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勝語皆由“直尋”

竺柏岳

南朝梁代杰出的文藝理論家鐘嶸（468-518）在其《詩品序》里提出關于文藝家的創作歷程中務必“直尋”的主張，他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南朝宋齊時代詩歌創作競相用典故，失去詩歌感人的藝術力量。鐘嶸反對此種惡劣傾向，從而在理論上加以闡述，要求詩人去寫生活中耳聞目睹的事物，直接反映接觸到、看到的事物，即所謂“即目”“所見”也。他認為徐干《室思》詩中的“思君如流水”，曹植《雜詩》中的意境優美，藝術感染力強，就是因為描寫的是對生活的切身所感。

鐘嶸提出“直尋”，強調文藝家要描寫社會生活中人們不幸的遭遇，抒發人們怨憤之情：“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邊雄.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詩品序》）這種強調文藝創作反映現實的主張，是對先秦“詩言志”以及漢代司馬遷“發憤著書”論的發展，對后世影響深遠。例如唐代韓愈“其哭也有懷，其歌也有思”（《送孟東野序》），宋代戴復古“須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隨人腳后行”，劉熙載“身入閭閻，目擊其事”，了解民生疾苦，用詩歌“代匹夫匹婦語”（《藝概·詩概》）與鐘嶸倡導的“直尋”是一脈相承的。

關于遵守“直尋”原理而作出業績者史上甚為豐厚。據說唐玄宗李隆基在安史之亂時避難四川，回到京城長安后，仍念念不忘嘉陵江兩岸的山川風光。于是便讓當時著名畫家吳道子入川，描繪出三百里嘉陵江的山川風光勝境。吳道予奉旨前往，在嘉陵江邊盡興地游歷了一個多月，兩手空空地回到長安。李隆基向他索取畫稿，吳道子胸有成竹地說，什么都沒有畫，但嘉陵江都已在我胸中了。于是，在大同殿奉命揮灑，僅一日，三百里嘉陵江風光景物便歷歷在目，李隆基大為贊賞，給予獎賞。

由此可知創作中一個原理即須有原型的依據，才可塑造美麗藝術形象。在中外文藝史上，頗多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作者在創作時大都有一定的生活原型作藍本。例如：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形象的原型是詩人普希金的女兒。《茶花女》中的茶花女原型是當時法國美女瑪莉拉芙埃里。勞倫斯名噪一時的小說《查太萊夫人的情人》中，女主人公的原型是作者的夫人。由于藝術形象生命力在于個別而非一般，這就決定了藝術概括必須以一定的生活原型作為母體。眾所周知，山西省左權縣西黃漳村，小二黑和小芹，是著名作家趙樹理《小二黑結婚》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有其現實生活中的原型，其人生歷程曲折多難，最后終于如愿完婚。作家趙樹理作為軍人住于該村，從百姓口中詳細了解經歷，才寫成小說，成為解放區宣揚新型婚姻的典范。

至于著名歌曲《黃河大合唱》的誕生，亦可視為“直尋”的名例。1938年11月武漢淪陷后，著名詩人光未然帶領抗敵演劇隊，從陜西宜川縣的壺口附近東渡黃河，轉入呂梁山抗日根據地。途中黃河的驚濤駭浪，船夫們的奮力搏斗情景，使光未然產生強烈的創作沖動，《黃河吟》一詩便在1939年1月抵達延安后開始創作，并在除夕聯歡會上進行了朗誦。這時，任教于魯藝音樂系的冼星海聽了朗誦后，表示要將詩作譜寫成《黃河大合唱》讓演劇隊演唱。1939年5月11日，冼星海在抗大指揮演出《黃河大合唱》，獲得領導與觀眾的一致贊揚。1946年，為紀念冼星海逝世一周年，在重慶舉辦音樂會，高唱《黃河大合唱》。新中國成立后，更是多次在舞臺演出。

有時作家在創作中，巧妙地實施借用來自生活的真實情節的方法。1980年，作家路遙開始寫他后來反響極大的中篇小說《人生》，該小說初名《高加林的故事》。當時路遙和當時在《延河》雜志當編輯的劉路，在一起談這部小說。路遙說，他缺乏下鄉的經歷和體驗，問劉路能不能夠借他一些素材。劉路家在長安縣，高中畢業后返鄉參加農業勞動。1970年冬天開始，他和社員們往返60多里，由西安往長安縣拉糞車，甚為艱苦。那種架子車上大木桶要裝滿12桶，600斤。一次劉路挑著糞桶不小心踩上西瓜皮，滑了個仰面朝天，稀糞灑了一地，被幾個工人看見，把他打得鼻青眼腫。劉路又講父親青年時賣粽子，羞于啟齒，一整天一只粽子也沒賣掉。這兩個情節經路遙稍加改動，全用在高加林身上。路遙說，只是陜北沒有粽子，就讓高加林賣饃吧。《人生》一炮打響，在全國引起轟動。1984年路遙應邀去陜西師大作報告，講到《人生》創作經過時，他對學生們說：我得到你們劉路老師極為寶貴的支持，他把自己很多寶貴的素材借給了我，可以說高加林的形象，是我和他共同創造的。當時劉路坐在臺下，望著同學們向他投來的目光，他連忙站起來說：不用還啦！

有時，多閱讀別人的作品，受到啟迪，心中會頓時升騰起一股創作欲求，從而也成為作家的。例如：1980年代，廣州有個打字員，老給人家打劇本，打著打著就悟出了道，自己動手一寫竟然像模像樣，一下子成了青年劇作家。這事聽著總有點玄，但傳說中的名字卻是實實在在的：張莉莉。其劇作有著名的《血染的風采》《媽媽，您也曾年輕》《人生不等式》等，在全國風光一時。

但有時，作家去海外游覽后卻寫不出作品，因為走馬觀花之故，了解不深。散文作家汪曾祺1987年赴美國參加國際寫作活動，歷時三個月，回國后不寫游記。1985年他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香港，1994年參加臺灣一個學術會議均未留下文字。他逝世后，他的兒子汪朗談起此事，說：“爸爸出了國門，兩眼一黑，什么事情都弄不清楚，光是走馬觀花，隨便看看西洋景就亂思亂寫，爸爸可不愿干這種事情。”（《汪曾祺為何不寫海外游記》，《文學報》2016年4月21日）可有時作者會在特定情景下突發奇想而寫出佳作。2005年在央視《星光大道》節目獲總冠軍的阿寶帶著母親的骨灰坐上飛機，在空中突然產生靈感，寫下感恩父母的歌詞《老爸老媽》，然后配上曲子，可謂自己作詞作曲自己唱，揚名歌壇。

說到由于“直尋”的欠缺而釀成作品失敗，則以著名小說家巴金為例。他在1982年《創作回憶錄》里說：“《砂丁》不是成功之作，我不曾到過那個城市——云南個舊市，不曾接觸過那些人物，不了解那里的生活環境，也沒有任何具體的材料，就憑著兩三個簡單的故事，搭起中篇小說的架子。《火》共三部，全是失敗之作。根據第二手材料，寫我所不熟悉的生活，因為環境對我陌生，主人公接觸的一些人我也不熟悉，編造出來，四不像。”這些前車之鑒，值得今日寫作者引為警戒的。

讓我們牢記先賢鐘嶸的著名箴言，在創作道路上勇往直前，奉獻出佳作！