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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縣城

2016-10-20 03:10:30許祚祿
參花(上) 2016年10期

許祚祿

省委第一巡視組剛進入金山縣境內,就遇到一場規模空前的警民沖突,把他們堵在了大路上。

這是處于三省交界大別山深處的金山縣唯一的一條通向外面的公路,道路是依山而建,彎曲向前,一邊是高聳連綿的山峰,一邊是一條寬闊的溪流。從路面鋪設的瀝青來看,這還是剛通車不到一年的新路,但是路面上已經出現了許多大洞小坑,顛簸難行。

在路旁的一個檢查站前,多放了一塊嶄新的宣傳牌,上寫“嚴查超載超限,確保道路安全”,幾輛警車閃著警燈停在路旁,十幾個交警正在路上對過往車輛進行檢查。

一些車輛停在路中間擋住了道路通行。幾輛長途大客車也被堵在這里,許多游客下了車在焦急地等待著。

省委第一巡視組乘坐的專用面包車也被堵住了。巡視組副組長肖劍首先走下車來,了解情況。他還是一位三十幾歲的英俊青年,身材高大,帶著一副深度眼鏡,更增加了他的一身文質彬彬的氣質。

一些駕駛員正在圍著交警不停地吵鬧著。有討好求饒的,有怒氣沖天的,有唉聲嘆氣的,有耍賴耍橫的,正吵得不可開交,似乎有意要把大家都堵在這里。

“你們怎么專抓我們這些小貨車,那路都是裝煤炭、裝石子的大卡車壓壞的。他們有后臺,都是大老板,你們怎么不敢抓他們?”

“你們就專抓我們,你們這馬路是紙糊的?我們這小貨車也能壓壞呀?”

“我們辛辛苦苦地跑一趟才多少錢啊,你們還讓不讓我們小老百姓活了,我們一年跑到頭都為你們交警跑了。”

“他們會送買路錢的不抓,專抓我們不會送錢的。誰叫我們沒門路給他們送錢呢。”

“你們不要擋住大家的道啊,要罰就罰吧,我們金山交警早就是出名的罰款警察,證照齊全難過金山,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他們不罰款靠啥發獎金。”

“他們交警在我們金山還只是小泥鰍,算不了什么,你來了就算倒霉了。天下有路你不走,偏要來我們金山,你就認倒霉吧。”

肖劍走過去,想勸這些交警和駕駛員讓開一條路,他知道金山縣的領導們都在縣里等著他們召開省委巡視組巡視動員大會,他怕在這里耽擱時間長了,影響了大會正常召開的時間。

那些駕駛員和游客一聽說他們急著去開會,就更起哄了,一起擁過來把他們的面包車團團圍住。一些人故意在驚叫著:“省城的牌照車啊,就是派頭大,敢去指揮交警。”

“一定又是哪個廳局的車,下來撈油水了,不然誰沒事往我們金山跑。省里的車又能怎樣,山高皇帝遠,省里的領導也管不了我們金山的事。”

“看來他們是又想起我們金山的土特產和山里野味了,不撈足他們是不會走的。小車裝不下,這回改成面包車了啊。”

“咱們大山里的野味早被那些人捉光了送出去了,還要他們自己下來撈。”

“那些野味土特產人家早就不感興趣了,他們現在感興趣的是我們大山里年輕的小白金,那些又白又嫩的小鮮肉。”

肖劍被大家圍在中間,動彈不得,現在才有些后悔沒讓縣里派人來接,他一時又不好說明身份,只是著急地說:“駕駛員同志們,你們要配合好交警同志的工作,他們辛苦執法也是為了道路的安全,這也是為了你們大家好嘛。不管怎么說,你們也不能堵住路,影響別人通行啊。”

“不是我們堵路,是這些交警太黑,不給我們路走啊,交了買路錢才有路走,不交買路錢就抓你,不給走,我們大家就都不走了。”

大家正吵鬧時,只見又接連來了十幾輛裝滿煤炭的大卡車,這些車子一停下,就從每輛車上跳下兩三個穿著統一黑色衣服的大漢,不由分說地就一起揮著木棍朝那些交警打去。那十幾個正在執法的交警一看這氣勢,立即嚇得驚慌失措、四處逃散,跑得遲的個個挨了幾棍。那些人一邊呼叫著追打交警,一邊把路邊的幾輛警車個個掀了個底朝天,揮動棍棒打砸著警車,顯然他們的目的不是打人,而是要找這些警車撒氣。

那些原本在一旁吵鬧的人,一起拍手大叫起來:“打得好,這些交警早就該打了,我們被他們欺負得太久了,你們這些英雄好漢,抓住他們,一個都別讓他們跑了,燒了他們的車。”

一直坐在車上看外面情景的省委第一巡視組組長何楓再也坐不住了,他及時走了下來,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你們這樣公然襲警,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性質很惡劣,后果很嚴重。你們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車上其他幾個省委巡視組的同志也一起急忙跟著下來阻止那些人繼續砸車。

“你們是什么人?氣勢不小嘛。”那些人問道。他們一看見何楓,立即就被他的氣勢震住了。何楓看上去五十多歲,身材健壯結實,皮膚黝黑,兩眼發出一種逼人的鋒銳光芒,往那里一站,就能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震懾感。

“我們是省委巡視組,我們就是到金山縣來開展巡視工作的,你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去找我們反映。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怎能這樣的無法無天,誰給你們這么大的膽子?”何楓嚴厲地說道。

聽他這么一說,剛才打人的那群人都住了手。有人說:“你們只看到我們打人違法,你們就沒看到他們一直都在違法執法,不是被他們逼上梁山,誰愿來和他們交警作對呀。這路就是為他們交警修的,我們每月每輛車暗地里交他們兩千保護費,可是他們心太黑了,現在要每輛車加到五千,他們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大家就都不活了。”

“什么保護費?有發票嗎?”肖劍問道。

“你們上面當官的就是不食人間煙火了,這個私下給的保護費還能有發票啊,都是他們私分的,你們在上面的人不知道,這就是黑吃黑,他們哪個交警每月的灰色收入不是幾萬啊,金山最富的就是交警,一個協警都要花幾十萬買呢。我們都是在為他們打工賣命,他們還要吃人不吐骨頭,一點水都不漏給我們喝啊。”

“只要你們合法營運,要交什么保護費,你們看看這剛修好的馬路被你們壓成什么樣了?你們都是靠這條路吃飯的,就不知道愛惜。”肖劍又說道。

“你以為我們想交啊,不交保護費誰能走得出去。這路壞了也不是我們的責任啊,本來就是豆腐渣工程。”

“這些情況你們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向有關部門反映,不能采取這種極端的違法行為,是要負法律責任的。”肖劍說。

“我們金山早就是金山五毒的天下,我們找誰去反映?到哪兒都反映不通,只能自找麻煩,我們不想活了?”有人大叫道。

肖劍連忙問道:“什么金山五毒?都是什么時代了,你們金山還能有車匪路霸?”

那些人中一個領頭的人站了出來,對著他們說道:“你們這些上面的人就是不關心我們下面的情況,我們全縣的人誰不知道金山五毒呀,就你們沒聽說過。你們是省委巡視組,我就來告訴你們,我們現在就來反映問題,你們都可以記下來。我們金山現在最出名的‘金山五毒就是那些‘五毒干部,他們無處不在,一手遮天,我們金山早就是他們的天下了。金山一毒就是那些‘三無干部,他們無德無才無能,都是靠著各種背景,靠著抱領導大腿,靠著拍馬屁爬上去的;金山二毒就是那些對我們老百姓遭受的苦難和不公熟視無睹,麻木不仁,對老百姓的事情冷漠無情,毫不關心,對我們老百姓沒心沒肺沒肝的‘三沒干部;金山三毒是指那些從不干正事,卻會四處鉆研,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善于唬上唬下唬單位的‘三唬干部,他們明里滿口為人民服務,為黨和國家服務,口號喊得比誰都響,其實是專門為自己親屬和他們小圈子服務的,他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金山四毒是指那些亂拆亂占亂搞的‘三亂干部,他們借著改革發展的美名,掛著特色的招牌,膽大妄為,目無法紀,胡作非為,隨意突破黨紀國法和道德的任何底線,沒有他們不敢想不敢干的事情;金山五毒是指那些吃光喝光用光的‘三光干部,我們金山干部都比外面干部精明,不管是哪個單位和部門,大家都比著花錢,沒有誰愿為后來者留下一點積蓄,不把賬戶上的錢花光,留給下任花,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他們整天就喜歡出入酒店會所,圍著老板小姐們轉,誰還管我們老百姓的事啊。現在已經開始比債務了,誰留下的債務多,誰就是有膽識有魄力有闖勁的好領導,個個都升官發財去了。我們金山現在的許多鄉鎮和部門積累的債務按正常財政十年都還不清了,所以他們就要亂收費、亂罰款,這叫我們金山人以后怎么活呀,我們金山就是被他們吃空掏空的,就是金山銀山也填不飽他們越來越大的大肚子啊。”

這人說到激憤處忍不住帶著大家開始揮臂高呼:“‘金山五毒橫行了,人民百姓遭殃了。請省委巡視組為金山人民做主,為金山除毒除害。你們真是早就該下來了,你們怎么到現在才來呀,怎么到現在才想起我們金山呀。”

這些人正在高呼大叫著時,只見遠處十幾輛警車拉著警報,呼嘯著奔來。

參與打人砸警車的那群人,一看就都大叫著:“這些人又來了,快跑啊,把車子都丟給他們。”

他們立即呼叫著向路旁的山林中跑去,只剩下原來吵鬧的那些人和一些旅客了。這些人似乎早就見怪不怪似的,他們聚在一起仍在議論不止,一邊沖著他們發牢騷,一邊事不關己地在一旁看熱鬧。也有許多膽小怕事的人都趕緊跑到各自的車子上去了。

“咱們金山縣的神仙們又打架了,我們小老百姓又跟著遭殃了。這些事你們省委巡視組管不管呀?”

肖劍問道:“剛才那是些什么人?敢打警察掀警車。”

“你們沒看到他們車上都寫著金山集團嗎?那就是他們的后臺,他們的后臺老板就是我們金山的土皇帝——沈金山,你們不知道沈金山是誰吧?他一跺腳,整個金山都要抖三抖,別說你們,就是省委書記來了也撼不動他。”

“你別看他們和警察打得熱鬧,其實他們都是一家的,是蛇鼠一窩,都不是什么好鳥,一定是分贓不公鬧翻了唄。”

“他們省委巡視組組長是什么官呀?他比縣委書記、縣長還大嗎?”

“省委巡視組聽說是省里的欽差大人呢。省里終于派欽差大人下來了,他們早就該下來了。”

“沒聽說過,不知道他們是干什么的,還不是和過去下來的那些暗訪組、調查組一個樣,都是來做做樣子,來唬我們老百姓的,來了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再撈一些土特產、山珍野味,大家就都和諧了。”

“欽差大人下來也管不好金山縣的事,我們金山縣從上到下都爛透了,各級領導都在千方百計地捂蓋子。”

“什么巡視組,人還不少呢,應叫做游山玩水的觀光團,咱們金山的事別指望他們能管得了。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好啊。咱們金山的干部現在排隊出來,挨個地抓可能有冤枉的,但是隔一個抓一個絕對有漏網的,現在是像模像樣的都是老虎,上下亂跳的都是老鼠,到處飛來飛去的都是蒼蠅。我們這里最熱的話不是這樣說的嘛,最青的山是金山的山,最清的水是金山的水,最美的人是金山的妹子,最黑的天是金山的天。”

何楓面對著這些七嘴八舌的人群,臉色凝重,神情非常嚴肅地說:“鄉親們,你們有意見可以提,可以通過正當渠道向我們反映,不要有任何過激行為和情緒。我就是省委巡視組組長何楓,我們就是專門來尋找問題、解決問題的,你們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向我們反映,在任何時侯、任何情況下,你們都要相信黨,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相信社會的公平和正義。”

“你們當官的,個個都是兩張臉,當面一套背后一套,說的比唱的好聽。臺上一套臺下一套,白天喊反腐,晚上忙收錢,還拿什么讓我們相信你們?你們說得好聽,誰敢去反映真實情況?你們一走,我們還不被他們整死。”

“我們金山這些年積累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光來一個省委巡視組能解決什么問題呀,就他們這幾個人還能解決我們金山的問題?說不定他們到了金山,和他們幾杯酒一喝,就都成為親密戰友了。”

這時,金山縣公安局常務副局長張景帶著大批全副武裝的警察火速趕到了。

張景也是五十多歲,明顯超標的體形,一身警服裹在他的身上很不協調,寬大的警帽壓在他的頭上也遮不住他肥嘟嘟的一張臉。但他全副武裝,各種警戒武器掛在腰間,遠遠地看上去還是露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和派頭。

他首先跳下車,一手拿著對講機,一邊揮手高聲指揮著:“把那些公然抗法襲警的人統統抓起來,一個也別讓他們跑掉,他們膽敢在我們金山鬧事,鬧得好,我就怕他們不跳出來呢。”

那幾個挨打受傷的交警也跟著回來了,在人群中尋找剛才肇事的人。一些路旁的旅客叫道:“你們別急著抓人了,誰還會等你們來抓,他們早跑了。他們大卡車都在這里,你們還怕找不到他們啊,還是快點疏通交通,讓我們過去吧。”

張景發現了何楓和省委巡視組一幫人,頭腦不由“嗡”的一聲,真是越擔心越來事啊,這事怎么就被省委巡視組遇上了。縣里各級領導早已經三令五申,現在全縣的工作重點都轉移到應對省委巡視組上來,大家都要把自家的蓋子捂緊了,哪里出問題哪個負責。正是全縣干部神經高度緊繃的關鍵時刻,自己這里卻出了這么大的問題。這次突擊檢查超載超限,還是自己特意安排的,就是想讓省委巡視組一進金山的時候,能有個好印象,怎么就出了這種事呢?真是事與愿違,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他趕緊來到何楓他們面前說:“省里領導,你好,我是金山縣公安局副局長張景,歡迎你們來我們縣巡視指導工作,耽誤你們時間了。我們這段時間工作力度大動作猛,下面有些駕駛員一時想不通,有些反彈是正常的,我們一定能消除他們的不滿情緒,嚴肅地處理好這件事。這超載超限現象再不狠抓猛抓,徹底杜絕,我們金山縣人民辛辛苦苦修起的這條平安大道就毀了,我們就對不起金山人民,對不起身上的這身警服了。”

何楓說:“今天的情況很嚴重,他們反映的問題性質也很惡劣。你們先疏通交通,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要把具體情況調查清楚,及時把大家反映的那些情況調查清楚,通報給我們。”

張景忙說:“領導請放心,我們一定嚴肅妥善處理。我們基層同志工作在第一線,工作苦壓力大,受點委屈也正常。對于今天的情況,我們早有預案早有準備,不管有多苦有多累,壓力有多大,我們都要把整治超載超限這項艱巨工作搞下去,保護好我們金山人民用血汗鋪成的這條生命通道,這是我們金山唯一的一條生命線。”

