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時光深處的手表

那時讀小學五年級，在鄉下，我們幾個村的孩子都去一個較大的村里上學，所以很熱鬧。那時班上有五十多個學生，來自不同的村子，大家相互了解的沒有本村的同學多。有一天，另一個村的一個叫李明哲的男生，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李明哲戴了一塊手表，很大，雖然看著很舊，但是在那個年代，手表作為家里的大件，也不是誰都能擁有的。他上課時，經常擼起袖子看表，讓我們很是羨慕和嫉妒。下課時，大家都擁在他身邊，想看看他的手表，他卻寶貝似的用手緊捂著袖子，死活不給我們看。這樣經歷了幾次之后，我們都很生氣，終于，在一個課間，我們把他摁倒，把表從他腕上擼下來。結果，可能是我們爭搶過程中碰到了哪里，表居然停了，怎么弄也不走。我們都害怕了，便把表還給他，全都回到座位上。

雖然大家都心里忐忑，可是李明哲并沒有把這事告訴老師，也沒找我們賠償。過了一段日子，他依然戴著那塊手表，依然上課時偶爾看表，我們覺得，表肯定是修好了，便也都放下心來。不過看他整天看表，我們就心里生氣。于是，又開始圍著他看手表，這次他很痛快地給我們看，我們看了卻都傻眼了，表依然是壞著的，三根針都是一動不動。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時間固定在六點十分。由于我們心虛，加上也習以為常，以后便再也不注意李明哲的手表，雖然他還一直看著那塊不走的手表。

又過了一段時間后，大家基本不再注意李明哲和他的手表了。秋天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李明哲沒來上學，大家也沒在意。等他再來的時候，明顯沉默了許多，只是上課時還是習慣性地看表。有一次，我無意間發現，他腕上的表似乎不是原來那塊了，離得遠看不真切，下課時便和別人說了，于是大家又圍在他那兒，而這次，他又是死活不給我們看。

結果又是在我們用強的情況下，才擼起他的袖子，卻全都愣住了，在李明哲的左腕上，竟是畫了一塊手表，原來的手表不見了。我們全笑，他卻哭了，哭得我們不知所以，便都悄悄離開他的身邊。我依然記得，他畫的那塊手表，指針也是在六點十分。

再后來，李明哲就徹底被我們遺忘了，小學畢業后，我們有的去鎮里讀初中，有的直接回家干活，雖然各村相距不遠，卻也從不來往。李明哲也回家種地去了，我讀了初中，便再一直沒有消息。直到我去縣城讀高中，才在一個很熱的夏天，與李明哲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當時我正匆匆從新華書店往學校走，就聽見有人叫了我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種很清澈的驚喜。轉頭間，就看見了李明哲，雖然四五年過去，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蹬著一輛三輪車，車上拉滿了煤氣罐。他滿臉汗水，依稀還是過去的樣子，我們緊緊擁抱了一下。忽然，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裸露著的左手腕，他一下子注意到了，便笑，說：“還記得手表的事？”

往事如霧彌漫，少年的時光瞬間掠過心上。李明哲的眼睛恍惚了一下，就給我講起那一段往事，我們就坐在他的三輪車上，在路邊，在七月的陽光下，當年的那塊手表，還有那塊畫在腕上的手表，又一次走進我的心里。

李明哲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家在村里是最貧困的，學費都經常拖欠好久才交上。他父親因病去世得早，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家里的田地，都是親戚給種著，到時分些糧食給他們。上學那會兒，他每天都要照顧母親，做飯，煎藥，中午時也要趕回去做飯給母親。那塊手表，是父親留下來的，母親很看重那塊表，也許其中有什么故事，不過他卻不知道，母親也不說。母親經常擺弄那塊表，就一直放在枕邊。

有一段時間，母親就不擺弄那塊表了，而是讓他戴著，不戴都不行。講到這里，李明哲對我說：“那塊表本來就是壞的，不是你們當初弄壞的，我怕你們總找我麻煩，所以沒說！”我說：“我記得那時候你總看手表，那表上總是六點十分！”他聽了我的話有些驚訝，沒想到我還記得這個。

六點十分，是他心里一直記著的一個時刻，因為那個時間，是母親每天早晚吃藥的時候。因為那時候還小，貪睡，有時就錯過了那個點，所以便把表撥到那個時間，每天經?？?，要記進心里。這樣，時刻想著不要耽誤了給母親熬藥，特別是早晨，后來就再也沒誤過事。

我忽然想起，便問：“那后來那塊表呢？你怎么在腕上畫了塊表？”

李明哲眼神黯淡了一下，說：“記得我有一段時間沒上學嗎？那是我媽去世了，下葬時，我把那塊表放在她的身邊了！后來，我很想我媽，我就在手腕上畫了一塊表，還是六點十分……”

陽光灑落，長風流淌，那一刻，我的心里忽然就濡濕成暖暖的海。那一塊從不轉動的手表，那一個永遠固定的時刻，曾經怎樣牽動過一個孩子的心啊！我想，就算時間再急急而逝，再過去多少年，那塊手表將會永遠定格在他的心里，那個時刻，永遠牽絆著一個孩子一生的愛與掛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