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紅
我的爸爸——黃天余,是一名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普通共產黨員,他身上折射出的精神元素,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財富!
小時候,盛夏的夜晚,孩子們橋上納涼,總喜歡攏著我爸爸講革命故事。小橋下清澈的河水泛起徐徐涼意,小伙伴們個個聽得入神有味。打那時起我才知道,爸爸12歲就給地主當了長工,是新四軍過來參加革命隊伍的。爸爸曾經跟著隊伍參加了漣水保衛戰、孟良崮戰役、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隨后又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參加偉大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消滅了王牌“白虎團”,投入到上甘嶺等五次經典戰役!
爸爸是位重機槍手,最高級別就是個排長。稍為懂得一些軍事常識的都會明白,機槍手,那戰場上絕對是敵我雙方重點打擊和定向消滅的火力點,不僅行軍扛槍需要超負荷的體能,而且是傷亡系數最高的戰位。戰場上以消滅敵人、保存有生力量最為寶貴,爸爸視槍如同生命,寧啃冰凍白雪,就不舍得喝下軍用水壺里的生命之水,他知道省下的水能為打紅了的槍管滴水降溫,能夠精確多殺敵人。一天,嗖的一聲,敵人一顆罪惡的子彈射穿了水壺和棉襖,爸爸與死神擦肩而過,自豪地說,我愛槍,水壺和水保護了我!
爸爸參軍13年,除了行軍就是打仗,算是從戰場生死線上沖出的幸存者,待到和平果實成熟,支氣管哮喘傷病日顯嚴重,用現在醫學說法就是職業病。戰爭年代只要能打勝仗,傷病在共產黨員的心目中又算得了什么!阻擊敵人“輕傷不下火線、人在陣地在、與陣地共存亡”的誓言猶在耳畔回蕩!
爸爸常說部隊大家庭特好,官兵一致,親如兄弟。第二次漣水保衛戰失利,腿腳受傷攜帶機槍撤退行動遲緩,是部隊首長主動牽馬讓他騎上,這段經歷記憶猶新,要不然就有可能掉隊或許成為敵人的獵物了。之后爸爸總要學著首長的做法,常常去關心別人,在國內和入朝作戰休整營地,都會從嘴里省口飯菜撥送給群眾,節約的軍服也要送給支戰民工,做了心里開心。
抗美援朝戰爭勝利后,爸爸主動把赴蘇聯學習深造的機會讓給了戰友,自己毅然選擇復員回鄉種田,憑借著戰斗間隙掃盲學得的幾斗文化,做了生產隊會計。文革時期,爸爸由于不贊同給村支書黃大頭戴上高帽游行批斗,被造反派順勢奪走了會計的職務。爸爸只得拖病下田,專揀重苦農活,拼命想著多掙幾個工分,勉強填飽兄妹五張大口!
義務照顧同村入朝作戰犧牲烈士騰國才的母親,是爸爸一直藏著的心愿。那時,騰奶奶隔三差五就要來我家坐坐,好像爸爸就是她親兒。我家兄妹五個,日子過得清貧,講革命傳統故事,爸爸是學校的座上賓,家,地地道道成了憶苦思甜的教育場所。方圓十幾里都曉得有個老復員軍人、老黨員,哪家有了些為難事、鬧了點矛盾什么的,都會來請爸爸說理調解,久而久之大家親切地稱爸爸為“講道理”呢!哎,您別說,爸爸講的那些人生經歷的土道理啊,樸實頂用,鄉里鄉親們就是愛聽,服理、服我爸呢!
受爸爸的影響,我也嘗試著在軍營、地方為年輕人講些道理。開場白呢,當然要講“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甜不甜,想想前輩解放前”的大道理,但對比現在所講的“苦不苦,想想我們的老父母,甜不甜,想想我們工作前”是何種境界與天地。年輕人說,我們出生在新時代,對過去沒有見過,你這個道理比方好,聽得懂、聽得進、不枯燥!