肖劍聽他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時,心里不由得一陣陣反胃。他不停地在心里想:這個張景還是和三年前一樣啊,遇到領導還是不放過任何表現的機會,一開口就像做報告似的。

張景其實一來就發現了肖劍,當時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這個當年的小記者怎么也混到省委巡視組了,看來這次省委巡視組真是來者不善啊,連他都找來了。”

但張景只是用眼角瞄了他一眼,沒有用正眼看他,也沒有理會他這個自己當年的手下敗將,只顧著跟何楓說話,以標準的姿態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想盡量在他面前表現一番,給他留一些好的印象。張景已經不知道接待保護過多少上級領導了,對能及時獲得這些領導的好感和賞識輕車熟路,只是面對巡視組的領導還是第一次。

肖劍和張景三年前就相識了,而且還打過不只一次的交道。三年前,肖劍還是省電視臺社會熱點觀察節目的資深記者,他接到一位叫李輝的大學生的求救電話,說他的父親和幾位老鄉到金山縣煤礦挖煤,神奇地失蹤了,他懷疑他的父親和幾位老鄉都已死在金山縣的小煤礦之下,要求當地調查,可是各級組織和部門都置之不理,他只能向新聞媒體求救了。

肖劍感到問題十分嚴重,立即帶人趕到金山縣了解情況,當他找到李輝時,這個大學生已經因為在煤礦要人鬧事被公安拘留了。

肖劍找到當時的案件負責人張景,請求他放人。

當時張景正喝了一些酒在辦公室耍威風,根本不把他這個記者放在眼里。他坐在辦公室里,靠在椅子上,把雙腳架到桌子上,無比藐視地說:“你們不要以省里記者的身份壓人,我都接受過中央電視臺記者的采訪,你們記者管得也太寬了,我們公安按法辦案,還要你們記者來管?你們這是在打著記者的旗號,干涉司法獨立,干涉辦案。”

肖劍說:“就是辦案也要講究人性化,人家年輕的大學生也沒有犯啥法,就是尋父心切,畢竟他的父親已經失蹤多日,父子連心啊,人心都是肉長的。”

張景不以為然地說:“全國失蹤的人多著呢,都跑到我們金山來要,我們還怎么工作?他就是無理胡鬧,擾亂礦山的正常生產,他有什么證據證明他的父親來過金山?證明他的父親來過我們礦山?我們仔細調查過,確無此事,完全是無中生有,你們記者能耐大,你們幫他去找啊,全國那么多失蹤的人,你們都去找啊。”

肖劍強忍著心中的怒火,悄悄把他在辦公室的囂張行為和語言全都拍攝錄音了下來,準備帶回去曝光,后來又花了好大勁兒才把李輝救出來。

李輝一見他就大喊冤枉,他悲切地說:“肖記者,我真不是胡鬧,我爸明明跟我說是到金山來挖煤的,他最后買的車票就是到金山的,怎么一來人就失蹤了?我來找人,他們就逮我、打我,還把我關了起來,他們這是要掩蓋真相!”

肖劍勸道:“你放心,在中國沒有查不清的事情,你被打被抓的事,我們一定要他們給你一個交待,我們已經知道了你的情況,就會一追到底。”

肖劍對他渾身的傷痕拍照攝像,并帶他去醫院做了鑒定,正準備離開金山回去時,被張景帶人追上了。

張景蠻橫地說:“你們記者有什么權力私自整我的材料,這是違法行為,你們侵犯了我的個人權利,你們必須把私自拍照攝像的材料通通留下。”

肖劍凜然地說道:“進行新聞監督這是我們的責任,你沒有權力沒收我們的新聞材料,你不要知法犯法。”

張景冷笑道:“我是執法者,我比你們記者更懂法,還要你們來教我,你們的行為就是違法。”

他立即命令道:“給我仔細搜查,一張照片、一盤磁帶都不能給他們帶出去。”

立即就有兩個警察上來搶他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年輕氣盛的大學生李輝急了,要撲過來保護,就和上來的警察猛撞在一起,一下就把那警察撞得太狠了,把他撞到了車門上,撞得他鼻梁斷裂,滿臉是血。

張景頓時勃然大怒,大吼道:“你們竟敢公然襲警,無法無天,全部給我抓起來。”

他借機沖上來把肖劍他們的攝像機照相機手機等一起沒收了過去,把所有資料全部銷毀。還把他們全部帶到公安局進行調查。最后,以尋釁滋事罪和故意傷害罪,把李輝重判,送進了監獄,一舉毀了這個年輕大學生的美好前程。

肖劍也為此大受牽連,受到嚴厲批評不說,還被調離了最熱愛的新聞監督的重要崗位。這件事被他視為一生的恥辱,成了他心中的一道傷疤,也成了他人生的一個轉折。他從此發誓一定要跟這些隱藏在黨內、政府內的罪惡的腐敗分子戰斗到底,與他們誓不兩立,水火不容。他后來終于如愿以償地調入紀檢系統工作,每天都在和這些罪惡的腐敗分子進行著生死較量。

這次,他突然被抽調到第一巡視組任副組長,進入金山,更使他激動了好幾天,他知道金山的這潭水確實太深了,他感謝黨又給了他這個重返金山的機會,他正憋足了勁兒要借此揭開金山的蓋子,查清那時的真相,盡快去拯救那個可憐的大學生,否則他會一輩子感到心不安的。

張景看到肖劍時,雖然表面上無所謂,內心還是有些緊張,他知道肖劍這幾年一直都在為那大學生的事奔走,可是他早就把那案子辦成了鐵案,你再怎么跑也翻不了,你就是混到了省委巡視組,也沒權力翻我辦的案子,現在講的就是司法獨立,再大的官也管不了具體案子。

張景一邊忙著和何楓組長說話,一邊指揮公安很快疏通了交通,放他們巡視組的面包車先過去。

這時,前方的金山縣方向,已是烏云翻滾,電閃雷鳴,一場猛烈的暴風雨突然襲來,整個天空瞬間就被厚厚的黑云籠罩著,一條條發亮的雨絲,像猛烈的皮鞭抽打著路旁的車輛。

所有人都趕緊上車躲雨,肖劍對何楓說:“何組長,這山里的雨說來就來,變化無常,看不清前方了,山路又陡又滑,我們還是等雨過去再走吧,巡視動員大會是不能按時召開了。”

何楓凝望著外面突然變黑的天空,心情越發沉重,剛才的這場警民沖突使他感到金山累積的問題確實很嚴重,他想起省紀委領導跟他的那次重要談話。

那位領導說:“從廣大群眾的來信上訪看,金山縣積累的問題非常嚴重,干群矛盾空前緊張,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必須花大力氣去解決了。這次給你配了精干的隊伍,你的責任很重啊,你是個有能力有經驗的老同志,一定能不負重望,領導好這次巡視工作,找到這些問題的根源,解決好金山縣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我們一定要以對腐敗和一切黑惡勢力零容忍的決心和態度,以抓鐵有痕、踏石留印的狠勁,徹底清除金山縣暗藏的各種腐敗現象,徹底掃清一切污泥濁水,一舉改變金山縣目前面臨的困難局面,換回金山人民對黨和政府的高度信任。”

張景一上警車,就立即不停地打著幾個緊急電話。他要盡快把這事壓下去,消除這事造成的不良影響。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那些參加鬧事的大卡車都是金山集團的,他的第一個電話就是打給金山集團總裁,他在金山最重要的“老大”沈金山,向他匯報和了解情況。

他不知道,就在他打電話的同時,乘坐在去金山大客車上的年輕女大學生陳曉艷已經用手機把剛才警民沖突的場景都拍攝了下來,并編成《金山縣發生警民大戰,省委巡視組被堵路上》的帖子,發到網上,而且帖子已經在網上瘋傳開來了。

陳曉艷就是李輝在大學時的同學和戀人,她是在網上看到省委巡視組要進駐金山的消息才急著趕來為李輝申冤的,正巧也被堵在了這里。幾年來,她也一直在為李輝的案子上訪申訴。

這場不期而遇的暴風雨同時也在猛烈地沖刷著整個金山縣城,沖刷著金山縣縣委縣政府大樓,更是在沖刷著整個大樓里人們惶恐不安的內心。

在第一會議大廳里,聚集了全縣前來開會的各級干部,主席臺上高高懸掛著“省委第一巡視組金山縣巡視動員大會”的橫幅,會場內早已坐滿了人,只是主席臺上還是空無一人。這些久經考驗的全縣大小干部們,許多人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大會,一進入這個會場,都感到了一種特別的不同以往的氣氛,全都變得嚴肅起來,內心深處都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忐忑不安感。但所有人表面上都要顯現出泰然自若的神態來,都在和熟悉的人交談著近期大家感興趣的各種消息和話題,借此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份說不清的惶恐和不安。

他們沒誰關心外面突然到來的這場猛烈的暴風雨,因為他們的心里都在刮著一場更大的暴風雨。黨的十八大后,中央加大了反腐力度,八項規定就像緊箍咒,已經越來越緊了,過去許多能干的事現在都不能干了,一些大家習以為常的事都成了高壓線,大家口頭上都在紛紛表態,認真學習中央文件,堅決擁護中央決定,但心里又不免在犯嘀咕。原來大家還都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表態,因為他們的命運都掌握在縣委書記、縣人大主任張松手里。他是縣里二十多年的老領導了,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由他培養提拔任用的,而且這些年,大家都是在看他的臉色辦事,他就是大家的定心石,有他在,就不會有事,多大的事他都會頂著。可是偏偏這個時候,這位縣里資歷最老的老佛爺因病去上海治療半年多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否還能安全回來,何時還能回來。現在縣里雖然一直有縣長潘潮風在主持工作,可是這個年輕的縣長,資歷還嫩,而且爭議很多,特別是他和揚子江農商行美女行長劉冬冬的那層關系,早已是全縣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為此已經有無數封群眾來信飛上去了。就因為這個事,雖然聽說張松一直在向上面要求由縣長潘潮風接替他的書記職務,上面卻一直沒有通過,連擬任用的公示都沒有,看來由他接任縣委書記基本無望了。金山縣現在正處于群龍無首,沒有一把手的關鍵時刻,這時迎來了省委巡視組,他潘潮風自己都是自身難保,哪還能保護下面的人。

就是張松書記現在也處在關鍵時期,他已經在幾個月前就被公示為新任副市長人選,本來早該離開金山縣高就了,可是公示幾個月后沒了下文,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情況。新的縣委書記人選已經傳了好幾位了,就是沒有定音,而且這段時間,各種政治謠言滿天飛。說什么的都有,有說張書記被人舉報了,要明升暗查;有說他是心里不舒服,對上面安排有意見,故意躲到上海看病,不愿回來;有說新的縣委書記難產,是沒人愿來金山縣接這個爛攤子;有說金山要出大事了,新書記一到,就沒人給下面人打保護傘了,下面的那些事就罩不住了,一大堆人都要完蛋了。現在真是暗潮涌動,人心不穩的關鍵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省委派來了巡視組,而且是全省下來巡視的第一個縣。這似乎又印證了大家先前的種種猜測。

大家都已從各個不同的非正常渠道得到準確消息,上面都對這次巡視工作高度重視,因為金山縣這些年到省里到北京去上訪告狀的人最多,這次巡視是對金山縣多年工作的一次大檢閱,將直接決定張松書記、潘潮風縣長和一大幫人的命運。現在縣里的態度非常明確,這個關鍵時期,都把精力集中起來,都把自家的籬笆扎緊了,把自家的蓋子蓋好了,誰家的事誰負責,誰出事誰承擔。大家心里都清楚,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幾十年了,誰不知道誰的底細,哪個經得起查呀,包括張書記、潘縣長他們自己的那些事,誰不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啊。

大家表面上都是在熱烈地稱贊著國家的大好形勢,稱贊著新的中央領導層的英明決策,都在說著八項規定搞得好,個個都說少了應酬,少喝了不少酒,連常年的胃病不用治都自然好了。可是,個個心里都還是憋著一些怨氣,都還有一些想不通的問題。就說辦公室吧,這么大的辦公大樓,一人幾間辦公室都用不完,個個都是帶套房的,現在卻要按新規定,不能超標,兩個人一間,那空出半棟大樓不也是浪費嗎?

外面猛烈的暴風雨一點也沒有吹走大家心頭郁積的擔憂,他們知道大會可能要推遲了,因為縣里的領導一個都沒有出現,但是沒有一個人敢提前離開。他們都急切地等待著省委巡視組能盡快出現,能盡快揭開他們神秘的面紗。

在縣委大樓九樓,潘潮風縣長辦公室對面的小會議室里坐滿了縣里的各位主要領導。他們不是在開會,是在等著潘潮風縣長的指示,因為這段時間,縣里都是由他在主持工作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在這里等候他的指示。

他們看到外面的暴風雨,知道省委巡視組一定是不能按時到達了,對于這些經歷過無數次風風雨雨的縣里高級干部,大家心里都很坦然,不管過去有過什么意見和矛盾,現在大家的意見高度統一,就是必須高度團結,應對好這次省委巡視工作,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現差錯,畢竟大家都是在同一條船上的,外面有再大的風浪,這條船也不能翻。

他們也都從不同渠道知道了剛剛發生的警民沖突使省委巡視組遇阻的消息,也都不約而同地下達了盡快消除一切不良影響的指示,可是誰也沒有給下面人說具體該怎么辦,都來等待潘潮風縣長的具體指示。因為,他們心里都清楚,那群公然打交警掀警車的人,一定是有組織有預謀而來的,就是要堵住省委巡視組的車,說白了就是要給縣委縣政府臉上抹黑,是在向縣委縣政府宣戰,是在給縣委縣政府一個下馬威,準確地說,就是要給潘潮風縣長難堪,在給他找麻煩,而能夠在金山縣如此呼風喚雨膽大妄為的人,又能是誰呢?大家都是心里有數,又都不愿明說。這個時候,他們心里都是有些埋怨潘潮風的,只是嘴上不說。這都是他自己招來的麻煩啊,他還是太年輕,經驗不足,主持全縣工作顯得太嫩了啊,省委巡視組還沒到,他就把風聲放出去了,電臺報紙到處宣傳,好像是什么特大喜訊,迎接什么重大節日似的,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全縣皆知,才會這樣節外生枝啊。

潘潮風縣長坐在辦公室里,心里正在為這事煩惱,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現在的信息傳播得又特別快,遠在上海的張松書記已經在第一時間知曉,已經及時給他打來電話,要他高度重視,嚴肅處理,盡快消除一切不良影響。

潘潮風聽完他的電話,心里一陣苦笑,心想:你這個老領導還不知道金山的情況?你什么不是比我清楚啊,你怎么也躲到一邊說風涼話了,這個球怎么又要踢給我呀?

潘潮風在電腦上反復地看了幾遍那段正在熱傳的視頻《金山縣發生警民大戰,省委巡視組被堵路上》,然后拿出手機,終于忍不住撥通了金山縣揚子江農商行行長劉冬冬的電話,開口就說:“劉行長,你給我問問沈金山,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手下車隊的人膽子也太大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真以為金山縣就是他家的了,他這是在向誰宣戰?”

