菜,發現日本人在每一種食物上標注精確產地,豆腐來自琦玉,冬瓜是沖繩直達,一種我不認識的魚被開膛破肚,寫上北海道某個地名。一顆葡萄也能明確定位的世界當然挺好,但我不是葡萄,我還沒有想好長在哪里。
(編輯: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