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舊，葬花魂

◎枳 什

月光舊，葬花魂

◎枳 什

今年的雨季停在了七月，纏綿反復，不肯離去。陳韙持著油紙傘的手骨節分明，雨水滑落傘沿拂過他的衣袖，分明才消了不幾日的暑，卻馬上性急地帶著寒意裹上他的青衫。他的眉目沒有一絲波瀾，但頻率不齊的腳步終究還是泄露了他的踟躕。

淋漓中的刑場依然人頭攢動，雨水也澆不滅人們心中那團愛看熱鬧的火，更何況是這么一場驚世兇案。耳邊是人們吵吵嚷嚷的議論，他們議論著兇案里那個不幸的死者年方二八，正是好韶華。還說兇手竟也是個女子，面若芙蕖，卻心狠手辣，還有那個導致這場悲劇的男子應該長得風流倜儻，否則怎會讓兩個絕世佳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想笑，剛剛勾起嘴角，卻嘗到了一絲苦澀。隔著人山人海，他仿佛又看到那年的她。

那年杏花霏霏，她正倚在一棵杏樹下，手持一卷詩書。她稍一抬眼，他就看到那雙眸，有著星星點點的光。少女的臉頰不知是不是被這杏花染了色，微微漾起一抹霞。一時間十里春林失色，他就那樣愣在原地，直到少女走遠，才恍惚拾起少女遺落的詞集。翻開詞集，第一頁寫的就是“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垂翠幕，結同心，待郎熏繡衾”，一筆一畫都暈開凈澈的柔情，他癡醉地拂過書卷上娟秀的筆跡，指尖有些發燙。

再見她是在一個宴會上，他應邀出席。他愛山愛水愛酒愛琴，卻對吟詩作詞缺乏興趣，若不是朋友相邀定不會來附庸這等風雅，所以在看到她的剎那，心頭是奔流而出的千驚萬喜，一腔思念涌到嘴邊，卻只剩下膽怯的一杯清酒。

他才得知那少女是極富名氣的才女。少女的吟詠似勾畫出拈花的多情，那一刻，他好似瞬間心思變得通透起來，竟也品出了詩詞里的春花秋月綿綿癡纏。席間她似感應到他的目光，隔著人與他舉杯對飲，他壓抑住心底的誠惶誠恐，僵硬著舉杯回應。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扯動，一回頭就對上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眸。“你琴彈得很好。”他木訥地看著她，不知怎么回答。“怎么不見你一起過來聯詩玩？”他面上一紅，老實地說道：“我不太會作詩。”少女沉思片刻后道：“我教你可好？”求之不得，而面上他只是微微點頭。

再然后，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魚幼微，他大著膽子喚她“幼微”，她是不拘小節的，也不以為忤。之后那段時光，他也有過須臾的快活，仿佛回到了拿著作業去私塾找老師的少時，心情卻截然不同，他恨不得每天都拿著一兩首作好的小令去找她，只為那杯她親手沏出的清茶。

美人做伴，寫詞品茶，然而這樣的時光沒能維持多久。她雖不吝賜教，但隨著時間流逝，看著他沒有長進的文筆，皺眉的次數也漸漸增多。

又一次他來到她家中時，侍女告訴他小姐出門訪客去了。一月余，他都沒見過她。這次他忍不住詢問侍女她究竟訪的是什么人，侍女答道：“只聽小姐提過一個‘溫八叉’的名號，大概是哪個風流才子吧。”

他啞然，一絲絕望開始滋長，侍女說的這人他知道，那是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仕途頗為坎坷，卻寫得一手好詞，名聲大的連他這個不怎么了解詩詞的人都聽過。這樣的男人可能吸引不了多少女人，但他知道，這個男人一定能吸引到魚幼微，那個視才如命的女人。

他心里也清楚他們寫就不了圓滿。不僅因為溫庭筠已有家室，更因面對純白浪漫的她，任是溫庭筠也會生出想要退卻的卑微。他可以等，等到魚幼微夢碎的那天，他會出現在她身邊，給她最溫柔的安慰。

灰塵在他練習寫作的詩箋上落下又被擦去，閑時他便撥動琴弦，琴聲卻不再裊裊，開始變得如即將枯竭的澀泉，他麻木地收起手，并無心換一根新弦。這樣的空洞一直陪伴到他聽聞她出嫁的消息為止。

她嫁了一個狀元郎，以妾的身份。詩箋在他指尖化為雪片，割傷他的眼睛，她寧愿為妾也要嫁一個能和她比翼風雅的男子。他看透她與溫庭筠的結局，卻沒看透他與她之間的鴻溝，原來最癡的人是他。

陳韙從不敢去設想與她的重逢，卻避不開命運。多年后歸鄉，朋友為他接風洗塵，路上神秘地說要給他介紹一個人，他問是誰，朋友只說是一個道姑，他并未放在心上。

馬車停在了一座道觀前。滿腹疑惑還沒吐出，抬眼就看到了她，只是她已變成魚玄機。她已不記得他，或許是經歷了溫庭筠的遺憾與李億的絕望，男人的面孔在她眼中如出一轍。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種近乎極端的萬念俱灰，那么繁華而寂寞。

他感到一股濃稠得化不開的失落。他的皎月落入一潭渾濁的死水中，看似在掙扎，實際卻只是在認命地下沉。他拉不了她，因為能拯救她的從來不是他，他能做的只是在看到她沉下去的瞬間也陪她跳下去。

此時的她身邊有無數男子，但夜深寂寥，她留在身邊是一個叫綠翹的女仆，兩人亦仆亦徒。他因此和綠翹也相熟起來，他能感受到綠翹對他的情誼，他對綠翹亦有好感，因為每每看到綠翹的年貌便會讓他憶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對于綠翹的暗示，陳韙既沒接受也沒拒絕，就這么日復一日地拖延著。

回應綠翹是個意外。那日他來找她，綠翹說她與友人結伴出去春游，那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拿著詩箋等待她的日子。經年的不甘與煩躁終于醞釀成酒，醉了他的心智，在綠翹低眉巧笑的柔情里，他沉淪了。

這個意外帶著之后一連串的意外，猝不及防地沖碎了他的所有。

她竟失手殺死綠翹。他想，或許她是對男人太過絕望，在看到綠翹沉淪愛情時就仿若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她鞭撻致死的其實是那個她不愿回首的自己，所以在判決書扔下的那一刻，她才會釋然一笑。

雨越下越大，傾瀉著一場凄清的哀嘆。他默默站在人群中遙看她，一如既往地沒能靠近她。正如這么多年，他撐傘在雨中給她一個憩所，她卻追隨著遠方的天青色。

刑場上的她突然看向他這邊，他沉寂已久的心驀然一跳。再然后，他便發現那道目光越過了他，他回頭看去，那個名滿文壇的大詞人此刻正如一尊石像呆立在人群中。至此，他的心終于沉了下去，萬劫不復。

沒有看到刀起刀落，伴著人們的尖叫，他木然地推開人群向外走去。這已經是他的結局，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