那邊立即傳來劉冬冬無比嬌柔的聲音:“他們打交警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放心,沈金山他翻不了天,他就是牛魔王,我也能把他的牛角扳下來,這點小事,你不要操心了,你還是去考慮接待省委巡視組的大事吧。我馬上要他處理這事,保證不會留下任何不良影響。”

潘潮風聽了劉冬冬的話,心里才稍微平靜了一些,但他看到桌子上放著的厚厚的一大疊上訪材料,心里又更加煩惱起來,這是他特意叫信訪局長送來的縣里所有到市里到省里到北京的上訪材料,這些才是最使他頭痛的事,他知道這些訪民和這些信訪資料很快就會出現在省委巡視組的面前,他總想還能盡力地去解決一些問題。

劉冬冬接完潘潮風的電話,就立即給金山集團總裁沈金山打去電話,電話一接通,劉冬冬就氣呼呼地連笑帶罵道:“你這個沈總,真是大神啊,這些日子又到哪里逍遙去了啊,這么長時間不回來?”

那邊的沈金山故意嬉笑著說:“我的娘娘啊,你今天怎么有空想起我了呀,早知道,我就該坐飛機回來了。”

劉冬冬又繼續道:“你在外面逍遙快活,也不忘給我們金山搗亂啊,你這樣的大老總,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企業家,怎么能讓下面人做這種事呢?打交警掀警車,我聽著都不敢相信啊,這怎么能是你沈總干的事呢。”

沈金山忙說:“你怎么就喜歡把壞事往我身上靠啊,我是幾十億資產的集團老總,怎么會去和那些小交警過不去。我也是剛聽張景跟我說的,那些駕駛員雖然掛靠在我的公司下,實際上他們都是私人獨立的,與我一點關系沒有。”

劉冬冬不客氣地說:“沈總啊,這話你可以跟別人說,可不能唬我呀,他們要不是架你勢,有你這個后臺,能有這么大的膽子?你們時間也選的太好了,就是要堵住省委巡視組啊。”

沈金山急促地說:“你千萬別瞎生氣了,你真是誤會我了,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這些駕駛員也辛苦,被交警罰款罰怕了,心里有怨氣,就鬧起來了。我已經要求他們去向張景自首了,該關的關,該判的判,該罰的罰,你不要擔心了,張景會處理好的,不會有任何壞影響的,也許還會壞事變成好事,說明這段時間金山縣的各項工作,在潘縣長的英明領導下抓得緊抓得狠啊。”

劉冬冬終于笑了:“我就知道,你沈總神通廣大,就是遠在千里之外,也能遙控指揮金山,你的一句話就能搞定金山任何事情。”

沈金山說:“你不要總是把我當壞人,我是講原則懂道理顧大局的人,那些下三爛的事情以后不要往我身上靠了。我正在北京,馬上就要回來了,省委巡視組一來,金山一定很熱鬧的,我也要趕回來看看熱鬧。”

劉冬冬說:“反正金山的事情,哪里也少不了你的。你一回來就會更熱鬧了。”

沈金山笑道:“冬冬,你放心,我任何時候都不會給你們添亂的。我想回來時去看看我們的兒子明明。”

劉冬冬立即憤憤地說:“我跟你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了,明明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他沒有爸,他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要再去打攪他了。”

沈金山趕緊說:“好好,你別生氣了,我不說了,我不去打攪他,可是你瞞了孩子二十多年了,你總不能瞞他一輩子吧。”

劉冬冬頓時有些心酸地說:“你一輩子就是不想讓我們安穩啊,你什么時候才能讓我們安心過日子啊,你害了我這么多年,難道非要纏我一輩子嗎?”

沈金山忙說:“好好,我以后不再提了,你放心,我馬上回到金山,在這節骨眼上,他們誰也別想鬧事,誰也不能拿我們潘潮風縣長不當數啊,誰叫我們都是老同學呢,誰跟潘潮風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啊。”

沈金山說完,稍停了一下又說:“我的大行長,你不能只關心潘潮風一個人,也要關心關心我呀,把那筆貸款早點放給我吧,我的資金鏈真要斷了,你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劉冬冬立即氣勢洶洶地說:“你欠著我五個多億不還,還要貸一個多億,我就知道你是沖著這筆貸款來的,這都是你在后面導演的,你怎么著也不能想出這招啊,你這是要綁架我,你是要我陪你一起跳樓啊,你怎么變得這么卑鄙無恥了。”

沈金山聽到她真生氣了,忙說:“你又在瞎想了,這是兩回事啊,根本聯系不到一起的。我沈金山不是那種人,這也是幾個樓盤把我資金困住了啊,我房子一賣掉,一起連本帶息還你,我再困難,也不會要挾你,綁架你呀,我就是看在我們明明的分上,也不會有這種想法呀。”

劉冬冬又生氣地大聲說道:“我再跟你說一遍,明明與你沒有任何關系,我們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不要總是扯上他。”

劉冬冬說完,就氣呼呼地關了手機,不再理他了。

沈金山反復提到她的兒子劉明明,這攪起了她內心深處無限的痛苦,這是她心里一個永遠無法向別人訴說的傷痛,兒子的親生父親是一個連她的兒子都不能明說的秘密,她頓時感到心里一陣陣翻江倒海的酸痛,不由得眼里蓄滿了淚水。

從外表來看,她絕對是個成功的風姿綽約的優秀女人,自從十多年前,她來到金山縣出任金山縣揚子江農商行行長起,她就是全縣最靚麗的女人,到哪里都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她也是整個銀行業最成功的銀行家,只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讓這家剛成立的地方股份制銀行的業績遠超過各大國有銀行的總和,從存款到貸款的各項指標都遙遙領先。她不只是金山縣掌握最多財富的人,也是全省銀行界最耀眼的一顆明星,擁有了一切應有的榮譽,她是個可以從省里到縣里呼風喚雨的女人。可是,這所有的成功,都無法掩蓋她內心的凄苦,無法滿足她內心對愛的渴望,她只能是一個人常常躲在豪華的別墅里,躲在寶馬車里,默默地哭泣的女人,只能用無盡的淚水去洗刷內心的傷痛。

她知道,她的一切不幸都緣于二十多年前的那次草率而又錯誤的選擇。是自己的年幼無知,當時的一時荒唐,以及自身的各種欲望雜念徹底毀了自己的一生,毀了自己心中最寶貴的那份愛。世上沒有后悔藥啊,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她再也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如果可以用錢買回,她愿傾其所有。因為二十多年來的孤苦和寂寞,終于使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人活在這個世上,金錢并不是最重要的,金錢并不代表一切。

二十多年前,剛剛大學畢業的劉冬冬終于如愿以償地考入了省銀監局,那時的她正和潘潮風處于熱戀中,他們是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在大學時就已經愛得死去活來,形影不離。

劉冬冬一心想考入省銀監局,就是想和他一樣留在省城,能夠早日在這座她最留戀的城市筑起他們的愛巢,過上她最向往的甜蜜生活。那時,她高傲得像一個公主,幸福得像一個天仙,仿佛一切美好的未來都已在眼前了。

然而,年輕漂亮的女人總是能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劉冬冬一進入省銀監局,立即吸引了全局所有人關注的目光,她是全局第一美女,是全局最鮮艷的一朵花。她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大家從各方面的熱情關照,這使她始終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使她感到大機關的人就是不同尋常,個個都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知書達理。

她很快就被調到局長汪軍辦公室當秘書,這個又矮又胖,頭上沒有幾根毛的局長應該說是整個銀監局最難上臺面的人,但他卻是最有權力的人,所有人見了他都是噤若寒蟬,個個都是大氣不敢出,連走路都是特意放輕腳步,不敢走出聲音來。

劉冬冬剛來沒多少天,就聽說了這個局長不只是在局里厲害,在外面更是法力無邊,能力通天。她剛被調去給他當秘書時,前幾天心里還很不舒服,覺得給這個看上去有些難受的老頭兒當秘書,委屈了自己,自己學的專業又不是文秘,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總是使她感到一些惡心和不安。

但她很快就被這個領導無微不至的關愛感動了,他不止細心地關心她的一切,而且還特別關心她的男朋友潘潮風的情況,總是暗示可以幫助潘潮風進步。而對于潘潮風的進步和前途,這一直都是她心里最關心最牽掛的東西。

那時她和潘潮風已經開始在準備婚事了,他們的婚房都準備好了,她每天都在憧憬著婚禮上那種美妙的感受,她和潘潮風幾乎跑遍了省城所有的婚慶公司,一次又一次地在設計著婚禮的每一個細節,她就是想著辦一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婚禮,作為一生最寶貴最永恒的記憶。是的,她和潘潮風從相識到相愛,她都把他視作自己這生的唯一,她非常慶幸自己在最美好的年齡,遇到了這個世上最優秀最完美的青年,他高大偉岸,英俊瀟灑,出生于最貧困的農村,從小受盡了苦難,卻刻苦讀書,從小學到高中,一直保持著第一名的優異成績,高考時更是以全縣狀元的成績考取了他們同在的那所重點大學。在大學時,他仍是生活艱苦、刻苦讀書、積極上進,很少參加同學們的課外活動,一直被大家視為異類。但他高大偉岸孤獨的身軀,卻一直深深地吸引著她,她從他那堅毅的眼神中讀出了他內心無比堅強的個性,讀出了他忍辱負重的強烈的進取心,更讀出了他特別寶貴的一種強烈的責任心,他對于他所有的親人、朋友、同學,似乎就有著一種天然的強烈的責任感。

劉冬冬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作為一位成功男人必備的一切優秀素質,雖然她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別人的情書,可她從沒動過心,她一直都在深愛著這個心中的男神,為了他,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可是他總像是一個沒開竅的呆子,一直對她的種種示好無動于衷,最后還是她忍不住內心的愛戀,主動向他表白了心意。

當時,潘潮風眼里只是閃動了一下激動的光,就黯然地說:“我知道你是校花,追求你的人都在排隊,而我家庭條件是最差的,我不能帶給你任何東西。”

劉冬冬堅定地說:“你怎么能用這種庸俗的目光看我,我追求的是愛,是人間最純潔最珍貴的愛情,不是什么家庭條件。”

兩顆年輕的心終于碰出了愛的火花,愛得刻骨銘心,愛得難分難離。潘潮風畢業后,由于成績優秀,直接被留在了省城工作,在省礦務局機關任團干,劉冬冬不愿忍受這種分離之苦,就經過刻苦努力考進了省銀監局。

正在他們盡情地徜徉在愛的海洋中時,一只罪惡的黑手已經伸了進來,一舉毀滅了他們的愛,也最終將毀滅他們的一生。

伸出這只黑手的,就是那位省銀監局局長汪軍。這位五十多歲的局長不僅背景深厚,還是個嗜色如命的惡魔,他知道省銀監局是個下派機構,獨力性強,有錢有權,地方組織管不住,而且自己這個年齡,早已是天花板干部,已經沒有上升的機會了,正想趁著自己這幾年大權在握,有錢有勢時,好好地享受幾年,不然也就太虧了自己這些年的努力了。經過這么多年的努力,他早已把銀監局搞成了自己的獨立王國,為所欲為了。他特別的嗜好就是征服自己的女下屬和下屬的愛人或女朋友,只要被他看上的,就沒有能逃出他的魔掌的。當然,大部分巴結他的下屬都是看到他的眼神就主動投懷送抱的。

劉冬冬就是被他看中的新獵物,劉冬冬當時不知道,她能進銀監局就是汪軍欽點的,他看到她的資料,就已經被她迷住了,名牌大學的校花,一米七五的魔鬼身材,明星般潔白燦爛的面孔,無與倫比的氣質和修養,就是電視里一般的模特都不可相提并論的。這哪是一個女人啊,這就是上帝創造的一個精靈,是專門派來折磨男人,禍害男人的女妖,這樣嬌艷的妖魔哪個男人不動心,將有多少男人要為她傾倒丟魂啊。

他當時看完她的資料就對手下人說:“就是她,想辦法把她招進來。”手下人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順其自然了。

汪軍把劉冬冬調到身邊當秘書后,每天看著她心里就像貓抓似的難受,可是他幾次試探,劉冬冬都對他冷若冰霜,敬而遠之,好像根本不知他的心意。他知道這是個難得的感情非常專一的女人,他心里也就更喜歡她了,這些年,凡是他看上的女人,還沒有一個最后不是乖乖地上了他的床的,他知道怎樣對付不同的女人,他有的是辦法,他只要從她內心最軟弱的地方下手就可以了。

潘潮風所在單位領導就是他的同學,汪軍不動聲色地出去一活動,省礦務局就要把潘潮風從省直機關直接下放到下面一個偏遠的煤礦,而且是離省城幾百公里的一個小礦區,得到這個消息,正在熱戀中的劉冬冬一下子徹底清醒了,她被這個突然的變故搞得一時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明里說是下去鍛煉,實際就是排除異己,沒有人提拔,一輩子就要埋葬在那個沒有前途的落后的小礦區了。

劉冬冬這時才感受到了權力的厲害,她也感覺到這就是汪軍局長在背后搗的鬼。她只能放下那顆高傲的心,去懇求汪軍局長,她不能眼看著他毀了潘潮風的前途,這是比要了自己的命都要嚴重啊。

劉冬冬在汪軍的辦公室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懇求他幫忙,汪軍看到計劃終于得逞了,時機已經成熟了,就一邊把她拉到懷里,一邊安慰道:“這事要看在什么人身上,對你男朋友也許是好事,到基層也是好事啊,現在不是還在提倡大學生當村官嗎,只要有人關心提拔,他在下面發展會更快,幾年就會回省里搞個不錯的位子,如果沒人那就可能要在那里待一輩子了。”

劉冬冬顫抖著聲音說:“局長,我們什么后臺也沒有,什么關系也沒有啊,就求你幫幫他吧,我不想他去那里,我只想他留在省城,我一天也不想和他分開。”

汪軍一只手摟住她腰,一只手托著她的臉,對著她說:“有得就有失,就看你是不是真愛他,愿不愿意為他做出一些付出了。只要你肯做我的情人,我就把你們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我不但能保證他留下來,還能保證他年年進步,還能保證你發財,你們很快就會擁有權力、地位、榮譽和金錢,使你們都成為人上人,擁有你們想要的一切,這都是別人做夢都得不到的。”

劉冬冬一邊在他懷里掙扎著,一邊哀求道:“不,不,我不能做你的情人,我這輩子永遠只愛他一個,永遠不會背叛他,永遠不會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他。”

汪軍一邊把她放倒在沙發上,一邊撲在她的身上,對著她耳朵說:“我只要你做我的情人,沒要你背叛他,你們不能什么都想要,卻一點舍不得付出,這不公平也不現實,世上沒有這樣的買賣,也沒有這樣的交易,現在他的命運就掌握在你的手里,就看你的表現了。”

劉冬冬被他壓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她想喊又不敢出聲,想掙扎又沒了力氣,她不敢反抗,只能任由著他,就在他的辦公室里解開她的衣服,像一頭野豬一樣在她的身上狂吻著,直到最后把她完全占有了。