1991年江淮地區突發洪災,當時我在安徽某部接到參加抗洪搶險的緊急命令,駐守安徽壽縣正陽關一線,中央臺每天頭條新聞就是報道正陽關警戒水位。部隊到達后所見街道村莊農田道路全部淹沒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官兵們跳下車立即轉移群體、搶救財產。群眾激動地說:“這樣好了,解放軍來了,我們不慌了?!眻F長命令我帶車迅速將抗洪物資送到各部隊駐扎點上,卡車趟著齊腰的水在路上慢慢摸索前行,路過涵橋突遇上游暴發洪水,車輛無法控制沖離橋面,萬幸橋墩卡住車輛險遭車毀人亡!
團長當即命令全團所有車輛停止出動,就近派出一個連的人馬試圖將卡車拉回路面,都因水流湍急沒有成功,不得不卸下物資器材肩挑人扛送達。危險的事,家屬面前始終沒有點滴流露,當時家屬剛來部隊探親休假,晚上我打起背包就走,就把母子倆留在了軍營。
近期來,新聞聯播不時有報道全國各地水災水情,家屬突然想到那次險情,她說你還蠻保密的,是聽團里家屬們講的,團里上下都知道,就她不知道。有些事啊,從頭想來,軍人犧牲奉獻時時刻刻,其實都不情愿再捆著親人來牽腸掛肚的,用當今時髦話說,“你懂的”!
也正是那場特大洪水,江蘇里下河地區同樣成為全國重點災區,之前爸爸病重,民政部門安排住入榮軍康復醫院,醫院遭災進水,只好動員病人回家養病,爸爸第一個帶頭。水災鄉村缺醫少藥,病情突然惡化,家人偷偷發來電報,“父病危速回”。我悄悄把電報揣入上衣口袋,心里明白作為全團的軍需官,此刻執行任務怎么也不能離開,抗洪救災節骨點上請假更是不合適!
洪水警戒線解除,我請了7天假,預借了2個月的工資,匆忙從安徽連奔帶跑坐船、乘車、徒步直沖家鄉,跪在爸爸的病榻前,已經幾天茶水不進的爸爸,見了我陡然精神大振,拉著我的手硬梆梆挺坐著,兒子你快把鎮民政科長請來。彭科長來了,說老黨員您有什么要求?爸爸出奇地坦然,我的后事按黨員的要求簡辦,火化后立一塊墓碑就行,不占農田。有個要求再交一份黨費,送給災區。瞬間,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錚錚鐵骨的爸爸,此時說什么也不像命懸黃泉的病人。我順手操起家里自行車拼命沖向鎮醫院,請來醫生異想天開為爸爸作了診斷,醫生無奈地安慰幾句,拉我到隔壁房間,宣布:“肺心組織壞死”,無回天之力,只怪洪水無情啊,失去了黃金救治機會!
多么奢望陪同爸爸說說心中的話兒,第二天凌晨,一條蟒蛇鬼使神差地從房檐上竄入床頭,驚恐了家人。誰料,爸爸安詳地閉上眼睛永遠離開了我們,放到今天來看終歸少許有些遺憾。永遠記得爸爸臨走前的一句話:你好好做人,幫我把你媽媽孝順好!
在家料理完爸爸的喪事,花120元立了一塊不起眼的墓碑,按家鄉風俗在墓前插了孝棍柳枝,燒了紙錢、磕了孝頭。爸爸身后的一點遺產,錢物我沒爭一分,就把爸的勛章留我帶著吧。長輩和親戚們都說這樣好,到底是部隊上的人懂事。我好生安慰了媽媽,急著歸營參加抗洪搶險總結表彰大會。首長說,本該報你立功的,考慮名額有限……我忙打住首長的話,感謝還來不及呢,再說部隊上這么忙還批假我回老家……
打那以后,清明節總要回來,到爸爸的墓碑前說說話。25年前不經意插下的孝棍柳樹枝已經長成參天大樹,竟然分杈生出三根健壯的樹干。每次回家,大老遠就會看見那棵高大的柳樹,修長的柳枝柳葉迎著太陽和著春風輕輕飄搖,儼然在遠遠地向我含笑招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