直到汪軍最后完事了,像對待一只受傷的羔羊一樣把她擁在懷里安慰她時,她都是一直在默默地流淚,她感到心里無比的憤怒和痛苦,她后悔自己自投羅網,這么輕易就被他得手,她更后悔自己背叛了潘潮風,對他有了這種不忠的行為。這是除潘潮風以外,第二個接觸到她身體的男人,她曾經發過誓,她潔白如玉的身體永遠只屬于她深愛的潘潮風一個人。然而,她卻失信了。她感到現在再多的淚水已經無法洗刷她內心的悔恨,她只能寄希望于這個像豬一樣占有自己身體的男人能夠幫助潘潮風進步,不要讓他離開省城,她知道她和潘潮風在汪軍的面前,就是任他宰割的羔羊,她知道她忍受這種恥辱都是為了他,為了他的前程。

劉冬冬終于無可奈何地成了汪軍的地下情人,汪軍也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他動用自己的一切關系和資源去幫助潘潮風,不僅使他留了下來,還很快就使潘潮風官升一級,成為辦公室副主任。他向劉冬冬保證,只要她安心做自己五年情人,他就能保證潘潮風一年一進步,官運亨通。

劉冬冬知道他的能力,只要他真心出力,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她只能忍辱接受了他的這個條件。

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潘潮風很快知道了他能留在礦務局,當上辦公室副主任,都是劉冬冬用身體給他換來的,他是個愛恨分明,性格十分倔強的人,他怎能忍受這樣的恥辱,他就像一頭發瘋的豹子,把他們準備的新房砸了個稀爛,立即與她斷絕了一切往來。他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在省城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他就自動要求下派到基層去,一個人孤身前往金山縣那個小山村,成為一名下派的大學生村官,而且發誓永遠扎根山區,永不回省城了。

劉冬冬知道已是覆水難收,但她一直沒有動搖對潘潮風的那份熾熱的愛,她知道這一切的過錯都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深深傷害了他,她跟著追到了金山縣,就想能得到他的原諒,求他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只要能挽回他的愛,她寧愿和他一起苦守在這個深山里,她知道,在這個世上,對于自己,他的愛勝過一切。可是,潘潮風沒有再給她任何機會,他一直躲著她,都不愿和她見一次面。

就在她絕望透頂的時候,她找到了他們在金山的同學沈金山,沈金山過去一直就是她最執著的追求者之一,可是,劉冬冬一直就瞧不起他,從來沒有和他接觸過。他也是金山縣一位老領導的兒子,在金山縣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大學一畢業,就回到縣里當了一名縣委干部。他看到劉冬冬的那副痛苦模樣,就整天陪著她,他知道劉冬冬和潘潮風已經徹底完了,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潘潮風是個多么爭強好勝的人,他的內心無比剛強,他是絕不會接受這樣的綠帽子,他絕不是吃女人的軟飯,靠女人往上爬的人,這要比殺了他還難受。

沈金山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又開始向劉冬冬展開了熱烈的追求,沒想到仍被她遠遠地拒之門外。

劉冬冬態度堅決地對他說:“我這輩子永遠只愛潘潮風一個人,我可以為他付出一切,我可以為他去死,他一天不原諒我,我就等他一天,他一輩子不原諒我,我就等他一輩子。”

沈金山難以忍受內心愛的煎熬,更難熬對劉冬冬長期的垂涎,他就利用劉冬冬失魂落魄的時機,帶著她到深山里兜風散心,并趁她喝醉了,趁機占有了她的身體。他是真心愛著她的,他不管她有過什么過去,有過什么錯誤,他都愿和她在一起,都愿和她一起承受一切痛苦,他覺得真正的愛,是不能有任何計較的,他本想生米煮成熟飯,劉冬冬就會接受他。當劉冬冬醒來時,看到這一切都成為現實,她的心靈再次受到巨大的創傷,她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再去請求潘潮風的原諒,她也不能接受沈金山的懺悔。

最后,劉冬冬只能一個人帶著內心無數的創傷回到了省城,她一個人面對著空空的新房,欲哭無淚,她知道她美好的愛情已經永遠逝去了,她美好的一切都已離他遠去,她最后痛極生恨,她在玻璃鏡子里對著自己大喊:“你們這些臭男人,你們一個個都不是人,你們毀了我的一切,我一定不會放過你們,我一定要叫你們加倍償還我。”

劉冬冬回到省城不久,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準確一算日子,就斷定這個孩子就是潘潮風的,她的心里感到一陣竊喜,他們的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還是結出了碩果,她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她又帶著一絲希望來到金山,她本想告訴潘潮風,這個孩子是他的,希望他能看在孩子的分上,原諒她,可是潘潮風仍不愿見她,她知道潘潮風還是不想原諒自己,就保留住了這個秘密,她不能再告訴潘潮風了,她知道這會更增加他內心的痛苦,給他帶來更多的麻煩。

劉冬冬出于憤怒和報復的心理,就去找到沈金山,對他說,這個孩子是他的,但她永遠不會讓孩子認他這個爹。

沈金山卻從此信以為真了,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就是把她兒子劉明明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從此認為劉冬冬心里還是對自己有感情的,不然她不會留下這個孩子,她不選擇自己,是她離不開汪軍那個局長,是因為她離不開對權勢的依附和熱戀。

其實,沈金山不知道,劉冬冬是個心機非常深的女人。她當時心里恨死了他和汪軍這兩個占她便宜毀她幸福的臭男人,她這樣做就是要利用和報復他們,最后掌控住這兩個傷害她的男人,讓他們不停地放血,為她所用,攪得他們一刻不得安寧。于是,她在汪軍面前又說,這個孩子是他的。她從此就利用這個孩子把這兩個臭男人牢牢地玩弄在了手掌之中,任其所指。

劉冬冬自此以后正式成了汪軍的公開情婦,她開始變得圓滑嬌艷,無比貪婪,利用她的關系和自己的聰明才智去獲得一切利益,她只能用大量獲得的金錢來彌補自己內心的空虛。她開始擁有別人渴望的一切東西,名譽、金錢、地位,等等,雖然不時有人在背后罵她是花瓶是妖精是公共情婦,她都不在乎了,她把這一切都視作是自己成功的表現。她總是想:這些臭男人,不就是想占我身體,得我便宜嗎,那就要付出代價,拿出本錢來,世上沒有賠本的交易。

直到十多年前,汪軍退休時,她才感到一些空虛和恐慌,她知道這座最牢固最大的靠山就快沒了,她并不是擔心沒有了財路,她已經賺足了錢,錢對于她已經多得只是數字了,她是怕沒了這個靠山,以后銀監局那些受過他們欺壓的人會對自己不利,誰都知道她的底細,銀監局她也不想再待了。她當時已經把大筆資金轉移到了國外,她本可以移民到國外去,這也是汪軍給她安排的后路。

當她拿到簽證的那一刻,她又動搖了,她又想到了潘潮風,她的心里一直就在掛念著他,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是了如指掌。當她知道他真的就在那個山村里娶了一個農村姑娘,扎根農村時,氣得差點兒沒找上門去,她知道這是自己傷害他太深了,使他徹底斷了回省城的念頭,當她知道他一直在下面苦干實干,卻得不到提拔重用時,她就為他抱打不平,要為他找人疏通關系,卻每次都被他拒之千里。

劉冬冬知道他越是不肯原諒自己,就越能說明在他心里還有自己,還沒有忘記自己,因為他的恨都是因愛她而來,恨得越深就是愛得越深。她常為此激動,為此痛苦,為此悔恨,直到快要出國定居時,她才清楚地知道,她不能丟下他一個人去國外定居。這些年來,她一直還在內心深處深愛著他,雖然她已經經歷了無數個男人,但那都是一時的床笫之歡,都是為了不同的利益,是相互交換,只有潘潮風才是她真正愛過的唯一的男人,才是她這一生永恒的愛人,這些年她能忍受一切恥辱,就是因為心里有他和他的兒子劉明明,她其實就是在為他們奮斗,在為他們而活著的,她怎么能丟下他而一個人去國外呢?

劉冬冬終于想清了她應該干什么,她毅然放棄了去國外隱居的計劃,她知道她一生也不能離潘潮風遠去了,因為她心里的那份愛永不會熄滅,為了這份愛,她必須去為他努力,為他分擔,為他奔波,雖然這份愛已經十分遙遠,但它不會逝去,不會變色,只會越來越強烈。

劉冬冬最終利用汪軍的權力給她辦成了最后一件大事,由她出頭在金山縣組建了一家新的股份合資銀行——金山縣揚子江農商行。她也直接從省城搬到金山縣出任行長。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她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潘潮風,是為了他,她才帶領大量資金來到金山縣。

她開始成為金山縣最耀眼、最有影響力的女人,她不僅手握重金,而且從省里到縣里,一路通吃,暢行無阻,無所不能,所有的人都要給她面子,看她的臉色,無數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對她唯命是從,人們私下開始叫她“女財神”“女神”,到后來就直接叫她“娘娘”了。連一些小老百姓都知道,在金山有兩個人的能力比縣長書記都大,一個是金山集團老總沈金山,一個就是她這位“娘娘”,縣長書記遇到辦不成的事都要來找他們,而沈金山對她的話又從來不敢反對,實際聽她指揮。凡是了解金山情況的人都知道,在金山縣,“娘娘”的能量最大,“娘娘”的話最管用。

由于劉冬冬的到來,更由于她背后的鼎立相助,潘潮風的命運開始有了急劇的轉變,他下來十年才從那個村里的第一書記干到一個小鎮的副鎮長,劉冬冬到來后,不到十年他就從那個小鎮副鎮長干到了縣長,而且已經是提名的縣委書記,主持全縣工作,就等正式任命了。

劉冬冬知道,他的每一個進步都有自己的一份努力,可他自己有時都不知道,她樂意這樣默默地為自己的愛人去做一切,并不讓他知曉,因為她就是為他而來的,為他而活的。而且,她一直一個人堅守著劉明明是他兒子的秘密,就是不想給他身上帶來任何污點,這無盡的痛苦和心酸,只能由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

劉冬冬現在神情凝重地凝望著窗外翻滾的烏云和急促的暴風雨,心里也是充滿了焦躁,她不知道在這最關鍵的時刻,省里怎么就派來了巡視組,而且來頭大,充滿了神秘性,摸不出頭緒。

她已到金山十多年,她比誰都知道金山的情況,完全是外面好看,里面空虛,許多單位都是擺著空架子,不干實事,是該掀開蓋子,打掃一下衛生了。可是,他們來得太不是時機了,如果早幾個月來,有縣委書記張松在家頂著,好壞都與潘潮風無關,這些年縣里的哪件壞事不是他干的,遲幾個月來,潘潮風的縣委書記任命下來了,他也就更好工作了,自己幾個月來一直懸著的這顆心也可以落下去了。

劉冬冬想著,心里就開始憤憤不平起來,她在心里狠狠地罵著張松:“你這個老狐貍,不走也不死,專門害人,你擋著潘潮風的道,還裝病躲在醫院里不回來,你是正事沒干一件,壞事干了一大堆,躲在醫院還要背后遙控指揮,你叫他這個縣長什么權力沒有,怎么去干?他一沒人權二沒財權,他除了給你擦屁股,還能去干什么?省委巡視組來了,你還不回來,你真是不知死活了,你這不就是把潘潮風放在火上烤嗎?真要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你別以為你能躲得掉,你們干的那些破事,我都給你記著呢。”

猛烈的暴風雨還在一陣一陣地沖擊著潘潮風的窗戶,他凝望著窗外,心里更被一陣陣疼痛侵襲著,他知道省委巡視組的車被這暴風雨堵在了路上,他也知道他對面的小會議室里、下面的大會議室里都聚滿了全縣干部,大家都在焦急地等著他露面,但他沒有心思去關心這些干部了。桌上那一疊疊厚厚的上訪材料像一把把刀子,猛插進他的內心,使他感到徹骨的疼痛和冰涼,使他意識到,他已經犯了嚴重的官僚主義錯誤,這些年來他一直被表面取得的成績遮住了雙眼,對下面積累的這些問題關心不夠,了解不夠,如果不是來了省委巡視組,他還不會靜下心來一一細看這些上訪材料,只會聽下面人的口頭匯報,還會認為那些難纏的上訪戶都是在胡攪蠻纏,是為了一時的私利得寸進尺。這是自己多么大的失職啊,難道這就是自己二十多年奮斗的結果?難道這就是自己日夜不停操勞二十多年,馬上就要交上去的成績嗎?難道這就是自己每天在吹噓的光輝成就嗎?這都是自己的失職,是自己對不起這些訪民,對不起下面那無數的百姓,更對不起一直培養自己器重自己的黨組織啊。自己一直認為自己把下面的百姓當成父母,可是自己真的關心到、做到了嗎?怎么還會有這么多的上訪信啊?怎么還有這么多要上訪的冤情啊?自己這二十多年到底干了什么呀?下面為啥還會郁積著這么多的不滿和怨氣。

潘潮風想著這些,更感到了難忍的自責和內疚,心痛病又犯了,他緊捂著胸口趴在了辦公桌上。二十多年來的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現。

二十多年前,他自己申請被下派到金山縣新義村任掛職書記,他是完全可以先吃幾年苦,再和別的人一樣返回省城,到省里大機關過上高枕無憂的日子,后來也有多次這樣的好機會,可是都被他放棄了。

應該說開始時,他還是一時之氣,是為了逃避,是不想回到那個令他傷心絕望的地方,畢竟劉冬冬帶給他的傷害太重太深,美好愛情的毀滅,使他感覺像世界末日。他來到這里,最后留在這里,完全是出于自愿,是出于逃避的心理,他知道劉冬冬一直在努力挽回他們的那段愛情,但是內心倔強的他一次沒有給她這個機會,他不能原諒她的那種行為,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更不能接受她是為了他的前途而去獻身的理由,他甚至無法去面對她悔恨傷心的面孔,他只能去遠遠地逃避。他不相信,憑他的學識,憑他的能力,憑他的智慧,憑他的勤奮,他的前途,他的未來,還要靠自己心愛的女人用身體去換來?他不服,他只能常常一個人對著漆黑的夜空大聲呼喊:“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你完全不應該這樣,你毀了我心里最美好的一切,你使我無臉面對整個世界。”

他是帶著滿肚子的委屈和痛苦,帶著所有的屈辱和傷痛,也是帶著所有的憤恨和不屈,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山區小縣。他暗暗發狠,一定要在這個最窮最落后最偏僻的地方,以自己的能力和智慧干出一番業績來,他要讓世上所有的人知道,真金子到哪里都能發光發熱。他離開省城,離開女人的幫助,他照樣能闖出一片天地,干出一番事業。他當時的信條就是:給我一粒種子,還你一片森林;給我一片土地,還你一片金色的秋天。

他來到這個地方后,漸漸地就和這個地方開始血脈相連了,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這片山水,因為在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他想到了他的家鄉,那里雖然和這里相隔幾百公里,但是和這里一樣山高路遠、貧窮落后,他就是一個在大山里長大的孩子,現在又回到大山里,他也時刻感到這里的村民和他的家鄉一樣純樸親切,使他始終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也許這就是自己與這大山有著一輩子解不開的緣,這使他時刻感覺到,他回到大山是個非常正確的選擇。他要為這大山找出一條發展之路,一條騰飛之路,這也是他小時的夢想,他把這當成了自己一生的追求,一生的責任和使命。他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園,也當成了自己精神的歸宿。

他從那個最小的新義村委第一書記干起,兢兢業業,踏踏實實,任勞任怨,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扎在基層,幫著村民們開放思想,開闊門路,絞盡腦汁地想點子、謀發展。他幫著村民辦起許多養豬場、養雞場、養兔場,甚至是野山羊放養,還培植過野山參、野山菜,種植過板栗、山桃、雪梨等,他還親自陪村民們外出去選種,甚至深更半夜親自陪村民們去市場叫賣。雖然那些東西都是村民們自家養的,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免費的,連路費都是自己倒貼的,一碗面條錢都不要村民掏,他知道村民們掙幾個辛苦錢不容易,自己能幫就幫一下他們,決不可占他們一分錢便宜,他這樣做也是為了了解市場,給大家找到一條發展之路,想培養出這些專業戶、典型戶,在全村產生酵母效應。可是,他的努力總是白費,并沒有帶領大家真正發展富裕起來,他提倡大力發展養雞時,遇到禽流感,他好容易發展起來的二十多萬只雞,一夜之間被他親自帶人全部捕殺埋掉,他看到養雞戶們痛哭的眼睛,他的內心也在流血,他只能一次次地去陪他們申請補償。他提倡村民們發展大規模養殖野山羊時,又遇上退耕還林,不準放養,全部圈養,村民們是養得越多虧得越多,最后只能提前捕殺,當他聽到那一陣陣山羊的慘叫聲時,他的心都碎了。

他就這樣在下面折騰了十多年,也沒折騰出什么名堂,他雖獲得了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名譽獎狀,但也沒有獲得什么進步,只從村第一書記干到副鎮長,還是分管農業。但他一直沒放棄,他一直在總結經驗,他知道了金山這個地方太窮太落后太偏僻了,光靠傳統觀念傳統發展思路,是不能盡快發展富裕起來的,也是永遠跟不上外面的發展步伐,只有大膽改變發展思路,出奇招走險路,三步變成一步走,才能實現一年一變樣,三年大變樣的目標,才能加快發展,迎頭趕上去。這說起來容易,干起來難啊,而且金山最缺少的就是資金,誰愿意來這里大量投資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錢,你心中就是有再好的韜略和宏圖,又怎么能去實現呢?沒有錢,再好的英雄也是無用武之地,只能留下一片惆悵。

就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劉冬冬及時地來到了金山。如果不是她的到來,潘潮風也許要永遠在副鎮長的位置上消磨青春,他的才華就不可能盡情施展,他的遠大抱負就不可能實現了。

對于劉冬冬在金山的出現,潘潮風當時感到非常吃驚,他并不想去回味那段難堪的記憶,他早已發誓不想沾女人的光,靠女人的幫忙,但她以女財神的形象出現,她手中那龐大的資金對他的吸引力太大了,為了金山的未來,使他不得不忘記過去,熱情地接納了她。經過十多年的磨練,潘潮風早已經變得成熟了,他不能為了自己的那段私情而影響自己的工作,他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對資金的渴望,早就是久旱盼甘霖,急不可待。劉冬冬的到來,客觀上給大家帶來了新希望,加快了大家發展經濟的步伐。

現在的潘潮風才知道,這十多年來,自己的每一次進步,每一個成績的取得,都與劉冬冬的背后幫助分不開,沒有她就不會有他今天的地位和成就,沒有她,金山也不會有今天的發展局面。現在的潘潮風也知道,這個女人已經在他心中有了不可替代的地位,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開她了。他也分不清這是為了私情還是為了公事,他只知道,自己早已經與她連為一體,榮辱與共,共進共退,她就是自己一生永遠無法回避的女人,自己一刻也離不開她的幫助。這些年她為他招來多少客商,為這些招商的企業貸了多少款,他都記不清了,他知道她就是金山最靚麗的一張名片,許多客商都是因為她才來投資落戶的,而她在外面的影響力和能量,更是他這個縣長永遠不可比擬的。

二十多年前,他為了自己的憤怒和痛苦可以遠離她而去,可是為了金山的前途和未來,為了她手里的資金,他只能不停地向她靠近,他清楚,在關于金山發展的問題上,自己的那點兒聲譽和榮譽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他也知道外面大街小巷都在流傳著關于他們的種種傳說,但他也無法顧及,更不屑澄清,他堅信身正不怕影子歪。這些年,他和劉冬冬之間清清白白,光明磊落,除了工作之外,從沒有過私下接觸,也沒有動過私情,雖然這種私情一直深藏在心靈的最深處,常常沖擊著他,折磨著他,但他從沒去觸動它,從沒有越過雷池一步。他問心無愧,他對得起自己的妻子,對得起自己的家人,也對得起一直信任自己的組織和人民。他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地,可以接受任何調查。他們之間保持的只是一種心靈的默契和融合,而且始終表現在工作的合作范圍。

他感到自己的心絞痛越來越厲害,他連吃了幾粒速效救心丸,緊閉著雙眼靠在辦公椅上。現在,更使他感到心痛的就是他在眾多上訪材料和舉報信中看到許多牽涉到劉冬冬和沈金山的問題。他不知道他們在下面到底干過哪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因為這兩個人都是對他最重要的人,他們做的任何事情,自己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劉冬冬一直是自己深埋在心底的最重要的那個女人,他現在才知道自己一直沒有忘記對她的那份刻骨銘心的愛,也許埋得越深愛得越深,埋得越久愛得越狠,也許真正的愛不是親密接觸,朝夕相處,而是來自心靈深處的遙遠的呼喚和掛念,是那種心靈深處的痛苦的顫動。除了這份埋在心底的私情,劉冬冬對縣里的經濟太重要了,她龐大的牢固的關系網,是支持起金山經濟的重要一環,通過她發放下去的貸款是其他各銀行的總和。而沈金山又是縣里這些年重點培養起來的金山縣最重要的民營企業家,他一人撐起了金山經濟的半壁江山。他們兩個人誰出問題,對于金山的經濟都將是一場地震。自己雖然和沈金山總是意見不合,見面就吵得不開心,但是無論從私還是從公,他都不希望沈金山出問題,他只希望他的金山集團能夠不斷地健康地發展壯大下去。

想到沈金山,他心里也有說不出的滋味,他們是大學同學,卻很少有共同語言,他們一直都是合不到一起的兩類人,捏合不到一塊去。在他剛來金山的十多年間,他們很少接觸,外面很少有人知道他們還是大學同學,沈金山一直瞧不起他,覺得他太死板,什么事都較真,一點事情都擱在心里過不去,在他面前總有一種高傲藐視他的態度。

潘潮風也從心底里瞧不起沈金山,覺得他只是個地頭蛇,借著家里的勢力才能呼風喚雨,威風八面,其實是肚皮空空,毫無特長,而且做人做事很不地道,什么事都敢干,無組織無紀律。就是偶爾有同學聚會時,他們也是坐得很遠,很少說話。大家都以為他倆心里有隔閡,是因為劉冬冬的原因,也就沒人出面來緩和他們之間冷淡的關系了。

直到劉冬冬到了金山,才把他們勉強拉到一起,使他們有了一段親密的接觸時光,倆人話多了,有時免不了也要較量一番。

潘潮風常說:“說到底,我們政府還是都在為你打工,我發展你發財,可你發了財,把錢都帶跑了花完了,連稅都要少交漏交,我們還怎么發展呢?我們的政策就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然后帶動大家共同致富,可是你只顧自己發財,還要利用自己手中積累的財富去打壓剝削百姓,你不是我們需要的企業家。”

沈金山不服:“你的觀念也太落后了,我發財你眼紅啊,我不管掙多少個億,還不都是為你們政府掙的,我一輩子吃吃喝喝能花多少錢,一千萬能吃完嗎?我將來去見了馬克思,剩下的多少個億,還不都是留給你政府了,我能帶走啊?你不懂市場經濟就是競爭,我自己還沒發展穩,還能帶誰去致富,你不要想給我加包袱。”

潘潮風笑道:“就你還想去見馬克思,你連馬克思三個字怎么寫都忘了吧。馬克思見到你,會把你趕走。”

沈金山又不服:“到了馬克思那里,我們都是兩手空空了,我的《資本論》比你讀得熟,研究得透,我一背《資本論》,被趕走的就會是你。”

劉冬冬看到他們總是越扯越遠,就打斷說:“你們兩個怎么就這么無聊啊,一見面就抬杠,有時間打這種口水仗,還不如把精力放在目前的工作上來,發展才是硬道理,與時俱進,迎頭趕上才是正路。等到別人都發展到前面去了,你們就在后面喝西北風吧。”

潘潮風是佩服沈金山有能耐有本事,他不但自己的集團公司發展得快,給全縣經濟的發展帶來的推動,也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他就是不能接受沈金山的種種做法,隨著他當了縣長后,和沈金山的摩擦更是越來越多了,他們又是越走越遠了,他們不只是見面少了,爭論越來越激烈,而且暗地里打起了冷戰。如果不是劉冬冬一直在化解他們之間的矛盾,他們也許早就無法走到一起了。

潘潮風望著那些上訪資料,心中對沈金山的憤怒越來越重,他想:這個沈金山怎么越有錢越變得讓人不認識了呢,身上沒有一點道德的血液了,怎么搞到現在什么人的錢都敢欠著不還,連法院的判決都不當數了,他怎么可以為了錢就變到這種地步,這就是他本性的大暴露嗎?

這場突然到來的暴風雨仍在有增無減地越來越猛烈,沒有任何停息的現象,老天好像發瘋似的,要把多年來蓄積的雨水一下子傾倒到金山來。

省委巡視組的面包車和那些大客車為了安全,一起停在路旁避雨,這里山高路險雨又大,形成了雨幕,看不見前方的路了,路邊一旁的高山上,不斷有碎石和泥土被雨水從山上沖下來,路的另一旁的溪流里,已經是山洪暴發,滾滾的洪水瞬間就漲了起來,翻滾著、咆哮著從路旁急速沖下,水位也越來越高,溪流眼看著在越變越寬。

大客車上許多旅客還在利用這段避雨時間談論著剛才的警民沖突,說什么的都有。

“省委巡視組早該下來了,不然金山就真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金山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堆積如山,光下來一個省委巡視組能有什么用啊。”

“下來總比待在辦公室里瞎指揮要好,最起碼他們能知道下面的真實情況啊。”

“每年金山有多少人去上訪啊,他們上面人還能不知道?他們真要管,金山還會走到今天嗎?”

“真希望省委巡視組不是來走過場的啊,金山的蓋子真的不能再捂著了,再捂下去,就要爆炸了啊,光是各鄉鎮每年上報的數字,都是假大空,已經吹得沒邊了啊,還要年年往上加。”

“這就是他們的政績,他們不報假數字,怎么往上爬呀?他們現在比過去的人高明,過去人實在,吹牛都是實在的,一眼就能被人看穿了。現在的人多聰明啊,他們虛報產值,縣里產值是什么?雞的屁(GDP)是什么東西,是多少啊?我們老百姓,誰也不知道,就聽他們吹吧,他們想說多少就說多少吧。”

年輕的女大學生陳曉艷,看到自己發出的微博《金山縣發生警民大戰,省委巡視組被堵路上》已經在網上迅速傳開,就開始站起來不停地大叫著:“請師傅開門,我要下車,我要下車。”

那司機看著她不解地問:“這么大雨,你下車干什么?”

陳曉艷焦急地說:“我有急事,麻煩你了,我要去找省委巡視組。”

那司機只得打開車門,全車人都靜了下來,一起看著她,只見在瓢潑大雨中,陳曉艷一個人跑到省委巡視組的面包車前,張開雙臂攔在車前大喊:“我要上訪,我要上訴。”

一道道閃電照亮了她那孤立在大雨中濕透了的身體,單薄的衣服緊緊貼在她瘦弱苗條的身體上,雨水順著她披肩的頭發,一直往下流,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立在大雨中的孤苦無助的塑像。

大客車上的人一起騷動起來,有人在說:“好可憐的女孩,一定有天大的冤情,這么大的雨還不淋出病來。”有些熱心的人已經在叫著在找雨傘給她送去。

這時,他們看到,面包車上的人已經下來,把她往面包車上拉。在她一出現的時候,省委巡視組的人就已經被她驚住了。

肖劍在第一時間下車拉她,他沒想到這個文弱的女孩那么倔強,她不愿上車,她堅持要站在雨中繼續激動地大喊:“我不上車,我要控訴,天大的冤案啊,金山縣不是中國的獨立王國,他們不能操控法律,草菅人命,無法無天,請你們一定要撕破金山的層層黑幕,把共產黨的陽光帶給金山人民,把公平正義帶給金山,把藍天還給金山。”

肖劍見她有些情緒失控了,拉不動她,只得強行把她抱上車去,車上立即一片慌亂,車上的女同志忙著給她換干衣服,男同志一起跑到車前避過身去。

陳曉艷換完干衣服,繼續激動地說:“我要上訪,我是特意從北京來找你們上訪的,我已經上訪兩年了,請你們救救我的同學李輝,他不是壞人,他是個優秀的大學生,他怎么會襲警傷人呢?不能就這樣毀了他的一生啊。”

大家都勸道:“你不要急,這是我們領導何組長,你有事慢慢說。”

陳曉艷忙說:“何組長,我叫陳曉艷,是北京的大學生,還在北京讀書,李輝是我大學同學,也是我中學同學,他是冤枉的,他手無縛雞之力,他不會襲警的,他被關了兩年多了。”

肖劍一聽,就接過話說:“你就是李輝的女朋友,這兩年一直在北京為他上訪的就是你,他的情況我比你清楚,我是肖劍,我也是當時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陳曉艷忙驚喜地叫道:“你就是那個大記者肖劍,我一直想找你,聽說你也受了處分,就一直不好去找你。”

肖劍說:“他的事早已由法院判了,這是關于法律的事,我們也管不了,你就不要再上訪了,還是安心回去上學吧,不要再跑了,他的事情,我比你都著急啊,我也比你清楚。現在只能尊重法律的處理,只要有機會,我還會幫他的。”

陳曉艷堅決地說:“不,我一定要上訪到底,他一天不出來,我就要一天幫他上訪,這是現代真實的冤案,中國不能沒有能講理的地方,中國的法律不能專為壞人所用,中國的法律不能制造這樣的現實悲劇。”

肖劍聽著她的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他的心情更加陰沉了下來。是的,這些年他也一直在反思這個問題,我們現在天天在喊建設法治國家,可是如果法治失去了監督,變成了壞人手里的工具,老百姓該怎么辦呢?法律關鍵還是看它掌握在誰的手里,為誰所用啊。李輝的案子,就是明顯的誤判,是明目張膽地利用法律的報復行為,為這事,自己已經申訴過許多回,拜訪過許多的法律專家和教授,他們也都從法律程序上找不出破綻,明顯是判重了,可是襲警就是要重判的,能說他們不對嗎?

肖劍只能無比同情地望著陳曉艷,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自己為這事已經奔跑了兩年多,一點結果都沒有,你一個女大學生就是不停地跑下去,又能有什么結果呢?

何楓和車上的人也一起心情沉重地望著車外的風雨,不再說話。他們心里都在同情這個冒雨攔車的姑娘,他們卻只能安慰她,他們知道這是法院判決的事,已經超出了他們的工作范圍,他們無法幫助她,他們無法去干涉司法呀。他們知道無數的人都對他們的巡視工作寄予了厚望,可是他們不是過去的欽差大人,不是所有的問題他們都能解決得了啊,特別是牽涉到司法的問題。

這場猛烈的暴風雨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瘋狂,終于減弱了下來,天空中也亮堂了起來,所有的車輛都啟動了,一起向金山縣城開去。

肖劍叫陳曉艷跟著他們的車同行,她的出現使他更感到一些內疚,他為她的執著感動,她只是為了向他們反映情況,就孤身一個人從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趕來,這需要多大的毅力!這時的她,心里帶著多大的信任和期望啊,自己不能使她太失望。自己這時能做的就是盡量照顧好這個遠道而來的嬌弱的女孩。

省委巡視組的面包車終于開進了金山縣城,肖劍多次來過這里,對這個小縣城非常熟悉,這是全省最偏遠的一座縣城,也是中國千百個縣城中最普通的一個,和別的縣城沒有太多的不同,只是位于大山深處,被群山擁抱,增添了幾分神秘感,十萬多一點的人口,卻幾乎占到全縣的一半。

這個縣城和大多數的山城一樣,是依著山溪而建,中間一條寬大的溪流穿城而過,所有的建筑幾乎都是順著這條溪流的兩邊所建,剛經過暴風雨的沖刷,整個小縣城都散發出一種清新的氣息。那條溪流這時已經爆滿,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奔騰的河流,混濁的洪水發出嘩嘩的轟鳴聲,從遠處的群山中奔來,翻卷起幾層濁浪,沖擊著溪邊的礁石,又急速地向遠處的群山奔去。

肖劍坐在車上,望著窗外匆匆而過的建筑,明顯地感覺到這幾年這個小縣城的巨大變化,這和報紙電視上宣傳的大山深處的奇葩,深山里的奇跡,模范縣城等美譽是完全相符的。從縣城的建設和各個方面來看,金山縣城確實是異軍突起,后來居上,遠遠超過了周圍各縣。雖然它和那些縣城一樣,大多數都是些四五層以下的房子,但已有好多棟三十幾層的高樓大廈,顯得特別引人注目。每一條街道都是光潔明亮,兩旁的建筑整齊有序。特別是剛開發幾年的縣城新區,已經初具現代化城區的雛形,和老城區中間只隔著一座寬大宏偉的市民廣場,和綠樹成蔭的寬廣的市民公園相連,中間是一條寬敞筆直的大道,直通到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大樓。

市民廣場的四周,集中了全城的精華,新建的公檢法大樓,行政服務中心,最豪華的賓館都聚集在這里,這里最高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揚子江農商行的大樓,這是金山縣城最具標志的建筑,特別是樓頂上的“金山縣揚子江農村商業銀行”幾個大字,紅光閃閃,日夜耀眼。

肖劍看到車子已經進入直通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大樓的專用通道。他看著左右兩邊的市民廣場和市民公園,不由得佩服起金山人的膽識和魄力,這個小小的縣城就建起了這么兩個宏大的利民工程,不管是市民廣場還是市民公園,都是他見過的縣城中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在全省的縣城中更是遙遙領先,無出其二。他也不由得佩服起設計者的精明來,不管是哪里來的領導,只要來這里,都要首先從這兩大利民工程中穿過,都會對那些走廊涼亭花圃草坪,對那無比寬廣靚麗的廣場,對那精美的雕塑和高大的樹木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一切都也能和現代化的大都市媲美了。唯一還透露出一些小縣城人俗氣的,就是那座迎面的十幾層的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大樓的樓頂,不管從哪個方向看,怎么看都是越看越像古代官人們戴著的那頂官帽。

省委巡視組的面包車終于在縣委縣政府的辦公大樓前停了下來,潘潮風已經帶著縣里的一群干部等候多時了,大家見面后,一陣熱情的寒暄,就直接走進了第一會議大廳,大廳里等候的干部們立即神情嚴肅起來,全都齊刷刷地看著臺上的一舉一動,變得鴉雀無聲。

潘潮風一直陪在何楓的身邊,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著話:“歡迎領導來我縣巡視指導工作,我們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在第一時間召開動員大會,就是要盡快把你們這次的巡視工作宣傳落實下去。”

何楓一邊點頭,一邊對他們積極的工作態度表示贊賞。他們在主席臺上坐下后,這次被暴風雨耽誤很久的省委巡視組巡視動員大會終于召開了。

全場一片寂靜,只有何楓組長的講話落地有聲震聾發聵:“按照省委的統一部署,我們省委第一巡視組從今天開始對金山縣進行巡視。目前,我們黨的建設的現狀與我們黨所肩負的歷史使命仍有不相適應的情況,黨內監督體系不夠健全和完善,黨的思想、組織、作風建設、反腐倡廉建設仍有許多薄弱環節,導致一些黨員干部喪失理想信念,放棄奮斗目標,利用公共權力謀私,或者不積極履行職責,不關心群眾疾苦,不履行黨員義務,導致黨的執政能力、執政水平下降,導致一些地區和部門公共權力異化為私權,滋生了嚴重的腐敗現象,權錢交易、以權謀私、貪污賄賂、腐化墮落等現象蔓延,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和奢靡之風等方面的問題異常突出,嚴重影響黨的執政地位,使黨面臨執政的嚴峻考驗。開展巡視監督,就是黨在這種新形勢下采取的一項重要的戰略措施,是在當前反腐敗斗爭形勢嚴峻復雜的情況下,從嚴治黨的緊迫任務……”

省委巡視組的巡視工作也隨即正式展開,一場更大的風暴又在金山縣刮起,金山縣的大小官員也都開始了惶惶不安、提心吊膽的生活。

金山縣電視臺和金山縣各家媒體立即重點報道了這次大會的情況,并將巡視組組長何楓和潘潮風代表縣委縣政府的講話做了重點報道。

金山縣立即群情鼎沸,省委巡視組頓時成為大家街談巷議的熱點話題,也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

全縣所有的新老上訪戶和所有對各級干部不滿者一起聞風而動,帶著久壓在心里的憤怒和怨氣,紛紛向省委巡視組奔來。

只有一天多的時間,省委巡視組的住地金山賓館附近就出現了許多上訪民眾表達訴求的標語橫幅,一些上訪民眾聚集在這里,等候省委巡視組的接見。

保證省委巡視組正常開展工作成了全縣工作的重中之重。公安局副局長張景從全縣各地調來大量警力,親自坐鎮,預防一些情緒激動的訪民擾亂省委巡視組正常的巡視工作。

他剛剛因為行動迅速果斷,以雷厲風行的氣勢,在幾個小時以內,就把那群打交警掀警車的二十多人全部拘留歸案,正在依法處理,而受到潘潮風代表縣委縣政府的表彰。雖然他心里知道,這些人都是來自金山集團下屬煤礦的運輸隊,是受到他們老總沈金山的指令來投案自首的,他還是特意到縣電視臺大吹特吹了一下。他這既是向全縣人民表功,也是在向全縣所有的訪民們顯威,以此給他們震懾。他是想借此讓他們知道,不要以為省委巡視組來了,就真的來了欽差大臣,他們雖是省里派來的,過不了幾個月就要回去,這里還是由他們金山領導說了算,誰也別想借機胡鬧。

金山集團總裁沈金山一接到劉冬冬的電話,就知道他的手下人這次真把事情鬧大了,自己怎么解釋劉冬冬也不會相信,只會增加她的誤解。這個娘娘可是他最不敢得罪的呀,而他是真的不知道這事,劉冬冬把這事記到他的頭上,那是真的冤枉他。

這些駕駛員雖是都掛著他們公司的牌子,實際除了給他往外運煤外,跟他們公司沒有任何關系,因為他們的大貨車都是他們自己買的。他知道這兩年不同以前了,煤炭價格一降再降,他下面的那些小煤礦已經很難生存,就把他們的運費往下降,一路上的關卡又多,這些駕駛員確實是養不活那車了,才被逼到這個地步,可是他們這次鬧得太大了,怎么就碰上了省委巡視組,他們這是不是存心的呢?家丑不可外揚啊,自己家的事只能內部解決,這是他一貫的做事原則。自己正在找劉冬冬貸一筆款子,他們這不是成心搗亂嗎?自己才出來不到兩個月,家里就出了這種事了。

他立即命令所有參加打交警的人必須全部去投案自首。他的話一傳下去,那些駕駛員馬上就全部跑到公安局自首去了,他們知道,只要有沈總出面,什么事就沒了,頂多進去呆幾天就都出來了。他們這也是被逼無奈鋌而走險之舉,他們一是要出出心中的那口惡氣,他們都是大半輩子跑馬路吃飯的人,實在是被那些交警欺壓狠了。他們早就想找機會發泄一下,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讓他們的沈總知道,他們的運費已經被壓得沒法活了,想讓他出面幫著加運費。既然沈總知道了,他已經開口了,所有的事情也就解決一半了,進去呆幾天也就值了啊。

沈金山放下電話,就開始從北京往金山趕,他知道省委巡視組一到,金山可就熱鬧了,潘潮風也就真正坐到火山口了,夠他受的了。

他本來就沒想過回金山去趟這攤渾水,想看看這個老同學出出洋相,他心里還在為上次同學聚會的事生他氣,他越來越覺得他和這個老同學已經越走越遠了,也許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這些年他們只是在相互利用,早就沒有一點同學之情了,他靠潘潮風作靠山找政策,潘潮風靠他謀發展求政績,他能走到今天離不開潘潮風,潘潮風能有今天更離不開他。他們其實就是在兩條平行的路上跑,從來沒有交點,更何況他們中間還始終隔著一個誰也繞不過去的劉冬冬。

沈金山確實已經早就和潘潮風很難找到共同語言了,他們上次在同學聚會中還差點公開爭吵起來。

潘潮風不顧場面地說他:“你企業做得這么大了,也是有影響的大企業家,你就是金山的代表,金山的臉面,你怎么就愛差別人錢不給呢?人家外地公司和法院找不到你,都找到我這里來了,我這個縣長以后就跟你后面去要債吧。還有,怎么縣里的上訪戶一半都與你有關呢?你是個成功的大企業家,大企業家要有大企業家的道德和社會責任,要流著道德的血液,不要把下面搞得雞飛狗跳的。”

沈金山越聽心里就越不舒服了,他覺得潘潮風才剛剛當到小縣長,就一口官腔了,這是故意給自己難堪,是和自己疏遠的表現,他想:你的那一點政績,哪樣不是我給你干出來的,你這個做官的不就是在辦公室里,空想著遠大理想和計劃,然后出去講講話做做報告,什么具體的事情,哪樣不是在我手里做成的?你們縣里一半的財政收入是我創造的,對金山的貢獻,你十個潘潮風都不如我一個沈金山。你有什么資格跟我說官話擺官腔?我是個企業家,不是慈善家,我要什么社會責任,什么道德理念?那是你當官的事,你吃飯不干事,盡說好聽的。我只考慮賺錢,獲取最大效益,賺錢才是硬道理。

當時他看到劉冬冬在場,才強忍著沒有再一次跟他爭起來。他知道他可以不拿潘潮風當數,但是他不能不拿劉冬冬不當數,他可以得罪所有的人,就是不能得罪這位“娘娘”,這不是因為她神通廣大,法力無邊,而是他感到,二十多年來,她的手中好像有著一根無形的指揮棒在指揮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沈金山坐在奔馳高級轎車中,還是在不停地想著這個使他一生不安的女人,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到底是被施了什么樣的魔法,就是使自己不能忘懷,不能遠離。自己早已是坐擁幾十億資產的集團老總,自己早已從大山里走向北京、上海,自己早已閱覽過無數絕色的女人,怎么就不能放下這個心里只有潘潮風,處處為他努力為他奉獻的女人?自己怎么在她面前就變得如此癡情如此低能呢?

沈金山心里越想越感到懊惱和失落,自己的這一生充滿傳奇,從沒有失敗的感覺,只有劉冬冬才使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是失敗的感覺。這種失敗的感覺常使他痛苦,也使他充滿斗志和上進心。其實他的傳奇經歷就是為她開始的,二十多年前,他雖然趁機得到過她的身體,卻從沒得到過她的心,那時潘潮風已經絕情而去,可她還是沒有給他一點機會,而是甘心去做了別人的情婦,他一直把這看成是自己一生最大的痛苦,他把所有的憤怒和痛苦都深埋在心里,也從此對權力充滿了仇視。

于是,他辭職下海,到大山里去挖煤,他的事業就是從小煤礦挖煤開始的。他在一點點的積累中走了出來,成為了金山最偉大的企業家,他一直以來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用手中的財富去戰勝權力,征服劉冬冬,可是奮斗了二十多年,他仍然沒有成功,她心里仍然對潘潮風一往情深。

他由此覺得她愛的一直就是權力,因為她一直在用自己的美貌和智慧,成功地把一大批有權力的男人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仿佛都給他們戴上了緊箍咒。

沈金山有時也搞不清,劉冬冬到底是紅顏還是禍水,是女妖還是女神,能使那么多高地位、有權勢的男人為她折服,為她失魂落魄。不只潘潮風要靠她,而且自己的許多事也要靠她幫助。她越來越高不可測深不見底,他和她相識二十多年了,卻越來越摸不透她了,越來越不知道她心里藏著多少秘密,就像他們的兒子劉明明。她好多年來一直說是他的兒子,他也一直把他當兒子看待,可是,現在她又突然堅決否定是他的兒子。他不知道她為啥突然改口,但他知道她這就是故意要折磨自己,她已經這樣折磨自己二十多年了,他真搞不清她現在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沈金山有時也分不清,這些年來,他心里對她保持的這種特別復雜的愛恨交織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自己早已過了為情所動的年齡了,怎么就和那些對她迷戀的男人一樣傻,對這個活躍在眾多男人之中的女人情有獨鐘,欲罷不能,始終不棄。她算不上忠誠,算不上真情,算不上完美,實際就是個現代化的高級的交際花,對待他實際就是像對待許多被她掌控的男人一樣。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卻還要這樣繼續下去,繼續去接受她的折磨和操控。就是在她已多次否認劉明明是他的兒子時,他心里有時也清楚她交往的男人很多,劉明明也許真的就不是他的兒子,但他就是不愿去深入探究,不想去查清真假,他就是要把劉明明當成自己的兒子,就是想要和她永遠保持這種哪怕是虛無的特殊關系,希望劉明明能把他們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他有時甚至天真地想,劉冬冬現在這樣說,也許是故意和自己耍女人的小性子,女人大都是這樣,有時有些任性,故意撒撒嬌,耍點小性子,這也是很有趣的事,她掛在嘴上說了二十多年的事了,怎么能說不是就不是呢。

他說不清這個糾結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心理到底出于什么,難道就是應了那句古話,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想得到,可是自己怎么能是這么低俗的人呢?

沈金山看到自己的豪車已經進入金山縣境,心里又開始升起許多的自豪感和成就感。他想:潘潮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啊,還動不動就想教育我,我沈金山的創業史就是金山二十多年來的發展史,沒有我沈金山,哪有金山的今天?這里的哪一點成就沒有我的功勞?這里的哪一條道路,哪一座橋梁,哪一個形象工程不是我造的?金山最好的賓館、學校、醫院,哪個不是我投資的?就是你們天天對外炫耀的市民廣場和市民公園,不是我,現在還都是半拉子工程。你還說我欠債不還,不講誠信,你懂得企業管理嗎?不欠債,我能發展這么快嗎?發展越快欠債越多,這就叫合法融資,發展越快自然矛盾就越大,這有什么關系?發展才是硬道理,你不管我是通過什么手段發展起來的,反正我是把大筆的資金帶到金山來了。下面的小老百姓上訪,他們懂什么?自古以來,何時何地沒有上訪的?幾個上訪的小老百姓就把你嚇成這樣,你一個縣長連幾個小小的老百姓都對付不了,你還能干什么?你這能力還想當縣委書記?

沈金山的臉上浮起一種極度輕蔑的微笑。沒有我沈金山,金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你潘潮風更坐不上縣長的位子,你潘潮風永遠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土包子。如果不是因為劉冬冬,我都是不帶你玩的,你一直不愿靠女人上位,最后決定你命運的還不是劉冬冬?你有什么資格對我沈金山說三道四的,你就是山溝里的土蛤蟆,一輩子蹦不高!我沈金山是什么人,我是民間天子,是真龍在世,我上能通天騰云駕霧,下能入地翻江倒海。你知道我為啥名叫沈金山嘛?因為金山就是我家的!

沈金山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和潘潮風的關系僵到這個地步,他們不但在冷戰,而且已經到了誰都不愿見到對方的地步。也許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好過,只是因為劉冬冬,才使他們勉強有了交集,他們一直都是面和心不和的,他們之間不需要一絲風浪,只要有一點小小的浪花,就能使他們分道揚鑣。他們之間好像一直就隔著一座無形的大山。

沈金山曾經下過多次決心,自己就久住在上海北京,不再回來,看他潘潮風在金山能折騰出什么名堂來,我沈金山沒有你潘潮風照樣呼風喚雨,你潘潮風沒有我沈金山一事無成。可是,只要一接到劉冬冬的電話,沈金山心里的氣就頓時消了,所有對潘潮風的憤恨和不滿就全沒了。他有時也不停地問自己,自己就是這么沒出息,就這么甘心受一個女人的指使,還是因為自己心里一直對金山的山山水水本來就有著一份放不下的牽掛。

現在的沈金山有時也不停地反思,自己到底是金山的功臣,還是金山的罪人。他有時也為自己這些年的做法感到不安,感到內疚,他是靠金山發家的,他開始起步時,兩條腿走的路就是挖掘大山里的“黑金”和“白金”。每當潘潮風以這兩件事指責他時,他有時也感到羞愧,但他從來也沒后悔過,他覺得這都是他迫不得已的辦法,如果能有第三條路可走,他也絕不會去干這些的。他覺得潘潮風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站在岸上說風涼話。你潘潮風算什么東西,說到底還是個外來戶,而我就是在金山土生土長的,我的祖祖輩輩都是金山人,是這片大山養育了我,我能對它沒有感情?為了這片大山的未來,我比你潘潮風有更重的責任和期望,我不是在口頭說說,我是在真實地干,真實地闖。為了這片大山能盡快脫貧脫困,為了它光明的未來,礦井下死幾個人,送幾個年輕姑娘出去,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這片窮山惡水,除了這兩樣寶,還能有什么呀?為了發展大局,就是犧牲我們這一代人的利益,都是值得的。我們這樣的基礎,要發展起來就是要比別人多流一些血和淚,多付出一些代價和痛苦。

沈金山一直都覺得對于金山這塊故土,自己比潘潮風有著更多的責任和擔當。所以,不管潘潮風怎么說他,他從來就沒有動搖過,他依舊我行我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覺得,只要能加快發展,走什么路都行,干什么事都行,沒有路也要闖出一條路來,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也不管別人會如何評價他,能使金山盡快摘掉貧窮落后的帽子,就是他這代金山人最大的功績。這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誰知道前面是什么,就是失足淹死,也不能止步不前。這些年來,在他面前,世界上從來沒有禁區,世上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沒有他不敢干的事。這也就是他們現在越走越遠的根本原因。

他看著窗外越來越多的奔涌的群山,心情平靜了下來,也變得開朗了許多。他每次回來,看到這熟悉的家鄉的起伏的山巒,他的心情就會變好許多,就會暫時忘記一切煩惱和不快,這就是養育他的故鄉的山山水水啊,這里一直牽掛著他的,不是只有劉冬冬和潘潮風,還有著那許許多多說不清楚的割舍不下的東西。自己有時賭氣,不想回來了,可是自己又怎么能真的做得到呢。跟誰賭氣呢,這片大山就是他的家,就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這里的山水一直流淌在他的血液他的骨髓里,流淌在他的靈魂深處。

沈金山正想著這些時,他突然看到一輛灰色的法拉利風馳電掣般的從他車旁閃過。沈金山一驚,這是哪個不要命的司機,開得這么快,當他看清車牌號碼時,趕緊叫道:“快跟上他,那是我兒子的車,他怎么從北京跑到這兒來了。”

沈金山立即打通劉冬冬的電話:“我回到金山了,我看到我們兒子明明的車了,他是來看你的?什么事讓他跑得這么快,他的車在路上都開飛起來了,至少二百邁開外了。”

劉冬冬在電話里很吃驚地說:“你一定看錯了,他在北京怎么會來金山?我沒叫他來呀,他不會來了不告訴我。”

劉冬冬立即撥通了劉明明的手機,她開口就說:“兒子啊,你在開車嗎?你先把車停下再說話。”

開著那輛法拉利的確實是她的兒子劉明明,劉明明看到他媽的來電,已經把車減速了。但他沒有停下,一邊開一邊問道:“媽媽,你來電有事嗎?不是說好了晚上給你打電話嗎?我在開車,沒事我先掛了。”

劉冬冬問道:“你是不是到金山來了?你怎么就不跟我說一聲呢,一千多公里,你就這么瘋跑過來了。”

劉明明心想,媽媽真是神通廣大,這次自己沒跟任何人說起,還沒到,她怎么就知道了呢?本來自己是不想讓她知道的,既然讓她知道了,他只好說:“媽媽,我好得很,你不要擔心了,全是高速,不就幾個小時,我一口氣就開到了,我是開過賽車的手藝,這點路算啥。”

劉冬冬仍在擔心地說:“你不要到哪里都當賽車開,外面的路況你不熟。你跑來有什么事嗎?我還在省城開會,我馬上趕回來,你先到賓館休息。”

她沒有跟兒子說真話,她急著趕到省城是為了急于了解省委巡視組的底細,她不能在金山空等著,這些年,她一直都是金山省城兩頭跑著的。

劉明明說:“媽媽,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我這次是來看一個同學的。”

劉冬冬問道:“什么同學呀,我怎么不知道金山還有你這樣的同學,能讓你瘋跑一千多公里。”

劉明明聽了媽媽的話,立即感到一些臉紅心跳,不知道怎么說了,停了片刻說:“媽媽,我的好媽媽親媽媽,我早就長大了,不是小孩了,你就給我一點自由,給我一點空間吧,我還在開車呢。”

劉冬冬忙說:“好,好,好兒子,你慢點兒開啊,我不問了。”

劉明明這次確實不是來看他媽媽劉冬冬的,他根本就不想讓她知道,這還是他第一次想和他媽媽之間保留一點秘密,他一直覺得他媽媽像影子似的無處不在地跟著他,早就想和她保留一點秘密了。

他是專門來找陳曉艷的,他正處在對陳曉艷的狂熱的追求中,他正為到處找不到陳曉艷而著急,突然就在手機上看到陳曉艷發的微博,再一查,才知道她已經到金山去了,已經住到金山賓館,他不知道她怎么會到了金山,心里一激動,就不假思索地一按巡航器,一路朝金山狂奔而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告訴陳曉艷,也不想告訴他媽,他只想玩一次刺激,以最短的時間,出奇不意地出現在陳曉艷的面前,給她帶去驚喜。

他和陳曉艷剛認識三個多月,他發現自己已經瘋狂地愛上了這個看似文弱,內心卻無比剛強的女生,特別是她那充滿憂傷的眼睛,冷若冰霜的有些蒼白的臉孔,以及她身上透露出的那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息,都已經滲透到了他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個細胞之中,無時無刻不牽動著他那澎湃激昂青春洋溢的春心。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女生,也從來沒有對哪個女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是個注定要改變他一生的女生,為了她,他愿意改變自己的一切。雖然三個多月來,他一次都沒有能接近過她,連手都沒有碰到過一次,她一直就像是一個孤傲的公主將他拒之千里,避而不見。但他知道她是那么的可貴,那么的與眾不同,那么的使他不能放棄。她和他接觸過的所有女朋友都不相同,那些女朋友每次看見他開著發亮的法拉利,眼里無不發出驚訝的贊嘆和羨慕,無不想和他表示親近和殷勤,他也總是能在她們面前驕傲地昂起頭來。他有著太多使她們仰望的資本,他也交往過多個女朋友,想和他親近的女孩是在爭先恐后地排著隊的,都是不超過一個月就要投入他的懷抱。只有這個陳曉艷與眾不同,她不只一直躲避他,更是臉上永遠掛著一絲輕蔑和藐視,這深深地刺痛了他有生以來的所有優越感,傷害著他強大的自尊心。這也時常使他感到心痛,他甚至有時憤憤地想:你裝什么清純,裝什么高傲,裝什么冷酷,你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攻不下你這個山頭,總有一天我要你像一個溫柔的小羊羔乖乖地躺在我的懷里。

劉明明永遠記住了那個和她初遇的星期六的下午,那天北京也下了很大的雨,路面上到處都積滿了厚厚的雨水,他開著法拉利從外面回學校。他剛和同學們相聚之后,心情還處在興奮之中,遇到這樣的大雨天,他就更興奮了。他在北京就喜歡下雨天,雨下得越大越好,空氣也就變得特別的清新干凈。他難得遇到了這樣的好天氣,就任性地開著車在學校里的環湖大道上遛起了圈。這是個新建的校區,校中間挖了一個很大的人工湖,周圍都是花草樹木和假山涼亭走廊,在大雨中變得一片迷蒙,好像就是到了煙雨時節的杭州西湖。

劉明明難得遇到這樣的好景色,又沒有看到什么人,他就不停地遛了一圈又一圈,他特別喜歡雨中開車的這種感覺,大雨不停地把他的愛車沖刷得油光發亮,飛轉的車輪不停地把路面的積水軋得飛濺起來,發出滋滋的響聲,就像是世上最美妙的一首音樂,使他仿佛有一種在大海里開飛艇的那種劈風破浪的美妙感覺。

劉明明已經完全陶醉在這種無比美妙的感覺中了,突然,他聽到了一個女孩的驚叫聲,他猛一剎車,就在倒車鏡中看到,后面的路旁突然冒出一個女生,他的車輪剛才濺起的雨水像一大盆水一樣潑到她的身上,把她渾身潑得像一個落湯雞似的。他的心立即定了下來,他想:又沒撞上你,就濺了一點水,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現在的女生就是小氣。

他本想直接開車離去,可是看到那女生一個人站在路邊,有點楚楚可憐的模樣,就又把車倒了回去。他本是想去和她說聲對不起的,他沒想到,那女生跟在他車后,在憤怒地指著他大罵:“你不就是開了法拉利嗎?開法拉利就了不起了,就能不看人了,就能故意把水往人身上濺?”

劉明明長這么大,還從來就沒被人罵過,他一時受不了了,本來要道歉的話到嘴邊卻變了:“我開法拉利怎么了?法拉利得罪你了?不就是濺了一點水嗎,你們女生就這么小氣,大不了我賠你一件衣服。”

那女生更氣了:“誰要你賠衣服了,你有錢就了不起啊,開法拉利就不看人啊?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就專找水多的地方軋,你怎么就是這個素質,你爸就是這樣教你的?”

劉明明一聽她提到他爸,心里騰地就火了,他立即不顧一切地跳下車,氣勢洶洶地朝那女生沖過來。這一直就是他心里永遠的痛,他活到現在,真的還不知道他爸是誰,他媽媽不跟他說,他也不好去問,他知道她媽媽的心里一定是藏著好大的委屈和恥辱,所以才不告訴他真情,他也就不想再去觸動他媽媽內心的那份痛苦,也就不再去問了。

那女生看到他沖過來,毫不畏懼地面對著他說:“你想怎么樣啊,你這么兇干啥?你還想打人啊,你這是什么修養?什么德行?你幾年沒上學了?家里沒人教你,學校也沒人教你?”

劉明明緊緊攥著拳頭,瞪了她好久,最后氣呼呼地把拳頭狠狠地捶在法拉利車上說:“我就愛開法拉利,就想找有水的地方開,我就任性,我就想濺你一身水,怎么了啊?你是不是看到我開法拉利眼紅啊,我開法拉利有錯嗎?這條路哪里規定了你能走,我不能開車啊?”

那女生輕蔑地笑著嘲諷道:“只有你這樣的人,才把這車當成寶,你一個男人也要靠這車來裝扮啊,那你干脆去變性做女人吧,那就能天天去打扮了。”

劉明明就是那時被她那輕蔑的笑刺傷了內心,他知道他遇到了一個不同一般的女生,他把心里的滿腔怒火全都壓了下去。回去后,一連幾天消不了這口氣,這還是他第一次被女孩怒罵,第一次內心被刺痛。當時,他的心里很快就產生了一個可怕而又真實的想法:好的,你厲害,我吵不過你,你給我清高,你給我兇,你罵得好,你是這個世上第一個罵我的人,我保證不出三月,就徹底征服你,要你到我的床上乖乖地伺候我。

劉明明很快就打聽到這個女生叫陳曉艷,是個在校大學生,他起初明顯帶有一種強烈的報復和占有的欲望,從此開始了對她永不停息地瘋狂進攻。他首先到最高檔的歐美女裝精品店買了一套價值一萬多元的香奈兒連衣裙,他想將這件衣服送去賠給她,一定能震撼一下她的心靈,沒有女孩會不喜歡這么高檔漂亮的衣服,這可比她身上的那件被雨水弄臟的廉價的衣服不知要貴多少倍了。

劉明明帶著衣服,開著法拉利在學校轉了幾天,終于又在那條湖邊大道上等到了她,他不顧她正和幾個女同學在一起,直接開到她們面前一個急剎車,打開窗戶叫道:“陳曉艷。”

陳曉艷聽到他的叫聲,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在叫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劉明明對她充滿歉意地說:“陳曉艷,我一直在找你,那天是我錯了,我不該把這馬路當成自家的跑馬場,濺了你一身水,我是特意找你賠禮,請你接受我最真誠的道歉。”

陳曉艷有些不解地望著他說:“你不是來找我吵架的,你是來道歉的?你這樣的公子哥也會道歉了?”

劉明明表現得一臉無比真誠地說:“我認真地考慮了幾天,越來越覺得真是我不對,請你接受我對你的遲來的道歉,這是我對你的賠償,你一定要接受,接受我的歉意。”他說著,雙手遞過了那件香奈兒連衣裙。

陳曉艷看到那件衣服,心里像被猛地刺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著他,她沒有接衣服,她身旁的幾個女生一起幫她接過衣服,爭相看著,齊聲大贊道:“好漂亮的衣服啊,一萬多塊啊,這面料就是不一樣啊。”

劉明明難以掩飾內心的驕傲,他正為自己的壯舉自豪,他沒想到陳曉艷非常激憤地說:“你是不是每天除了開法拉利瘋跑,就是無聊的沒事啊,那點兒小事,過去不就算了,你是不是有病啊,你心理怎么這么陰暗,幾天就想出這招來報復我啊?你不要以為所有的女孩都像你一樣,心里只有法拉利和高檔服裝,有錢也沒幾個像你這樣燒的,帶著你的衣服滾,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你就是世上最可惡的人。”

陳曉艷說著,就不屑地把那衣服拿過來,扔到他懷里,接著又說:“想和我吵架,想來報復我出氣,就想點新花樣來,不要就是仗著有錢,頭腦就被錢燒壞了,你這么年輕,怎么窮得就剩一副土豪樣,除了拿錢包裝,什么都沒有了啊。”

陳曉艷說完,帶著幾個女生,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高傲地轉身走了。劉明明望著她那不屑一顧、揚長而去的背影,心里充滿了憤恨和失落,他憤憤不平地想:你高傲個啥,我有錢怎么了?有錢也是錯嗎?我有錢就要任性,怎么了啊?我有錢就該裝窮嗎?

劉明明望著手里的那件衣服,感到它就像刺一樣扎著他的手,他仿佛被人揭了老底,受到了巨大的羞辱和嘲諷,他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拿出打火機,一邊點著火,一邊燒著,一邊還在嘴里不停地說:“我有錢就要任性,我有錢就要燒,說我頭腦被錢燒壞了,你的頭腦才壞了呢,我這衣服比你那衣服不知要好多少倍啊。”

劉明明感到自己的心也被那騰起的火焰燒疼了。外面的人一直都在羨慕他有一個好媽媽,活得很光彩,可是沒有誰知道他的內心有多么的痛苦。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痛苦就越來越強烈。他很小的時候,就受過很深的傷害,每次和小伙伴打架的時候,人家都指著他,罵他是個私生子,他都是拼了命地往死里打。那時的他,是多么渴望能有一個父親站出來啊,他從小到大有過許多朋友,可是從來就沒有一個知心的好朋友,因為他的心里總是和他們保持著很遠的距離。就是現在交過的那些女朋友,也大都是看著他有錢,看著他開的法拉利才和他親近的,他覺得自己和她們也是在逢場作戲,從沒動過情。其實,他的內心一直是那么的孤獨和寂寞,直到這個陳曉艷突然闖入了他的心間,他才感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原來一直都是那么的空蕩,空蕩得只剩下她一個。她是那么的特別,不同于他接觸過的任何一個女生,一旦進入了他的心里,就占住了他的整個心間,永遠也不會走開了。

劉明明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陳曉艷了,他開始每天都在她經過的路旁等她,不管她理不理自己,和不和自己說話,他只要每天都能看到她一眼也就行了,有時還遠遠地跟在她后面走一段,讓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他開始不停地給她發送著短信,也不管她回不回。他已經有些如癡如狂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內心這份熾烈的感受。他只感到這份愛來得太突然,太猛烈,已經使他無法自控了,只要能和她接近,他愿意改變自己的一切。

陳曉艷知道了他這種無止無休的舉動,每天都在想法躲避著他,有時躲不掉遇到了,也都是昂著頭無視地走過。她從來就不愿和這樣的公子哥打交道,覺得他的這副德性就是有錢燒出來的,從骨子里透出的都是錢味。

一個心愛的女孩,確實能改變一個小青年。為了改變陳曉艷對自己的看法,劉明明每天都在變著花樣地改變自己。他首先把自己一身花哨的服裝改成普通的校服,又到理發店把一頭染紅的長發全剪了,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小平頭,還特意買來一副特大眼鏡帶著,每天扶方向盤的手開始捧著書,隨身帶的隨身聽也從流行音樂全部變成了愛情詩朗誦。

就是這樣費盡了周折,也沒能吸引住陳曉艷的目光,倒是每天和陳曉艷同行的女生,個個驚嘆道:“劉明明,你真是日新月異,一天一變樣,三天大變樣啊。”

陳曉艷卻是不屑地說:“你們沒有見過瘋子啊,瘋子都是這個樣子的。”

劉明明直接來到金山賓館,剛把車停穩,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大堂經理早已經等在停車場了,看到他的車一到,就趕緊禮貌地朝他彎腰微笑著說:“你就是劉行長的公子吧,一路辛苦了,你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請跟我來。”

劉明明心里很不高興地望了她一眼,他就怕別人叫他劉公子,聽著就難受,可是這金山的人見了他個個都喜歡叫他劉公子,他想躲都躲不掉。他已經很久沒來過金山了,他一直就最怕來這里,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這里的人。雖然他媽媽在這里工作多年,是這里最光彩耀眼的成功人士,在她身邊一直就前呼后擁地圍著許多人,但他就是一點都不喜歡。他一直覺得,也許是這個小縣城深處大山之中,太偏太遠,遠離現代大都市,這里的人就有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封閉自大,就形成了一種十分特別的縣城文化特色。他始終覺得這個小縣城的人實在是俗不可耐,太現實勢利,卻又自以為是,目中無人,自以為是得有些自高自大,都認為自己是知曉天下大事的土皇帝,其實不過都是一些瞎子看大象的井底之蛙。有時一群人在一起吃飯喝酒時,就能海闊天空地胡扯著吵得面紅耳赤,好像個個都是真理的傳播者,但是只要有一個領導在場,又都要極盡所能地巴結奉承獻殷勤,那樣子就像狗一樣可惡難看,令人惡心。所以有時,他們請他媽媽和他一起去吃飯,他都盡量躲避著不和他們同桌。他覺得這里人最可惡的就是吃飯,好像幾世沒吃過似的,只要有個飯局,就是一通電話,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是人是鬼都能跑來一大桌。

在整個金山,他最厭惡最痛恨的就是在金山最成功最有權有勢的兩個人——沈金山和潘潮風。他也知道這兩個人都和他媽媽有著不同一般的密不可分的特殊關系,可是他就是看著他們來火,想著他們來氣,做夢都在想著,恨不能有機會把他們都當街痛打一頓,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才能解除心頭之恨。

最使他難忍的事情,就是兩年多前他的二十歲生日那天,他媽媽特意到北京陪她過生日,在一家大酒店里,聚了他許多同學。他沒想到他最不喜歡的沈金山和潘潮風也一起趕到了,那個沈金山高興地喝多了酒,竟當眾失態了,公開叫他親兒子,那個潘潮風也當眾對他媽媽說,孩子二十歲了,該把一切真相告訴他了,不能再瞞著了,你總不能叫孩子永遠沒爸吧。

劉明明清楚地看到,他媽媽劉冬冬聽了潘潮風的話,當時的臉是紅了白,白了又紅,十分的難看,她當場就指責沈金山酒喝多了亂說,異常堅決地說劉明明與他沒有任何關系,要求沈金山從此不要再和劉明明有任何往來。

潘潮風看到大家鬧僵了,趕緊拉著沈金山先走了,事情才沒有鬧大。但他永遠記住了媽媽當時的那種極度失態、難堪和痛苦的表情。

劉明明當時也羞得差點沒有去撞墻,他從沒想到會有這等事,雖然他不清楚自己的爸爸是誰,但他心里一直認為就是省銀監局的那個退休局長,現在怎么又冒出這兩個可惡的男人。他當時在場的同學都知道了這事,有人開始在私下嘲諷他,一會兒說他是官二代,一會兒又說他是富二代,搞得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官二代還是富二代了。他感到這對自己就是一種巨大的羞辱,他看到了大家鄙視他的目光,他從此開始變得更孤獨更內向更偏激,很少再和那些同學們交往。

他把這一切的羞辱和仇恨都集中到沈金山和潘潮風這兩個人的身上。他發誓一定要揭開他們披在外面的華麗外衣,他們就是金錢和權力的代表,他們就是那種依靠金錢和權力,占他媽媽便宜又不負責的臭男人。他仿佛又從自己身上看到了他媽媽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和痛苦,這就更加激發了他心中對這兩個有權有勢的男人的怨恨和憤怒。

劉明明跟著那個漂亮的女大堂經理走進豪華套房,他不由得想起大家傳說的那句話:金山的山水養人,大山的深處出美女。這位大方得體風姿綽約的大堂經理,就是放到大都市的任何一家五星級酒店,都不失為一流的角色。這又使他想起了大家傳說的另一句話:金山有白金和黑金兩樣寶,白金就是那些絕色的金山美女,黑金就是深山的黑煤,金山就是靠這兩樣寶發展起來的。他的臉上又浮起一種鄙夷的神色,你們金山這些狗男人,都不是東西,怎么能把這些漂亮的女人都當成商品去賣呢。

劉明明一進房間就迫不及待地對那大堂經理說:“我累了,我要休息,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攪我。”

那大堂經理微笑著說:“好的,你好好休息吧,這里的一切服務你都可享受,我們都安排好了,有事就打電話。”

她一轉身,劉明明就趕緊關上門,他仰面倒在床上,開始考慮該如何去見陳曉艷。他已經知道陳曉艷就住在他的樓下,他的心又不免怦怦地跳了起來。

自那次送衣服討了個無趣后,他一直在努力地接近她,可是她一次都沒有給過他接近的機會,總是對他嗤之以鼻,避而不見。這使他開始感到了非常的失敗和苦惱,他也感到自己對她的那種感覺,開始有了一種奇妙的變化,他開始意識到真的是自己錯了,他開始為自己的行為,為自己當時那種想報復她的心理感到羞愧,更為自己買了那件高檔女裝送給她的荒唐行為感到不恥,覺得是自己傷害了她那顆高傲的心。他開始真心地想向她說一聲道歉,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獲得她的原諒。多次碰壁后,他不再到路邊去等她,不想再給她帶去任何的不快。

他開始把心愛的法拉利放在停車場,一連多日不再去動它,他開始幾次一個人悄悄地躲在后面,遠遠地跟著她,他意外地發現,她總喜歡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那個小湖邊,望著那清清的湖水出神發呆,就像是一個孤獨的女神,久久不肯離去。他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無限的憂傷,這種憂傷牽動著他的神經,刺激著他的內心。

他不知道她的心里藏著什么秘密,有著什么痛苦,為何在這花樣的年華會有那樣的憂傷,這又使她更顯得與眾不同。

劉明明不敢再輕易地靠近她,他怕自己的魯莽再次傷害了她。他打聽到她的手機號碼,開始早中晚不停地給她發著短信,不管她回不回,他都要發。他就是想讓她早上一開機,就能看到自己的短信,每天中午吃飯時、晚上睡覺時都能及時地看到自己問候的短信。開始他連發了幾天,都沒有接到她的回信,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努力,終于等到了她回來的第一條短信:你是不是活得太無聊啊,無休無止的沒完沒了,你是不是有心理疾病啊,把給女同學發短信當作自己的嗜好。我早就原諒你了,我從沒把那事記在心上。

劉明明接到這個短信,心里洋溢著無比的幸福,感覺和她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他接連高興了好幾天。他又開始無休無止地向她表白,一條接一條短信不停地從他手指上飛出去。

“不是我有心理疾病,是上帝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讓我們相遇,謝謝上帝,讓我遇到你,此生不再留有遺憾。”

“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是你第一次讓我知道了我是誰,第一次讓我知道了我該如何去面對生活,我愿為你去改變自己的一切。”

“其實我也只是一只披著狼皮的羊,是只受傷的小羊。”

陳曉艷見他發起短信就沒完沒了,就又回道:“你真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了,你是不是見到女孩就特別的多情,就特別的愛發感慨啊,你這次算是有很大的進步了,丟下法拉利,改用廉價的短信了。”

劉明明又急切地回道:“我從來沒給女孩發過這樣的短信,你是第一個。是你讓我丟了法拉利,學會了發短信,我要真心地感謝你,是你激發了我的才思,使我的文學修養和文學才能短時間有了突飛猛進。你就是來改變我命運的女神。”

“我高傲的女神,我已經被你徹底征服,我已經為你陶醉,我已經為你發狂,不管你是天上的星星,還是水中的月亮,我都將向你狂奔;不管你是帶刺的玫瑰,還是稍縱即逝的晨露,我都將與你不離不棄。”

“從我在雨中遇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已經成為你的手下敗將,我甘愿一輩子去做你的奴隸,我喜歡你用憤怒的眼神看著我,我喜歡聽到你怨恨地斥責我。”

陳曉艷見他又是發個不停,就又回道:“信息費雖便宜,可你的腦細胞值錢,不要再給我發這些無聊的信息,把這些甜言蜜語拿去騙那些幼稚的女生吧。”

劉明明毫不在乎她回什么,他就是要不停地給她發短信,就是要讓她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就是想不停地向她傾訴,堅持每天幾條,從不停息,有時想不到好詞好句就到網上去找,一找到好的詞句,就立即發過去。他覺得陳曉艷就是那個突然打開他封閉心靈的天使,覺得自己心里一直就有好多話要向她不停地訴說。

陳曉艷每天按時收到那些短信,有時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總是不回吧,她也覺得過意不去,回得太絕情吧,又怕傷害了他,回得溫柔吧,又怕他對自己有誤解。她越來越覺得他就是一個大孩子,他的心里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比他的同齡人都要更加幼稚、單純、沖動,既可愛又可恨,既可笑又可惡。這也許就是他從小養尊處優,生活在各種精心愛護的環境中,又缺少知心朋友而養成的獨特性格。外面保持極度自尊,內心卻又極度脆弱,受不了任何傷害,滿肚子的話找不到人去訴說。

陳曉艷只得又給他回著短信:“你心里有什么不高興的話都可向我傾訴,可你不要給我發這些肉麻的短信,我早就有男朋友了,我早就不稀罕這樣的詞句。”

她沒想到,劉明明仍沒有停止,繼續不停地給她發著。

“我知道,在你的身邊一定不止一個男朋友,我不管是一個還是十個,也不管他們是牛鬼蛇神,是妖魔鬼怪,還是三頭六臂,我都要一個一個打敗他們,我就喜歡這樣的感覺,這樣的刺激。”

“即使你就是天上的彩虹,而我只是地上的蛤蟆,我都要永不停息地把你追尋,即使你只是遠方的海市蜃樓,我也要永不停息地向你狂奔。”

陳曉艷知道他已經是著魔了,說什么都也不能阻止他了,她覺得這個沒長大的任性孩子,其實心里并沒有多壞,他其實就是在興頭上,自己說多了會傷了他,過些天,他就會像潮水一樣退下去。像他這樣的官二代富二代,就是圖新鮮,求刺激,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于是,她干脆就關了機不理他,到處都在小心地躲避著他。她正好看到省委巡視組要到金山的消息,就到金山來了,她想讓他冷靜一段時間,他就會平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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